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用尽,妈妈一把将小胖妞抓过来,不由分说地拎起裙子往她身上套。
没能套进去。
“唉,裙子小了。”妈妈叹了口气。
继而, 又是她听到耳朵生茧的那句:“你真是太胖了, 肥得跟猪一样。”
这句话头一回切实地,对小胖妞造成了伤害。
她心中有一道屏障, 保护她,让她错觉自己并没有那么的糟糕。屏障的名字叫谢水, 他是真心实意地不觉得她胖,不觉得她丑。
谢水没有了。
黑裙子不能穿,所幸,谢水的葬礼办得并不是很细究条条框框,穿白色的也可以。
换上平时她也会穿的白衣服,仿佛是平平常常地上楼,找谢水玩。小胖妞抱着小白兔,躲在三层楼梯口,偷偷地观察着谢家里面。
她曾熟悉的谢水家的饭厅,铺上了一块巨大的黑布作为背景板,桌子上摆着谢水的牌位和黑白照片。
那张照片是他的小学毕业照。
谢水小时候就长得好看了。那时的他还很爱笑,成天都是快快乐乐的。拍照片时摄像师提醒他“不能再笑了哦”,他抿了抿唇,装出严肃的样子。
围着红领巾男孩,嘴角努力向下压着,眼神亮晶晶地看向镜头。
来参加葬礼的人不多。
谢父谢母四处借钱,亲戚朋友知道他们家难,帮不上忙的那些也就自动将关系拉远了。
形式同样是一切从简。谢水生病的这些年,高昂的医药费让他家只剩下一穷二白的空壳,连个像样的葬礼也办不出。
做法事的人很早就到了,谢水的两三个亲戚和他的父母跪在地上,跟大师一起焚香念经。
一些有空的街坊邻里,帮忙他们准备祭祀的食物。
陈霜父母和楼下的张阿姨一起坐在玄关,折元宝,烧纸钱。
大家都挺平静的,分工有序,没人在哭。
谢水死了,对于小小的陈霜,这是一件“天塌下来”的大事。她远远地看着他的葬礼,等待这件大事轰轰烈烈地发生。
可是,人死了,原来也就这样了。
焚香、念经,祭祀,烧纸……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还要念多久经?”陈霜妈妈手法流畅,手轻巧一捻,再一折,就出来了一个纸元宝。
“早着呢,”张阿姨折得比她还快一些:“那孩子年纪轻轻去了,念久一点,让他能够安息。”
一抬眼,陈霜妈妈恰巧抓住了正在听墙角的小胖妞。
“你傻愣愣躲在那儿做什么啊?”
她招手让她过来:“要不要到这里帮忙折元宝?”
小胖妞不愿意踏进谢水的灵堂,下意识往后一缩。
“叫你做事就溜,看你懒得哟,”陈霜她妈嫌弃地赶她:“那你去帮你爸爸烧纸钱,那个容易。”
小胖妞缩得更后面,她再要喊她,她会马上逃跑的。
“行吧行吧,你这孩子真是没用。”
她妈懒得搭理她了,转头跟张阿姨说话:“三楼的男孩子跟她先前挺要好的呢,成天在一起玩。现在看看她,我连叫她过来帮帮忙,给人家做点身后事她都不帮。你说以后她大了,我能指望上她吗?”
张阿姨对此司空见惯:“很正常,现在的小孩都是以自我为中心,只想着自己,我家那个小混球不也是。”
“这帮小孩一个个的,全是冷血动物。”
说话间,她见着陈霜没走还在那儿晃荡,又来了气:“别再玩兔子了好吗?要是你不帮忙就先回家,去写作业,等下吃饭我下楼叫你。”
“诶,兔子,”张阿姨认得这只在她家呆过的小宠物:“它是那孩子留给你女儿的吧。”
小胖妞点点头,说了这些天以来的头一句话。
“张阿姨,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把兔子留给我。”
张阿姨被她问得愣了愣。
“他养不了啦,当然只能留给你,你能养嘛,一直养到兔子老死都有保障了。”
太正常不过了。
谢水离开了,但陈霜还能在这人世间呆好久……几十年,甚至一百年,所以他放心地将兔子拜托给她。
胸腔中涌起一股扭曲的愤懑。
小胖妞咬着唇,盯着怀中的兔子,手越收越紧。
她恨谢水,他的死去,他的失信,他把她丢下了。
她恨他把兔子托付给她,他笃定她还能健健康康,活好长好长。
这明明是他的祝福,此刻对于她,却宛如诅咒。
她没有准备好,活那么长。
她没有准备好独自前行,去面对一个再也不会有谢水的世界。
她不想活那么长的……她凭什么呢?凭什么早死的不是她呢?
小白兔发出不舒服的“呓呓”的叫声。
小胖妞抓紧它,跑回了家。
成年的陈霜抚了抚先前折下的玉兰花。它没有被压坏,洁白无瑕的花瓣依旧香气四溢着。
她没有选择去看八岁的自己。她知道,那个她,从这里回去后,亲手杀死了谢水留给她的兔子。
她对父母撒谎,兔子自己跑走了。它的尸体,连同她拿来捅它的小刀,一起被装进黑色塑料袋中,丢到楼下的垃圾桶。
那个胃口超好,笑起来脸颊鼓鼓的小胖妞;那段一起向往糖果屋,闪闪发光的童年,也被她自己,一并杀死了。
自此之后,回忆起儿时,只剩满手血腥的死亡,与不可告人的污臭。
走近棺材,陈霜将那枝玉兰花,轻轻放在谢水的胸口。
“对不起啊,小水哥哥。”
长大的这些年,她攒了许多话和他说。
这一句欠了他十几年的对不起,像抖落下一层灰似的,沉甸甸的。
“你没有做错事,你救了我。做错事的是我,我做得很错。我也从来没有讨厌你,我讨厌的是在你面前,在那个场景下的我自己。因为我太胆小了,觉得自己配不上成为你的朋友,所以逃跑了。是我不好,真的,很对不起。”
谢水闭着眼,嘴角微微地上扬。
好似那天,他们躺在他用棉被铺成的地板,他不小心睡着。
而后,借着他们谈论的话题,他做了一个关于未来的梦。
“小水,你是我遇见过的,最好最温柔的人。”
陈霜一字一句道。
“你是我的朋友。”
恍惚忆起,童年的某天。
夜色的露台,谢水倚着栏。
过长的刘海,随意扣好的衬衫,梳理她头发的时候,他视线向下,手指很温暖。
陈霜问谢水:“长大后我能不能跟你一样漂亮。”
他说:“当然啊。”
而今陈霜二十岁,已经比他当时的年纪还要大上几岁。
可她不及他的千分之一啊,他还是最漂亮的。
玉兰花清清淡淡的香气,伴随少年坠入长眠。
第三十三章 霜霜
玉兰花和谢水一起消失了。
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陈霜上看看、下看看, 反复地确认。
花确实不见了!
她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被治愈的感觉。
——这是不是意味着, 小水哥哥收到了她送的花?
最后一颗糖也吃完了,不久,那片混沌就会重新缠上她。
陈霜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一次, 一直为她带路的小白兔没有再出现,它被八岁的她, 杀死在过去的时刻。
或许……兔子会在那里吗?
陈霜不太确定, 如果是的话, 那么在混沌吞没她之前,她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加快脚步下楼, 她一口气飞奔至一楼,找到民房的垃圾桶。
经过岁月的洗礼,塑料桶的外观已经变得破败不堪,陈霜握住把手, 将盖子往上一掀。
角落里,躺着一个体积很小的黑色塑料袋。
这对于她简直是惊喜,刻不容缓,陈霜用手指把塑料袋勾了上来。
袋子尚有余温……可惜的是, 兔子已经死掉了。
小刀在它的身体戳出好多血窟窿, 它眼睛半闭,浑身雪白的皮毛被血染红。
陈霜小心翼翼地托着它, 轻轻地,合上它的眼睛。
小兔子被埋在院子的大树下。
没有挖土的工具, 陈霜用手刨的土。她把坑挖得很深,为小白兔弄出一个精致漂亮的小坟丘。
墓碑她找了一段树枝,削下一截后,用小刀在上面刻了“小兔子霜霜之墓”七个大字。
“看吧,我知道你名字了,这回的一定没有错。”她仔仔细细把墓碑埋进土里,拍拍手上的灰。
正如陈霜送给谢水的时候,她给它取名“小水”。
他把兔子拜托给她,它的新名字叫“霜霜”。
墓碑摆放完毕后,上面用小刀刻的字亮光一闪。
字迹由木材的颜色,变成七彩的,阳光的照耀下,它闪闪放着光。看上去就好像是,那些陈霜童年时最喜欢的糖果,它们糖纸的颜色。
“是呢,我的名字叫霜霜。”墓碑仿佛在这样跟她说。
陈霜低头,看向手腕上的棕色手链。
脏兮兮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直到皮肤表面干净为止,她捏起手链上的小牌子,细细地看了起来。
小牌子是硬纸板材质,明显是自制的。上面写着【霜霜】两个字,后面画了个粉红的小草莓……
这是谢水编的,送给她,代表他们友谊的礼物。
这份礼物太珍重,珍重到她本应该无法拥有它,陈霜的脑中前所未有地清晰:她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
先前误以为是项圈的手链,让她联想到刚来到幻境时,一些惊悚而怪诞的片段。
人身兔首的怪物,它们做出的那些举动,真的是想要害她吗?
目前,陈霜可以确定的信息是:幻境中的东西,是她心中的阴霾映射出的产物。
她对谢水、对她杀死的小兔子,无疑是带有悔恨与愧疚的。
自己所见到的谢水与小兔子,是她的愧疚感所化成的怪物吗?
按照陈霜之前的判断,是的。
小白兔与人身兔首的怪物们,一直在赶她去往其他的道路。
一开始,到野山的写生活动,四名学生的失踪。她跟着许杏老师上山,本来她打算跟着许杏老师往上走,小白兔第一次出现了,让她看见了这个世界不正常的景观。
陈霜选择下山,接着,她看见了糖果屋。
在她忍不住要尝一尝糖果屋表面的蛋糕时,小兔子再一次出现了。
再然后,陈霜进到糖果屋里,见到唐小桃。
唐小桃……张丰宇……王程……
陈霜最初以为他们和她一样,迷失在这片诡异的幻境中,毕竟这一切的开端,是他们的失踪。身为实习老师的她,是来这里找他们的。
但如果,他们分别代表了一段她童年的阴霾。
他们本人,有和她一起到这里吗?
会不会自始至终失踪的都只有她一个人?
——还是不对!不对!
陈霜捂住脑袋,假设她的学生没有失踪,她没有出来找他们的话……她是没有理由进到这个幻境里的。
那么,会不会是开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