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呖呖扎在人堆里,眨眨眼,往边上靠了靠,生怕拐杖戳到其他人,也怕别人撞到她。
这一靠,她直接被人踩到脚,重心不稳朝一旁倒去。
不等她做出反应,瞬时撞进一道硬实宽阔的胸膛,她道歉的话刚到嘴边,就听见一道闷哼。
愕然回首,映入眼帘的清隽面容阴下一半,深深的眼眸与她对视,两人姿势颇为暧昧,隔着轻薄的布料感受从对方传来的温度。
直到,易鹤安咬牙切齿地,“殷呖呖,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
“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那么虚,撞一下就不行了?”殷呖呖冷呵一声。
熟料易鹤安一字一顿,“你踩着我脚了。”
殷呖呖一低头,哎呦,自己还真踩着一只银丝掐边黑靴,她讪讪地收了脚。
她觉得易鹤安看着她的目光满含恨意,揉了揉鼻子,琢磨着说些什么缓解下尴尬。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问。
易鹤安瞥了她一眼,眸子微微眯起,在他的眸光里殷呖呖坦然自若神色无他。
反而让易鹤安真有点想将她脑袋撬开,好好看看到底装了些什么,他们二人发生那么些事情,她竟还能若无其事的与他打招呼?!
一对比,倒像显得他太过在意。
想想,他就有些不高兴,面色不虞,语气不善,“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的。”
“你这人说话怎么那么冲呢?”殷呖呖瞪他一眼。
看在他那日替她说话的份上,她都既往不咎了,怎么他就跟吃了火/药似的呛自己。
她并不知道,那张明媚的小脸做出生气的模样,一挑眉一瞪眼,更是叫人移不开视线。
易鹤安的脑海里,猛然将眼前人与臆想中“贾姑娘”的形象重叠起来,尤其是当初惊鸿瞥见的素影,竟还与画中人相合。
他在袖下的手攥了起来,极力克制什么似的压住声音,“那你还想我怎么样呢?”
殷呖呖被突然一问,问得懵了,“不是,什么叫我还想怎么样?”
而易鹤安眸光极淡地看了她一眼,既无嘲讽也无冷漠,无波无澜毫无情绪,反让她莫名心慌一下。
然后他径直朝前走了,单留给殷呖呖一道背影。
叫她怔怔地,她最近没做什么招惹他的事吧?
望着那道背影在嘈杂的人群里离她越来越远,透着疏离、冷漠,心底咯噔一下。
她与易鹤安互坑多年,纵使再如何不客气,哪怕她将他揍了一顿,二人也从未到真正决裂的地步。
她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低头瞧着给吴秀才大婚准备的贺礼,理了理心绪,进了吴宅,将贺礼送上,与吴家几人打了招呼。
尤其是吴母满心欢喜地拉过殷呖呖,“我听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说了,得亏了殷姑娘,他才能将我这儿媳娶回来。”
殷呖呖:“??”
她不知道吴母再说什么,附和地赔笑,不经意地转头,瞟见了易鹤安,他正被另外看起来像夫妇的二人拉着。
两人目光有一瞬的相接,不等殷呖呖做出什么表情来,易鹤安不动声色地移开。
她抿起唇,在脑海里搜刮着,最近她应该是没有惹到他的……想的出神,连吴母在说些什么也没听进去,
吴母察觉到异样,顺着殷呖呖的视线看去,笑着道:“那是我们亲家。”
殷呖呖愣愣地抽回思绪,随口接话,“亲家?”
“是呀,就是镇那头的刘家。”吴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眼角的细纹快飞到鬓间,可见她是真心欢喜,朝着那边喊了一声,“亲家。”
刘父刘母看过来,拉着易鹤安一并过来,不同于身后易鹤安的面色冷淡,刘母是笑眯眯地,“这位是殷姑娘吧?亲家,给你介绍,这位是易少爷,闺女说了,这门婚事得亏着易少爷。”
“那可巧了,我们这边还得亏殷姑娘。”
两家都笑得开心,将易鹤安与殷呖呖奉若贵宾。
易鹤安微笑着附和,殷呖呖则显得漫不经心,一时窥着易鹤安,却未得他余光一瞥。
他站在那里,一举一动皆是风仪,温雅酝藉,恍惚间,竟觉得曾对她横眉怒竖冷嘲热讽的,不是他。
她忽然有些懂,为什么那些人说,易鹤安看似儒雅风逸,待人待事总含着疏离。
最后还是门外一声拉长的吆喝:“新娘子来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牵引过去,纷纷涌到门前,争前恐后欲一睹新娘子的风采,殷呖呖成功解脱,松了口气。
她有些行动不便,不跟着那些人一起上去凑热闹,找了个偏点儿的位置坐了下来。看见易鹤安朝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挑了同样僻静些的角落坐下。
都有些闹境里寻静谧的意味。
也许是她直勾勾盯着易鹤安的视线太过灼热,易鹤安最终是施舍了她一个眼神,淡极了的,微笑颔首。
她竟慌地低头,一颗心,闷闷的,试图转移注意力,伸手捻起面前盘里的一粒花生米儿,吃起来,随着众人一起看新娘跨火盆,拜天地。
众人笑得欢心,眼里话里全是喜悦,殷呖呖想跟着笑,嘴角的弧度却扯得牵强,悻悻地收了笑,望向手心那颗花生。
忽然手一紧,因为太过用力,花生粒直接在手里碎成了末儿。
那股力似乎是在将涣散的心绪狠狠地拢聚起,她干嘛要去那么在意他。
她深深吸气后再吐出,更想将郁结于心的烦闷也吐出去,不再去看易鹤安,也不再去管旁人,兀自地吃菜。
嘴里不消停,胃里塞得满满的,心也就不会去想别的。
待新郎敬酒时,吴秀才端着酒杯走到她跟前,“殷姑娘,我敬你。”
殷呖呖夹菜的动作停住,咕咚一声将嘴里的菜吞咽下,感受周遭纷纷投来的视线,她慢吞吞地拿起手边的酒杯站起身,吴秀才替她斟满。
白瓷酒盏碰撞发出清脆声。
殷呖呖仰头,一饮而尽,醇厚的酒水过喉,酒香还绕在鼻端时酒水就已经一路流进胃里。她放下酒杯,面上已浮起两团红酡。
酒水,她喝不习惯。
吴秀才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只咕咕囔囔地说了几句“百年好合,白头偕老”芸芸的祝福语。
吴秀才已经转身向其他座,挨个敬酒去了。
殷呖呖的眼神迷蒙,手里握着酒盏的力度加大几分,打了个小酒嗝,向旁边的人搭话,“这是什么酒?”
“是女儿红啊。”
是了,若是家中有女,在降生那天就会在桃树下埋一坛酒,等她成亲时挖出,桃树打成嫁妆。
殷呖呖不晓得自己老爹有没有给她埋一坛,以他粗心的性子,怕是不会有。
于是含糊地应一声,“好酒。”
“殷姑娘,你醉了?”
“没醉。”她摇摇头。
瞧向桌上的白酒壶,没醉,就是没由来的想喝酒。
偷偷看了眼周围,大伙儿的视线都落在易鹤安那个方向,好像要听他当场作一首祝词,殷呖呖没兴趣,一把拿过酒壶。
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听着酒水倒出的潺潺声,动作小心翼翼,可还是洒出了些。
她竟酒盏捧到嘴边,小小地咂了一口,有些辛辣,她想咳嗽,可怕被人发现,就捂起嘴。
等一盏酒悉数进肚,竟然也没有一个人发现。
自那杯酒后,殷呖呖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吃菜,亦无人觉得不对劲。
等枝头挂起一弯漂亮如银刃的钩月,吴宅灯火通亮,自古以来到了闹洞房的环节,众人的兴致不减反而大增,纷纷推搡着新郎,往新房去了。
殷呖呖手往旁边伸了伸,想拿起自己的拐杖,够了几下,都没够着。
快要恼羞成怒的时候,乱抓的指间忽然被塞进了硬邦邦的木棍,她摸索几下,是她的拐杖。
她作势要站起来,整个人东倒西歪,胳膊被扶住,微微托着不会致使她倒下,也把握着分寸,不显得亲昵。
“你醉了。”耳边的声音冷冽。
“不要你管。”
她推开他,踉踉跄跄往前几步,左脚绊着右脚,栽倒的刹那再度被扶住。
“你醉了。”又是这句,语气里多了些不耐。
“那怎么办?”她仰头看向他,眼角眉间堆砌着醉意,红晕的灯光里朦朦胧胧,连目光迷离起来,捎带了一触即破的柔软。
“我背你。”他说,眉宇间素笔难描的清傲与月色极衬,她扯了扯他的衣袂,指尖描起绣制的云纹,今日他穿得也是水蓝色啊。
她低头,眉眼压得低,“那好吧。”
而后,乖乖地爬上他的背。
今夜的月亮悄悄躲到云层后,将所有的都留给成双结对的人儿。
“易鹤安,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意识彻底消弭前,她终是问出来,小小声,“我不是故意踩你的。”
易鹤安将抬起的脚停顿了下,忽然开始自嘲,今天怎么就会那样对她。明明,无关她的对错。
可偏偏落下心于贾姑娘时,便也决心要与她疏离。
他往前走了几步,前面赫然出现一道身影,墨袍玉冠,与生俱来的矜贵与不容抗拒的威严。
“把她给我吧。”
第27章 当年的事
殷呖呖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偏偏窗外绿荫里的蝉鸣还响得聒噪,闹得她脑袋嗡嗡作响,洒进来的阳光刺眼,叫她胸腔烦闷异常。
她伸手揉揉眉心,脑海里的片段试图拼接在一起,昨天好像去了吴家参加婚宴,然后吴秀才敬了她一杯酒……还有易鹤安。
剩下的记忆支离破碎。
殷呖呖醉酒和其他人不一样,不会满嘴胡话,不会撒泼闹疯。相反异常老实听话,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后记忆就碎成雨落时的水珠,断断续续。
宿醉,是件很难受的事情。
殷呖呖忍着头痛穿衣服,身上的衣服已经收拾的利落,没有难闻的酒气,应当是老爹找的老嬷嬷帮她弄得。
起来的时候,她看见床榻旁的小矮几放着碗淡淡澄黄的水,醒酒茶,指尖探了探温度,还是温的。
端起来,饮下后,胸闷气躁的感觉稍稍缓解。
她想今天又没去成学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的可能就是她了。
然而她在堂屋看见慢悠悠喝茶的赵译时,愣了愣,这先生也旷课了,就不能怪她没去学堂了吧?
“表哥,你没去学堂?”
“嗯,舅舅让我待在家中等你醒来,看你是否有不适。”赵译呷了口茶。
殷呖呖看了看左右,不曾有老爹的身影,也不见熊叔,再看向赵译,“表哥,我爹和熊叔呢?”
赵译放下手里的杯盏,神情淡淡地看向殷呖呖,“医馆。”
“医馆?!”殷呖呖没忍住拔高了声音,“我爹他怎么了?”
别说是放眼方圆百里,就是放眼千里,谁能动得了她老爹一下?
“舅舅将易老爷打了。”
“……”
这倒是发生过好几回,只不过……
殷呖呖心里有了想法,却想从赵译这边得个确切的说法。
“我爹为什么突然打易老爷?”
赵译抬眸,神色淡漠,那双目光锐利的眼眸看得殷呖呖心底微颤,就好似那点心思完全暴露在他面前。
他开口,“易鹤安昨晚送你回来的。”
平波无澜的声音,无故令殷呖呖感觉一丝不悦,心生怯意。
赵译拢了拢宽大的衣袖,放在桌上的手,轻轻往前一推,食指下压着一封信笺。
“你的信。”
“信?”想必是吴公子了。
殷呖呖伸手拿过信,径直拆开,熟悉的字迹飞入眼帘,“贾姑娘真性情,吴某喜从心来,何来厌弃之说……”云云之类。
按理,这封信该叫她大大松口气喜不自禁,如今心底莫名落落空空的。
这样说,她该和“吴公子”继续下去了。
攥着信笺的手指,蜷缩起,信纸被揉得皱皱巴巴。
待她回神,赫然抬头,赵译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前,高高的身影将她笼罩,垂眸便可一览她手里的信笺。
“你做什么?”她慌张收起,声音都不可抑制地扬起。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吴公子?”他如古井深邃不起波澜的眼眸,亦如深井水般冷冽冰寒。
“与你何干?”她莫名心虚,眼神飘忽不定,不敢与他对视。
那眼神太过恐怖。
明明看不出喜怒,可那股威慑,不似常人能有的。
纵然与你平视,你也得瞻仰。哪怕与你并肩,也高不可攀。这种感觉,着实让殷呖呖不爽,很不爽,出生至今从未让谁如此压制过。
在他面前就不像是矮了一个头,而是他高入云霄,她坠入泥潭。居高临下,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怕我?”他的声音更是压低了几分。
尤其是在想到昨晚,他欲伸手将她从易鹤安背上拉扯下来,易鹤安不反抗,反而是明明醉晕过去的她,死死地拽着易鹤安不松手。
甚至于那股力道,像是紧紧地攥着最后的依托。
殷呖呖自幼习武,她若不愿松手,谁都扯不开。
但赵译想,他这辈子都磨灭不掉,易鹤安望着他似笑非笑冷峻的目光,一字一句,“可以让开了吗?”
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掺了微凉的风。
殷呖呖急匆匆逃离的动静,惊回赵译的思绪,那种急措与避退,就如同自幼以来,围在他身边的人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
他们明明畏惧于心,还要不停地贴过来,迎合谄媚,讨好的嘴脸,犹如最滑稽的笑话。
她呢,怕他,就跑了,逮都逮不住,比狩猎时林间窜逃的鹿还难捕捉痕迹。
赵译微微低头,思绪停在龙飞凤舞的字迹上。
只是狩猎,他从来都是满载而归的啊,哪怕是横行山林的大虫,都逃不过他的箭矢,一箭封喉太过无趣,最喜欢猎物慢慢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