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一刻, 她已经明白, 自己所见只是关于过去的回溯。
他活着, 仅在她的回忆之中,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陈霜抹去脸上的眼泪, 问自己还要不要继续看下去……口袋里还有五颗糖。
她苦笑一声,其实她是没得选的。
她被困在这里,仿佛是卖火柴的小女孩被大雪困在了那个凛冽的冬夜,她一根又一根划亮火柴。
即使明白, 亮光背后的橱窗是虚幻的,女孩也只能借着那虚幻的温暖,搓搓手,卑微地祈祷……陈霜没有得选。
想活下去的话, 只有继续往前走, 再看下去。
糖果的彩纸在她掌心,折射出五色的光。
并拢手掌, 陈霜的视线投向窝在她腿边的白兔。
“走吧,”站起身, 她对它说:“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这一次,小兔子一口气跑下楼,带她出了那栋老旧的民房。
她走在它的身边,外界的空间只闻得见声音,不见其景。
一旦陈霜竖起耳朵想要仔细听,它们便像是被风一下子吹跑,稀稀拉拉地卷落到遥远的,她无法观测到的地方。
走了大概十来分钟,小兔子终于停着不动了。
面对一片虚无的空旷,陈霜一拍脑门儿。
——哦!她忘记吃糖了。
摊开汗湿的手心,被攥着的糖果在高温下,内里有一些要融化的迹象。
陈霜废了点劲剥开糖纸,将橘子糖含进口中。
甜味扩散,眼前的场景随之变得清晰。
“中心书店。”红底白字的招牌,陈霜念出上面的字。
那么,她已经知道,这个场景之中,过去的自己被困在哪里。
上楼,陈霜穿过红色的房门,找到那个儿时的蜷缩成一团的自己。
小胖妞被搜过身了。灰色的遮光窗帘严严实实地挡住来自外界的亮光,她盯着窗边的绿植发呆。
陈霜抱着手臂,目光并未在女孩身上流连。
她面无表情地和她望着同一个方向,等待谢水的出现。
陈霜没有等待太久,门从外面打开,进来一个男人。
先前,在张丰宇幻境中面部缺失的中年男人,拥有了一张具体的脸。
“走了,下楼吧,你哥哥来接你。”
小胖妞直到见到谢水,才得知来救她的人是他。
少年帮着她跟店家道歉,男人说着些什么,他不断点头应声。从口袋里掏出钱,他窘迫地数了几遍,递给店家。
带她下楼的男人走到店家旁边,对谢水说:“她是惯犯了,就算给了钱,这么放她走可不行。你要写个保证书,我们再抓到她,绝对要报警的。”
他接过他们递来的笔。
“保证书我会写,但请你们不要告知她的学校,我会督促我妹妹的,她以后绝对不会再犯。她是个好孩子,一时糊涂了。”
“小水哥哥?”小胖妞呐呐地喊他。
谢水转身,朝她的方向看,她的视线与他于空中交汇。
陈霜就站在谢水身边。
不论是往昔还是今日,她眼睛一眨不眨地,试图从他的眼神中、表情里,找到一丝一毫的鄙夷、失望、愤怒,怪罪。
谢水没有。
他有精致好看的容颜,遥遥投来一眼,春风似的暖融融。
谢水飞快地朝她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安抚的柔和的笑容,仿佛在说“没事的”。
那个笑容却将小胖妞彻底地击溃。
偷东西的事,旺盛的无法压抑的食欲,被嘲笑被排挤被嫌弃……一切的那些,它们被藏在谢水看不见的地方。
她最不想让他知道!让父母、老师、学校知道,甚至让她进警察局,都比不上让谢水知道来得让她感到耻辱。
可现在他知道了,她心里唯一那块干净的地方,烂掉坏掉了。
谢水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店家终于肯放人。出了书店,小胖妞和谢水并肩走着。
他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衣服穿得单薄。
她注意到这一点,愈发感到愧疚,自厌的情绪如同大山一样沉沉地压在她背上。小胖妞沉默着,一句话没对他说。
“我看你很迟没有回家,”谢水主动跟她搭话:“所以出门到你常去的地方找你。”
小胖妞咬紧嘴唇,想象他下一句大概就要问她,为什么要偷东西。
她有点怕他会这么问,她加快脚步。
“霜霜……”谢水只好快步追上去。
此刻的陈霜是没法听他说什么的,她想快速地逃开自己偷东西这件事,知晓这件事的谢水,也令她避之不及。
跑了几步,谢水开始喘了。
声音落在耳边,小胖妞这才想起他身体的不便。
她索性跑了起来,打算甩开他,先一步回家,躲起来。
意外的是,她故意要甩开他的行径,并未让谢水停下脚步。
他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喉咙中像藏着个破败的风箱,他追在她身边。
小胖妞继续跑。
她不让他追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会儿是跟什么在较劲。
她是担心谢水怪她做错事吗?不是的。陈霜比谁都了解谢水,他是一个多么好,多么包容的人。即便是,全世界说她无可救药,他也会成为最后那个相信她的人。他会孜孜不倦地开导她,成为她的力量。
他的好让她感到难堪。
“哐。”一声闷响。
小胖妞没反应得及,他们身边的陈霜闭上眼睛。
她终于停下来了,回过头,正好看见这一幕……膝盖一软,谢水上半身砸向水泥地。
他好似碎在了那里。
破皮的手掌、膝盖,渗出鲜红的血珠,他一声痛没有呼。
比在意伤势,更严重的是,他发病了。
谢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抽搐。
她眼见着,他脖子上暴起青筋,狼狈地在地上想要抓着什么,表情变得扭曲。
“你有没有带药?”小胖妞吓得脸色煞白,俯下身翻找他的口袋。
谢水摇头。
她人生的头一次,离死亡那么近。
她意识到,自己让谢水跑的那一段路,可能会把他害死。
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往里吸气,胸腔喘鸣声不止。
他的气息很短,形容的话,好似每一口气都没有进去,就被他吐出来了,他的内部始终是封闭的。
小胖妞抓着头发,不知道该碰他,还是该松开他。失去聚焦的双眼茫然四顾,她想呼救,偏偏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办……怎么办……”
谢水捏成拳头的手一点点松开,他整个人开始变软,脱力。
他躺在地上,仿佛连挣扎的力气都不剩了。
“不、不,”陈霜盯住谢水,难以置信地摇头,而后疯癫般地自言自语:“这次他没有死,这次他缓过来了,他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小胖妞傻傻地看着谢水。
深感自己罪大恶极,她开始发抖,下唇被她咬出了血。
万幸,谢水没有死。
如同陈霜记忆中的一样,这一次他幸运地缓过来了。
无法自控的脱力使他放松了身体,气息打开一道口子,灌进他的胸腔。
“我回去拿药!叫你爸妈!”
感受到谢水尚有生机,小胖妞迅速跳起来,往他们家的方向狂奔。
离家已经不远,她三下五除二冲上三楼,通知谢父谢母,谢水在路上发病了。
第二十八章 浪费
全部人, 只当是谢水自己偷跑出去, 而及时回来报信的陈霜救了他一命。
把小孩送回房间, 谢父谢母特意来陈霜家跟她道谢。他们轻拍她的手,小胖妞表情难堪地摇摇头,欲言又止。
陈霜父母那儿, 他们也认为她的晚归是遇上了谢水的发病,没有多问。
兜兜转转, 身为始作俑者的她倒像是做了件大好事。
目睹一切的灵体陈霜倍感煎熬, 口中的橘子糖融化的速度异常的缓慢, 她已经尝不到分毫的甜意。
二层,一家三口围着吃饭, 心事重重的小胖妞用筷子拨着米饭,罕见的胃口不佳。木头民房的隔音很差,他们听见楼上人家说话的声音。
“我们留给你的钱你全用掉了?”男人深深叹了口气,嗓音透着疲惫:“那里零零散散加起来不少的钱了, 你去买什么了?”
谢水没有说话。
“阿水,为什么不肯跟爸妈说?你今天到底是出去做什么的?为什么跑步?为什么没有带药?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呀。”
妇人一连几个逼问,末了已经带上哭腔。
“你能不能心疼一下爸爸妈妈?你生病,你难受, 我们也苦啊, 我们苦死了。”
捂着嘴,她压抑着, 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妈,你别哭, ”谢水对他妈撒谎了:“我是……去买书了。”
这个太明显的谎言一下子就被拆穿:“你的书呢?”
“看完没拿回来。”他还是没有要供出陈霜的意思。
听到谢家的对话,陈霜她爸给她妈使了个眼色,小声道:“我看他是拿钱去玩游戏了吧。”
“谁知道,”陈霜妈妈警惕地看了眼没精打采的小胖妞:“陈霜,你可别跟楼上哥哥一样学坏了。”
她爸对这点还是很有信心的:“那不会,我们家霜霜有了零花钱,也只会去买东西吃,不会去玩游戏的。”
陈霜妈妈嗤笑:“你以为吃东西就没事吗?你不看看她那么胖,再吃……”
椅子在木地板上划过,刺耳的一声。
“我回房间了!”小胖妞推开饭碗,站起身。
“你看你,整天嫌她胖,说一下她连晚饭都不吃了。”
“一顿少吃点饭不会怎么样,她本来就太胖,我没说错。”
没有搭理身后的声音,胖妞头也不回地跑进自己房间,用力把房门带上。
楼上人家对谢水的问话还未结束。
他去买书这个理由没站住脚,但不论他们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实话。
“行,你不说,你还是不自觉。以后不准你出门,我们出去打工,就把门从外面锁了。”
“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你跟爸爸妈妈说,我们不会再在家里放钱了。”
“阿水,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你看看今天的情况有多危险……”
全是谢父谢母喋喋不休的叮嘱、碎念,谢水再没说过一句话。
八岁的陈霜,没有主动跟大人坦白自己偷东西的事。
谢水那边,他同样替她保守了秘密。
小胖妞缩在墙角。
先前被她咬破后结痂的嘴唇,这会儿又一次地被她啃得鲜血直流。
她脑子里想起的,是上一次目睹谢水发病,他对她说的那句话。
“我好羡慕你。”
漂亮的,心地善良的谢水。
肥胖的,肮脏懦弱的陈霜。
她多想把他羡慕的东西给他,他这样好的人,应该健康又长寿,他理应拥有全世界最好的一切。如果身体不好的是她就好了,如果可以和谢水的身体交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