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香兰气得脸色都变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姜琳,“你、你还是知青,这样没教养。”
姜琳好心好意地劝她,“你快走吧,我这是为你好。我要是发起火来,我自己都害怕。不信你问问她!”她指了指刘红花。
刘红花脸色一变,她赶紧打圆场:“别生气啊,都别生气,一家子人,好好说话。”
她如今哪里敢欺负姜琳?她就算想占便宜,既不敢耍狠,也不敢耍赖,只能想办法哄老爷子而已。
外面姜兴磊的声音传来,“大姐姐大嫂子,你们快点,耽误吃饭啊。”
刘红花哎呀一声,她家哪里有那么多粮食吃啊?她赶紧先跑了。
她一跑,程香兰没了底气,也只得恨恨地跟着走了。
于是程蕴之和闫润芝带头,姜兴磊、大宝小宝陪同,刘红花和程香兰追着去,一群人去了程如海家吃饭。
打碗儿在家里做了饭,无非就是煮地瓜烀苞米面饼子,然后就是大酱咸菜,别说肉了,连口菜也没有。
程铁钢和程金刚兄弟俩还在抱怨,“整天地瓜就地瓜,饿死了!”
说话间就见程蕴之和闫润芝几个人过来。
程如海一怔,立刻起身,“爹、你、你们咋来了?”
程蕴之:“你妹妹来了,你媳妇儿去叫我们来吃饭。”他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就好像事情真是这样一般。
他扶着闫润芝,两人进了屋里。
姜兴磊和大宝小宝立刻跑过去,拿板凳的,拿凳子的,让老两口坐下,他们站一边。
程如海瞪了姜兴磊一眼,你个臭小子来干嘛?
姜兴磊只管笑,这阵子他可被姐姐虐惨了,深切地知道自己的错误所在,以后绝对不敢再犯。现在刘红花也错了,程香兰也错了,当然得让他们知道错在哪里,否则他们还以为姐姐霸占程家对不起他们呢。
刘红花和程香兰跑过来,见老两口已经开始吃饭,姜兴磊和大宝小宝也拿着面饼子在啃。
刘红花登时肉疼得跳起来,他们家顿顿地瓜苞米面饼子,这唯一的细面饼子是给俩儿子吃的!
姜兴磊还刺激她,“嫂子,你咋这样呢?是不舍的爹娘吃饭吗?”
他又对程香兰道:“大姐我知道你想伺候亲爹的心,别着急。吃了这顿饭,明天我去大队借车,帮你把爹娘送去,保管让你伺候个够。”
他深切领会亲姐姐的精神,传达得妥妥的。
他也不管程香兰气得脸色都白了,低头对大宝小宝道:“你们大姑真好,这么想你们,特意来邀请你们家去住到过年呢。”
大宝道:“嗯,我知道,我也让我娘邀请外公外婆还有芹芹小科来住。我娘也是好小姑。”
小宝朝着程香兰笑了笑,忽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大姑,你真好。”
程香兰要吐血了。
看这架势,明天他们真能干出把老两口送到她家去的事儿来,那婆婆还不得撕了她?
她这一趟回来,是想跟爹哭诉哭诉自己日子不好过,让爹给自己弄上袋子粮食,再弄床被子、十几丈布,以后她也能常回娘家走动,带着孩子住住娘家什么的。
她的目的可不是真要接老两口去她家住的!
刘红花气得眼睛都红了,对程如海道:“爹娘要去妹妹家住,你还不快借车,把爹娘送过去!”
程如海岂能不知道怎么回事?肯定是香兰回来,先和刘红花接了头,两人一商量就去姜琳家。程如海气得肝儿疼,这个蠢婆娘,都和她说过多少次,别着急,先好好地哄着爹,让爹回心转意,心疼他和孩子以后还能不管他们?
她可好,不等爹回心转意的,先陪着香兰去膈应人,这下好了,又招爹膈应。他内心还是想和程蕴之好的,毕竟小时候程蕴之对他比娘对他好得多。
他黑着脸对刘红花道:“爹是我亲爹,我养是应该的。爹就在我家住着。有儿子吃的,就不能饿着爹。”
程蕴之点点头:“老大,你这还叫句人话。兄弟姊妹都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要算计那么多,感情自然就好。要是只想算计把别人当傻子,那永远也好不了。”
闺女为什么来,来了什么态度,程蕴之不傻,看得很清楚。
他虽然以前不管事儿,可爹娘、大哥大嫂的作为他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会将那些当标杆儿。
他不求闺女回来伺候他,也不用带什么东西,可起码的态度要摆正。从前闫润芝对她的恩情,这么多年不见的愧疚,她应该给闫润芝道恩道歉,可她话里话外说的什么?
人若不感恩,父母子女与路人何异?
他只需要他们对闫润芝感恩,真诚道歉,别无他求。钱粮什么的,也不过身外之物,给他们又何妨?
可就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看不透做不到,只想越过感情谈家产。
可笑不?他一个被批斗的糟老头子,有什么家产?
“你们大伯一直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也说过‘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感情好,你为我想我为你想’,有感情了自然有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你们兄妹俩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咱们再说旁的。谁要不真心实意,只想和我耍无赖,那我也没得感情讲。”
第53章
程蕴之向来和颜悦色,很少对人说重话, 尤其他现在和孩子在一起不管俗务, 村里那些东家常西家短,闲话八卦的他一概不掺和。
这么直白严肃地说感情的问题, 还真是第一次。说完他也有些不得劲,对闫润芝道:“行啦,咱们家去吧,宝儿娘还等着呢。”
他和闫润芝搀扶着离去。
程如海看着他们的背影, 没由来的心很慌。
不知道为什么, 过去有些自己以为忘记的事儿,突然就记起来。
他想起小时候程蕴之对他的种种好, 娘走的时候, 爹是很难过的, 说本来以为会带着他们兄妹俩脱离苦海,没想到还是要跟他去劳改农场受罪,还让他们以后有机会自去过好日子,不用管他。
后来爹要再婚, 他和香兰闹着不要后娘, 爹就不结婚。可真当结了婚, 其实后娘对他们也没差,反而更好, 吃饭有热乎的, 衣服有完整的。
爹是真的没怪他巴结程福贵, 没怪他划清界限, 他怪的是自己对闫润芝不孝啊。
闫润芝并没有对不起他们,相反对他们不错。
十年前为了给他赚钱娶媳妇儿,闫润芝没有灯油偷摸在月明影里绣花,要么就蹭大队的灯光绣到半夜,眼睛熬得通红。
再往前几年,在农场时候,一有运动爹就被带走,他们几个在家里。为了他上工有力气,她把家里仅有的干饭给他吃,其他人啃点红薯。
他记得很清楚,有天听到闫润芝悄悄地叮嘱冬生“你大哥上工,出力气活儿,累着呢,咱把粮食留给他吃,咱们吃点稀的。”
冬生很听话,总是主动把干粮留给他吃。冬生饿得睡不着半夜跑出去找东西吃,偷摸鱼、烧青蛙、烧田鼠、烧蛇……
有一次因为干粮被偷吃他朝闫润芝发火,其实他自己知道,那干粮是香兰偷吃的,他就是……耍混……也许是嫉妒也许不甘心亲娘丢下他们让后娘可怜。
他摔摔打打埋怨闫润芝,冷嘲热讽,结果惹恼冬生,兄弟俩打了一架,他没打过冬生。
冬生说“程如海,我对你好因为你是我哥,你要不当我哥,我也不稀罕,我警告你,以后别惹我”。
那些过去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近,就在一转眼的昨天。
日子这么快过去,自己已经快四十岁,冬生也快三十,爹娘已经都……老了。
他过去的那些怨怼,对爹娘、对出身、对时代、对环境、对所有人的埋怨,突然之间土崩瓦解。
后娘没对不起他,冬生也没对不起他。冬生只是捅漏自己屋子,踹一脚而已,如果他真不当自己是哥哥,下场比照疯了的程信达,劳改的程福贵
弟弟给自己留了情面,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感觉一阵悔恨涌上心头,热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喊一声:“爹、娘,我错啦!”
他对着程蕴之和闫润芝的身影跪下去,“我真的错了。”
我不是恨后娘,我是恨亲娘,却又不敢也不肯承认,总把那一切都推在后娘身上,以为有后娘就有后爹。似乎有个人恨着,就能掩盖那些不想面对的真相。
程蕴之身形顿了顿,他道:“你知道错了就好,自己好好想想,你能想明白也不白姓程。”
他也没留下和程如海来一场认错道歉的感人场面,反而和闫润芝搀扶着走了。
程如海跪在冰凉的地上,他对程香兰和刘红花道:“你们别再折腾了。”
刘红花赶紧扶他起来,委屈得很,“怎么叫我折腾?那妹妹来了,还不能见爹一面?”
程香兰先被程蕴之那番话如同一巴掌扇在脸上,难堪加羞辱,简直不能再丢人的。现在又被程如海这一跪弄得她越发恼怒,“我们哪里错了?是我们让生出来的吗?我是被连累的。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为什么就是地主狗崽子?”
她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娘为了不被连累,划清界限合离跑了,她是闺女没得跑,只能老老实实被连累。
她不想听后娘的,为了给哥哥弄彩礼嫁给看不上的人,她自己找个自己满意的,哪里不对?
她没错!
她是为了回来看看亲爹的,既然亲爹耳根子软,被后娘枕边风吹得不认亲闺女,那她也没办法。她以后都不到跟前伺候,他也不要说她没有亲情味儿。
她气得浑身哆嗦,“大哥,咱们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到底是谁的错?”
程如海:“当然是程福贵那个混蛋错,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咱家就不会被打倒吗?”程香兰抹了抹眼泪,“我又哪里错了?”
程如海劝她:“妹子你没错。过来吃饭吧,吃了饭明天去给爹认个错。”
“我没错我认什么错?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果然不假!”程香兰愤愤。
程如海:“可后娘也没错,她没对不起我们。她还照顾我们。”
“那是你,她给你娶媳妇,可没给我嫁妆,我光溜溜嫁过去,娘家一分撑腰的没有!”程香兰兀自不平。
程如海:“她不欠咱们的啊。”
刘红花没有程如海那些思绪和往事,自然感觉不到那种情感,她只看眼下。她看程香兰那样子,阴阳怪气道:“我说他姑,你也是,你回娘家空手的?你看谁回娘家空手的?知道的你回来看亲爹,不知道的以为你回来要饭呢?”
要饭这词说得可重,一下子就刺激程香兰的神经。
“我要是生活好,有东西拿回来,我早还不回来?不就是没的拿才不回来的吗?跟外人打肿脸充胖子,有些话打死也不会说,怕丢人。我跟自己亲哥哥嫂子有什么怕的?俺婆婆让我回来看看,是不是借点粮食回去过年,我还能不来?我要是不来,以后能有我的好?”
刘红花:“你……还真听你婆婆话。”
程香兰:“家里公公婆婆当家,我要是不听话,没的饭吃,还要挨打,我不听话谁管我?你们管我?”
刘红华:“这可是你自己找的人家呢。”
程香兰听她挤兑自己,又生气又委屈,手里拿个地瓜就开始呜呜地哭。
刘红花:“你过得不好你和爹说啊,你可好,不专门说事儿,非要去摆谱管人家的事儿。我不是和你说了,姜琳搁家里就是个这个。”她竖起大拇指,“一家子都围着她转,听她的,你不赶紧哄好她,还在那里跟她摆架子,她能搭理你才怪呢。我现在都不敢说她一句不好,不对,不说我,我们村就没人敢说她的!”
砖窑厂、程如山,不管是利益还是威慑力,都没人敢再弄姜琳的,除非嫌日子过得太舒服。
程如山杀狗的时候,刘红花吓得在家里哆嗦了好几天,生怕程如山来跟她算账自己当初和马开花说姜琳怕狗的事儿。好在程如山没来,估计这事儿不算严重,刘红花觉得自己逃过一劫。等程信达被判刑、程福贵被抓起来判无期,程福万的队长也撸了,刘红花一下子大彻大悟——她这辈子,再也不敢和姜琳作对了!
如果说程如海是幡然醒悟,明白了诸多人到中年才明白的道理,刘红花纯粹是被程如山吓得。
她还想多活几年。
程香兰见她埋怨自己,更受不了,“那你也没跟我说明白啊。”
姑嫂两人互相埋怨起来。
回家的路上闫润芝对程蕴之道:“你要心里不舒服,咱也不是非对孩子厉害。人心肉长,都是自己的儿子闺女,手指头还不一般长,儿女出息秉性自然也不同,没什么生气的。”
程蕴之握着她的手,“我没生气。”
闫润芝又道:“你不用担心宝儿娘,宝儿娘才不是那小气的呢。”
程蕴之:“也不是怕宝儿娘生气,就是觉得有些话这辈子总得说一次。”不说出来,对方以为自己永远不计较,他们自己永远没错。
闫润芝知道他心思重,细腻敏感,也不多说,挽着他家去吃饭。
姜兴磊拎着马灯。
大宝小宝嘻嘻哈哈,冲进屋里,小哥俩得意道:“妈妈,我给咱家省了一顿饭,吃饱了!”
姜琳笑起来,赶紧放下书掀锅收拾饭菜,“他们家也没个准备,你们肯定吃不饱,快,咱们开饭。”
闫润芝扶着程蕴之坐下,她和姜琳一起摆饭。
大宝小宝说是吃饱了,看到自家的炖菜还有自己的小兔子小狗儿大恐龙的,忍不住又坐下开吃,一边吃一边说还是自己家饭好吃。
姜琳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也不问,免得程蕴之尴尬,反正有事儿小老太太会告诉她的。
吃过饭,程蕴之带着大宝小宝在院子里溜达讲故事,文生监督姜兴磊学习,姜琳和闫润芝收拾碗筷。
姜琳拿了十块钱给闫润芝。
闫润芝知道她的意思,怕程蕴之想接济闺女没钱,心里再觉得难受,她道:“宝儿娘你不用给我钱,我有。更不用给你爹,他都没机会花,有两块押腰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