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路,不知道问谁,她什么也不懂。
鼻腔中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当她身处于人群中,面对一个人潮涌动的,她一无所知的世界,突然间,她有了一种古怪的不祥的预感——她会失去谢水。
他是骗她的。
自己找不到他的时候,就是找不到了,他没有留下记号给她。
小胖妞表情颓然地走出医院。
陈霜生生地将橘子糖咽下喉咙……太苦了。
心中像被人用钝刀刮着,长久的凌迟似的疼痛在折磨她。数十年,她的伤口好不了,一层层地往下溃烂。
抱紧自己的手臂,陈霜蹲下来,等待着幻境消失。
从小到大,她一如既往的怯弱。
第三十一章 死亡
最后的两颗糖。
望着手心中躺着的糖果, 它们即将对她宣告谢水的死亡。
陈霜难看地笑了笑, 毫不留情地将它们摔了出去。
她身处于一片混沌中, 手掌捂住脸,将自己缩进绝望的壳。
困着她的是什么?到了这一步,陈霜已经心知肚明。
糖果屋的唐小桃——她无法自抑的旺盛的食欲。
中心书店的张丰宇——曾经犯下的偷窃之罪。
恃强凌弱的王程——孩童泄愤式的无知的本恶。
王程害死唐小桃, 视生命如草芥,恰如年幼的她为了泄愤杀死那只兔子。
他们是她心中不散的阴霾。
在幻境之中, 陈霜无处可逃, 他们找上她, 逼她全部记起,逼她直面自己的丑陋。
谢水……幻境中无孔不入的兔子, 是他吗?他也是她的阴霾之一吗?
如果是那样的,那么她注定被困在这儿了。
她没有办法看他再死掉一次。
周遭的混沌以陈霜为中心,又一次朝内坍塌了一圈。它们宛如有实体的妖物,抽干周围的空气, 扭动着身躯挤过来,伺机而动。
陈霜没有反抗的力气了,她在原地等待着被它们吞没,与终将到来的死亡。
衣袋发出“沙沙”的声音。
手指从眼睛挪开, 她瞥向那里……小白兔又来了。
它的小脑袋蹭着她的外衣口袋, 里面的东西被它撞得一阵响。
“你想要什么吗?”
自身难保的她苦笑着,摸摸它。
“我没有东西能给你的。”
小白兔好似听不懂人话, 直接扑腾一下,踩到口袋上面。
沙沙的响声更大了。
陈霜只好掏了掏口袋, 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一边口袋装着一支白玉兰,是她先前在露台摘的;一边口袋里有几张糖纸,是她几次吃糖留下的。
小兔子慢悠悠地从糖纸上跨过,“唰唰”、“唰唰”,好似终于找到了目标,它站在一张糖纸上,不再动了。
陈霜拾起那张特殊的糖纸。
这是那颗引她见到谢水,人身兔头的怪物留给她的糖。
糖纸的角落写了字——“沉溺即死”。
小兔子等她看完那四个字,陈霜抬眸,与它对视。
白兔的眼睛是红色的,似玻璃珠子。
纯净无瑕的红,通透得一眼能望尽它的眼底。
恰如她在记忆回溯时,错觉自己和谢水对视的那一眼。
少年有一双安静而通透的眼眸。
“沉溺即死……”
陈霜咬紧下唇,呐呐地问:“你不想,我死吗?”
小白兔跑了起来。
轻快的脚步踏散纠缠在四周的混沌,踩出一条窄窄的路。
跑到前面,它转头看向陈霜,像是在对她说:“快点跟上我”。
她只好跟过去。
白兔带她找到那两颗被她丢掉的糖。
糖纸折射出亮闪闪的光泽,可周围是没有光的。
是它们,在发光。
“不行,我看不下去的。”
陈霜摆摆手,眼角落下一串金豆豆。
她无措抓抓脑袋,哭得像个幼稚园小朋友。
“我不想谢水死掉。”
小兔子的头上顶着那两颗发光的糖,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等她。
她犹豫多久,它就会等她多久。
“我知道了。”
擦掉眼泪,陈霜吸了吸鼻子,止住抽噎声。
糖好难吃。
小小一颗,混杂了她泪水的味道,药一样苦。
……
初四,天蒙蒙亮。
小胖妞翻来覆去,一夜没睡。
浓重的睡意拽着她,即将要把她拖入梦境。
耳朵动了动,楼上似乎传来走动的响声。
“小水哥哥!”小胖妞猝地睁眼,骨碌碌从床上下来。
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她抱起房间角落正在酣睡的小兔子,急匆匆地跑上楼。
三楼的人果然回家了。
门敲了两下,里面的人便开了门。
是谢水的母亲。
她的眼眶红红的,眼袋很重,哭肿的眼睛让人联想到那种眼球格外突出的鱼。
“楼下的妹妹来了。”她声音虚浮,这句话,不知道是跟谁说的。
小胖妞跟她打了个招呼,进到了谢家。
谢水爸爸也在。他坐在饭厅,捧个烟灰缸,没什么表情地抽着烟。
她头一回看到谢叔叔抽烟……小胖妞皱了皱眉:小水哥哥有哮喘,他爸爸在屋里抽烟不好的。
心下奇怪,但这并不是她最关心的事。
转头看向谢水母亲,小胖妞焦急地问:“阿姨,小水哥哥回来了吗?他好了吗?”
妇人的嘴角抽了抽。
她对女孩笑了一下,笑得像哭。
过度的操劳使她提早显出了老态,小胖妞注意到,阿姨的头顶有了许多根白发。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她说:“你进去吧,最后看看他。”
小胖妞点点头。
她有些日子没有和谢水说话了,所以很是紧张。
心脏咚咚咚跳得飞快,她害怕谢水不欢迎她,把她赶走。
进门前,小胖妞提早想好了要跟他说的话。
谢水母亲帮她开了卧室门,她走进去。
看到谢水的一刹那,小胖妞忘记了自己所有的腹稿。
他躺在床上,眼窝下凹,脸色蜡黄,形容枯槁。
从前那个温柔漂亮,水晶一样的小少年,在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的年纪,无声无息地碎去了。
谢水挤满医疗器材、瓶瓶罐罐的小房间,一下子空旷了。
他不用打针,不用挂瓶,不再吃很多很多的药。
小胖妞忽然之间明白了,刚才谢水母亲那句话里,那个“最后”的含义。
谢水没有好起来,再也不会好起来。
他要死掉了。
她心慌得厉害,双唇哆哆嗦嗦,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小水哥哥,小水哥哥……”
先前谢水答应过她,他们已经说好了,他不会死掉。
但谢水本来就常常,说话不算话的。
明明说好教她做功课,他临时出门去看病。
明明说好陪她看动画片,她到点找他,他又去住院了。
明明说好一起出去玩,她东西都准备好了,他爸爸妈妈不让他出门。
如果这一次他说话算话,以前那些,他说过没有实现的事,她全部不追究了。
谢水被她摇醒了,浑浊的眼球往她站立的方向转了转。
小胖妞抓住他的手,嚎啕大哭。
她哭起来可丑了,胖乎乎的脸拧成一团,鼻子冒着鼻涕泡泡。
她丑丑地、卑微地,诚心诚意地求他。
“小水哥哥,不要走好不好。”
“你能不能不要死,不要把我抛下。”
果然,谢水又对她食言了。
他已经没有气力回握她。
嘴唇动得缓慢,他很轻很轻,很抱歉地对她说……
“对不起啊。”
谢水的表情有点难过,那三个字太轻,小胖妞出神地想——像鱼吐出的泡泡。浮出水面,迅速消失在水中。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她能看清的,只有一件事:他骗她了。
小胖妞没有接受他的道歉,她愤怒地抱起那只他不要的兔子,她逃走了。
偏偏挑了这样的时刻,她跟他赌气……分明还来得及,好好地道别,她却没有。
房间门开了又合,光进来一瞬,彻底地暗掉。
这里只剩下,病床上的谢水。
他睁着眼,平静地,独自等待着死亡。
陈霜是看着谢水在她面前死掉的。
生命的最后,他眼神空洞洞地,望着房间里被钉死的那扇窗户。
没有拉严的窗帘,透出一小角,他盯着那儿。
外面还没有到春的季节,世界一片茫茫的白色。
口中,发苦的橘子味消散。
陈霜走到窗台,将窗帘完完全全地拉开。
封住窗户开关的铁条经过时间洗礼,绣化得严重,她用手抠它,使出最大的力气掰开它。
铁锈在掌中留下几道斑斑驳驳的脏污,铁条终于松动。
她欣喜若狂,深吸一口气。
清新的新鲜的空气灌进房间,凉风吹起帘子,它们肆意地卷起,飘扬。
她帮谢水打开了窗户。
她没有回头。
她知道他不在那儿了。
第三十二章 葬礼
最后的一颗糖没有味道。
他留给她最后的回忆, 仿佛一滴冰冰凉凉, 无色无味的水。
甜的、酸的、苦的, 一切都隐匿于海一样宽阔的时间洪流之中。
小胖妞站在谢家门外,她来参加谢水的葬礼。
她的爸爸妈妈换上了上一次去参加外公葬礼时的黑衣服,毕竟是住得这么近的邻里, 他们一早就过来谢家帮忙。
小胖妞本来也要穿黑色的,翻箱倒柜, 她妈好不容易翻出一条黑裙子给她。
她倒好, 说什么都不肯穿。
“为什么啊?你不穿总要有个理由。”
小胖妞瞅着自己的脚尖, 一言不发。
妈妈尝试地问她:“是不是怕冷?”
她摇头。
“你不会是怕露出自己的腿,太胖了, 不好看吧?”
她摇头摇得更用力。
“那是什么?”
旁观这一幕,陈霜自嘲地笑笑。
——很幼稚吧,她妈一定想不到,八岁的她不愿意穿黑裙子的原因, 是她不想把谢水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