字迹是谢水的。
谢水是陈霜童年最好的朋友。取名为“小水”的兔子,是她送给谢水的礼物。
陈霜八岁那年,谢水死于哮喘。
他们的最后一面,是在谢水的病床前。
她哭着求他:“能不能不要死,不要把我抛下。”
先前谢水答应过她,他们已经说好的,他不会死掉。
但陈霜还再想问一次,因为谢水常常说话不算数。
果然,谢水又对她食言了。
“对不起啊。”他说。?
谢水的表情有点难过,那三个字很轻,陈霜出神地想——像鱼吐出的泡泡。浮出水面,迅速消失在水中。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从谢水的葬礼回来,那只他还给她的兔子,陈霜亲手杀死了它。
24.回溯
兔子对她摇头,它不叫小水。
那它的名字是什么啊?
拆开兔子留下的糖果,陈霜将它放进口中。
酸酸的橘子味在口腔内蔓延开,熟悉的味道让她一时间控制不住表情,眼角难过地耷拉下来。往昔的回忆千回百转,涌上心头。
“滴答——”
屋檐的积水落进小水洼,漆黑的水面泛起一圈涟漪。
陈霜盯着放大散开的波纹,嘴里的糖慢慢褪去了最初的酸涩,她尝到丝丝的甜,清新温暖的橘子香气。
涟漪的中心跳出一只小白兔。
它看上去刚出生没有多久,绒绒的毛发雪白雪白。
短短圆圆的腿灵活地跳出水洼。它不看陈霜一眼,往远处跑走。
地上未干的雨水没有弄湿它的毛发,它跑得很快,像一团正在滚动的棉花团子。
陈霜在它身后追着它。
兔子是之前的那只吗?她不知道,在它的脖子上没有见到项圈。
陈霜一路跟着它,跑出校园,走过十字路,穿出巷弄,沿着石子小道一路向上。
路过店铺的霓虹、汽车的鸣笛,路过大排档的碰杯声,路过叫卖货物的摊贩,大人手中的拨浪鼓晃起来,小孩在笑。
口腔中甜津津的橘子味愈发强烈,小白兔跃进一户人家。
夜风扬起陈霜的额发,隐约能嗅到风中白玉兰花的香气,渐渐近了。
难以置信……她看着面前三层高的木质民宅。
它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腐旧、破败,浸了水的木头呈现比晴天时更深的颜色,相邻民宅处种植了一颗瘦瘦高高的白玉兰树。
房屋二层,在窗户外用铁丝绕了圈晾衣绳的人家,便是陈霜儿时的家。
房屋三层,有露台,从露台能看到白玉兰树的树顶,露台角落,挂着一个空空的鸟笼。
陈霜看得出神。小白兔蹦蹦跳跳上了楼梯,在尽头处消失不见。
于是,她也扶着木楼梯的把手上楼。
下雨天,屋内总有一股受潮的气味。二层楼的倒数第三级阶梯木板坏掉了,不能太重地踩上去。
陈霜以为自己忘记了。这么多年来,她费劲心思要锁上自己童年记忆的匣子,去做一个正常的,能被大家喜欢的人。但到头来,她全部记得。
小兔子跳进它主人的怀中。
陈霜的脚步停在民房的第三层,她看见十七岁的谢水。
少年蜷在藤椅上,没穿袜子,脚踩着椅子的边沿。
瘦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揪住小兔子的耳朵,捏捏,又松开。他偏着头,无声地逗弄着它。
小时的陈霜没法找到合适的词语去谢水的美貌,可她也知道他好看。
眉毛、眼尾、发梢,宛如被人用画笔精细地描画过。
嘴唇薄薄的,颜色是浅淡的粉,像沾过水的一朵年幼便夭折的花。
谢水的脸色,好像永远都是那么的苍白。
身后的阶梯发出“嘎吱”声,有人在向上跑,发出的响动令脚下的地板震动。陈霜的视线定在谢水那儿,没来得及移开。
他估摸是也听见了响声,往她躲藏的方向望来……
谢水的目光越过了她。
陈霜呆呆转身,看向自己的背后。
八岁的肥胖的背着书包的陈霜兴高采烈地从楼下跑上来。她直直地冲向谢水,目不斜视地就要撞上她。
陈霜握紧拳头,本能地闭眼。
……预感的疼痛并未到来。
另一个她,从她的身体穿透而过。
惊诧的陈霜伸手去抓女孩的书包,只抓到了一手的空气。
和之前的幻境不一样,那个女孩没有实体。
所以,谢水也是吗?
“霜霜。”他喊她。
陈霜立刻抬头,脚步无意识地挪了挪。
她很快意识到,原来谢水喊的人不是她,是站在他跟前的那个胖女孩。
“小水哥哥!。”
胖女孩的脸蛋有跑步过后的红晕,她笑起来,腮帮子的肉挤作一团。
“你把手伸出来,我送你一个礼物。”
“礼物?”谢水也对她笑:“是什么啊。”
他的手放开了小白兔,兔子从藤椅上跳下来,跑走。
摊开手,他的掌心朝向女孩。
人家已经做到她所要求的事了,可女孩仍没有将关子卖过瘾,她大着嗓门要求他:“你先把眼睛闭上。”
“好。”
谢水微微俯身,手送到她面前,合上眼睛。
女孩去翻自己的校服口袋。
“准备好咯!我要给咯!”
她从口袋里捏了满满一拳头的东西,重重按到谢水的手掌中。
“睁眼吧。”
谢水睁开眼,许多许多的糖果从女孩胖乎乎的拳头里落到他的手心。
糖果互相摩擦,“唰啦啦——”得到空间的糖纸舒展开,亮晶晶地闪耀着七彩的光。
谢水扑哧笑了。
那是一个有些稚气的笑容,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咧开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像是真的很开心。
“是糖啊。”
唇边带笑,眼神柔软,他认真地对女孩道谢:“谢谢霜霜。”
在旁看着的陈霜吸了吸鼻子,忽地,再也没法忍受了。
“陈霜,你怎么敢这么做啊?”
她走上前,推开小胖妞,再一把挥向谢水掌心捧着的糖。
这一连串动作没有受到的阻力,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她的手穿过他们的身体,他们听不见她的声音。
“那是你偷的!你偷的!”
陈霜气愤得发疯,癫狂。
“你别把自己偷的东西给他!”
如果她能碰到面前的小孩,她大概率已经被她踹倒在地上。
但是,她碰不到。
那个胖胖的八岁的陈霜,对于周围的怒气无知无察。
她因着谢水的笑脸小小地咬了咬嘴角,偷偷地快乐起来。
“不用谢,小水哥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的吃,你就有的吃。”
小孩声音朗朗,信誓旦旦地做出承诺:“我以后还给你送礼物!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送你。”
并不是嗓门大,就代表底气足。她其实心中不确定这样是否能讨好谢水,说话时,她眼角余光不断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所幸,谢水没有拒绝她。
他将手中的糖果放到身旁的椅子上,拾起其中一颗,剥开糖纸,递到她嘴边。
“嗯,好!那就拜托霜霜了。”
胖妞张开嘴,吃掉那颗糖。
她听见他,用非常好听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地说道。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胖妞停下咀嚼的动作。
成年的陈霜也停下了无用的崩溃喊叫。
她们一齐看向谢水。
他有一双水做的,澄澈的眼睛。他冲她眨眨眼,调皮又亲昵地。
陈霜再一次尝到嘴里糖果的甜味。
酸酸甜甜,暖进人心坎。
原来那天他剥的那颗,是橘子味的糖。
第二十四章 七颗
脚上被小东西轻轻压了一下。
陈霜失神地低头望向脚面, 温顺的白兔窝在她的腿边。于是她俯身将它抱起, 兔子没有反抗, 红通通双眸呆呆傻傻地看着前方。
她顺着它目光注视的方向看去……
夜已深了。白玉兰树的枝枒探进楼里,玉兰花细嫩的花瓣半开着,径自芬芳。鬼使神差地, 陈霜走过去。
谢水和小胖妞在她的身后谈话,声音渐渐变小, 像音箱的按钮转动, 背景音被调低。
口腔中橘子糖的甜味变淡, 陈霜被一阵好闻的花香包裹。
——好美的花儿啊。
朝着白色的花朵伸手,“咔嚓”棕色的瘦小枝干断裂, 一朵完整的白玉兰花落进她的手心。
手掌触碰到夹杂雨水的白花,微微的凉。
陈霜瞪大眼睛。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能碰到了!在这个空间的东西!
“小水哥哥。”熟悉的称呼脱口而出,她激动地喊他,迅速转身看向背后……
空鸟笼, 晃动的藤椅。
陈霜一手抱着兔子,一手握着刚采的花,嘴角的笑容尚未绽开,便僵住了。
没有开灯的露台一派死寂。
谢水不见了。
八岁的陈霜同样的不知去向。
一刹之间, 这里的活物又只剩下她, 和她手里的兔子。
——能碰到谢水,再和他说话, 才是妄想吧。
她自嘲地想,心头空落落的。
一阵寒风吹来, 陈霜打了个哆嗦,将兔子往自己的怀中紧了紧。
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怕它了——这只不祥的、红眼睛的,在幻境中追杀她的白兔。
它有很软很软的白色绒毛,摸上去仿佛能感觉到绒毛下层传出的,它身体躯干的温热。
陈霜把它小心翼翼放到藤椅上,空出手将玉兰花放进自己的外衣口袋。
蹲下身子,她跟它说话。
“小水……”
忆起兔子曾经否认它叫这个名字,陈霜咬咬唇,改了口:“小兔子。”
“你带我来这儿,让我见到了从前的我和……谢水,你是想跟我说什么吗?”
白兔在藤椅上四处嗅嗅,浑圆的屁股对着她,压根不像是能听懂她说的话。
陈霜叹了口气,手指抚过它的皮毛。兔子脖上的项圈,连带着那个令它丧命的伤口,一起变没了。
兔腿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陈霜眼见,面前的藤椅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朽化。
再抬眼,周遭的陈设颜色一层层变暗,厚厚的灰尘从物体的表面长了出来。
她眼疾手快捞起兔子,它才没有从藤椅断裂处丢下去。
“这是什么鬼地方?”
心有余悸,她正准备离开露台。
余光捕捉到一抹光线,陈霜注意到藤椅旁放着的东西。
亮晶晶的糖纸在一堆变灰的背景中格外显眼,那些是刚才儿时的她给谢水的糖。不知道为什么,它没有随着他们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