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富这时候开口了:“哎,既然这是大家伙的意思,我这个当大队长的就免不得管一管这然然三姐弟的事儿了。要说给钱、给粮……”
林大富故意拖长了声音,扫了众人一圈,这才道:“咱们村人人也都不富裕,是真的拿不出来。”
“是啊……”众人这才松口气。这三姐弟是可怜,可真要他们分出嘴里的粮食,又没有人愿意了。
“可他们三姐弟的住处,咱们大队还是有能力解决的。”林大富话锋一转。
“这倒是。然然姐弟现在住的那地方是人住的吗?门都被人拆了。”王爱英也道。
林王氏登时心虚地哼了声。
立刻有人道:“这倒是!天越来越冷了,咋地也得给他们安置个地方啊。”
“现在村里倒是有几处地方空着,村东头的一间,养猪场后面有一间,还有就是……”林大富细数着。
“就是我家后门的那间!干净敞亮,正适合然然住。咱们邻居也有个照应!”红霞嫂快言快语道。
村民们叫了起来:“那可是地主老财家的房子!那么大一间哪,他们姐弟三个咋住得过来?”
那可是当年谢家的房子!谢家最鼎盛的时候,全村人都佃他家的田种,他们家的宅子那可是两进的院子,地上铺的是青石板,大梁是山上砍的百年老樟树,至今不蛀不坏。
后来谢家被斗倒了,谢家几代积累的财富也都统统被打砸抢光了,但他家的房子倒是保存得完整。那房子多气派,冬暖夏凉,村里人人都盯着。但就因为盯着的人太多了,均分不了,反而空了下来。再说了,村里也不缺房,特别是前些年又是打仗又是饥荒,有好些绝户的房子空着呢,也没理由占了谢家院子。可凭啥这姐弟三个就能住进去?
“那不是借给然然他们暂时住下吗?”红霞嫂道,“村东头那间现在堆着化肥,养猪场那味儿能住人吗?还那么偏,三个孩子住那儿能安全?”
大家伙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还是赞同的声音占了上风,最后林大富一句话说服了他们:“就先这么定下吧。至少把冬天先熬过去,开春后大家再商议商议。总不能让孩子给冻坏了!”
这话是个活口,只要三姐弟不是长期占着房子,大家伙也就没啥好反对的了。
“那爷爷,您能帮我写个证明不,就证明我们姐弟三个从林家分出来了。”林然然冲林武兴道,“大富叔,到时候您帮着我和爷爷一块儿去公安局做个证,把我单立个户头。”
听到林然然这大得要上天的主意,林武兴都有些麻木了。只有林王氏扯着嗓子嚎了声:“你……”
“把嘴闭上!!”林武兴怒喝,
“死老头子,你对我冲啥?”林武兴很少跟林王氏红脸,更何况还是当着全村人的面。林王氏气得直捶自己的胸口,又不敢跟他对骂,一个劲儿小声咒骂着,“死丫头,贱丫头,凭你也敢分家……”
老伴儿的咒骂跟针似的扎着耳朵。林武兴抹把脸,忽然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不就是林王氏教训孙女儿吗,咋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一桩桩一件件,拔出萝卜带出泥,咋就丢了这么大的人,还把三个孙子孙女都给分出去了?
可对上林然然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几十年历练过来的直觉告诉林武兴,他最好是答应,否则林然然还会搞出更大的事儿。
“是这,然然,这几天爷爷脱不开身。等三天后赶集,咱们再进城去办这事儿。你也趁这个时间好好想清楚,消气了,这个家还是你的家!”
第22章
“三天后?”林然然盯着林武兴,笑容和缓,语气却不容置疑:“今日事今日毕,还是趁早解决的好。”
这是不信自己的话啊。林武兴口中苦涩,叹口气:“然然,分家不是小事儿。太仓促了。”
“分啥家,一个死丫头片子还反了天了!”林王氏又按捺不住了,“小小年纪家里就搁不住你了。你外头藏了啥野男人?!”
“大队长,你听见了!林王氏还在这儿诬蔑我!我可以告她一个诬陷罪!”林然然怒道。
林王氏大声嚷嚷:“你敢告我?我是你奶,你凭啥告我?”
林然然嗓音清脆:“就凭现在是新社会新中国,你先是搞封建复辟,又串通赵涛耍流氓,还到处散播谣言,你再瞎说八道,信不信我报了公安把你抓起来游街?”
“你敢,你敢!”林王氏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只能用大嗓门来压过她。
“我敢不敢,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林然然八风不动,盯着林王氏冷笑。
林王氏树皮般的老脸皱起来,恶狠狠瞪着林然然,心里却咚咚打鼓。她也不相信这死丫头有这么大的本事真敢去高她,可她进了城,居然能弄到钱,还打听到她卖职位的事,这又让林王氏对林然然的本事有了个全新的评估。
最吓人的是林然然说要拉她去游街。她活了这老些年,见过的最可怕的事儿就是游街。
想他们甜水村最大的地主谢家老爷子,被拉到县城去游街,跟一大串土豪劣绅一根绳子拴着,那么硬朗的老爷子,直接就死在了半道上。剩下的几个儿子孙子也没落着好,赫赫扬扬的一大家子,眨眼间就只剩下了几个孤儿寡母。
她……她真要被抓去游街?
林王氏越想越慌,她慌张的表现就是扯开嗓子哭嚎:“哎呀没天理啦!孙女儿要抓俺去游街啊,我造了什么孽……”
“别嚎了!”林武兴额头青筋突突地跳,一句话吼得林王氏闭了嘴,他才对林然然道:“然然,我当着大家伙的面把话给你撂下,说三天就三天,我唾出来的唾沫就是钉子。”
林王氏抽了一口气,瞪着林然然的眼神恨不得从她身上咬下块肉来。
林然然满意道:“那好。就三天,乡亲们都能作证。现在虽然证明还没开,但我们三姐弟已经跟林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对了,既然搬了新家,我们的行李也该搬过去。我们姐弟三个的被褥铺盖,还有衣服鞋子,都被麻烦爷爷您帮我们送回来。我们现在睡的可是你们之前养小猪羔垫的破被褥。”
“啥?当初林王氏可是从城里拉了一整车的东西回来,光被褥就有四套!咋就给仨孩子猪盖的破棉絮?”村民们议论纷纷。
林然然掰着水葱白的手指细数:“还有锅碗瓢盆,我妈陪嫁的樟木箱子,还有我爸的钢笔,手电筒……”
林武兴捂住闷痛的胸口,摆摆手,语气里有求饶的意味:“成,成,别说了。爷爷保证,下午那些东西全给你送去!”
林王氏听到这话,咕咚一声就往后栽倒了。二婶三婶大呼小叫地接住她,可林武兴眼皮都不抬一下。其他村民也都是看好戏似的指指点点,李王氏一下不来台就会来这一招。
“然然……”王爱英轻轻扯了扯林然然的衣服,示意她别太绝了。
林然然只是拍拍她的手,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林大富道:“好了好了,既然事情解决了,大家伙就散了吧。对了,大关家的,你带着妇女队的几个人去把宅子打扫一下,要不不能住人哩。”
“成,没问题!我们吃完晌午饭就去,保证一下午就给收拾得亮亮堂堂!”红霞嫂爽快道。
几个妇女都纷纷道:“我去。”
“我也去!”
“我也来帮然然收拾屋子!”
红霞嫂答应着,又拉着林然然道:“走,然然,晌午饭你就去我家吃。吃完了,咱们就去看房子,收拾屋子。”
林然然推不掉,只好去林大富家叫出小秋小景,跟红霞嫂一块走了。村民们也渐渐都散了。
空地上,眨眼间只剩下林家的几个人。
林王氏被三婶拍了半晌的背才顺出那口气,直抽抽:“咱们还没分家!老大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他的不都是咱家的,凭啥分给一个赔钱货!还有,十四岁的大孙女就这么白送出去了?马上就能换彩礼了!”
“闭死你那张嘴吧!”林武兴背着手,佝偻着背往家走:“都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
红霞嫂陪着林然然去破屋子收拾东西。进屋的时候,红霞嫂眼睛都直了,看着这斑驳的破泥墙泥地,还有破炕上乱成一堆的破棉絮,那棉絮全漏出来了,乌糟糟的。
“这哪是人能住的地方?看这棉絮,还有这厨房里,咋地瓜滚得满地都是?”红霞嫂一边说一边捡,才发现那地瓜上满是虫眼,还被老鼠啃了好多口子。
“不要了,嫂子,别捡了。”林然然看了一圈就知道,林王氏来这里搜过。她们是冲着肉来的,把厨房翻了个底朝天不说,地瓜还故意丢了一地。
她提着那袋芋头:“就带着这个,别的不要了。”
“太狠了,太欺负人了!”红霞嫂忿忿地骂了一句。不过她比较会过日子,再三搜查后,把两个破瓷碗也带上,跟林然然一起搬着那袋芋头往家去了。
红霞嫂特别会来事儿。她带着林然然尽挑人多的地方走,这时候大多数人家都开始吃饭了,这时农村也没啥娱乐,大家伙都习惯聚集在门口一边吃一边闲聊。虽然那大瓷碗里也都是杂粮粥,杂粮干菜糊糊,但是大家伙你吃我一根咸菜,我尝尝你的水萝卜,再说些闲话吹吹牛,一餐下来也特别美。
大家伙正吃着呢,看见她们就提着袋芋头,小秋小景一人抱个破瓷碗,都免不了问几句。
红霞嫂就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通:“……就两个破瓷碗能带上。你说这是有亲奶奶亲爷爷的孩子吗?”
“哎哟!这林王氏真不干人事儿!”今天上午在林大富家门口的那出大戏,早就让林王氏的形象深入人心。但那些都比不上这两个破瓷碗的冲击力大。
把三个孩子赶到破屋子里住,给的东西就两个破瓷碗?这还是人吗?周扒皮都没她这狠!
两个人就这么唱大戏似的绕着村子走了一圈,红霞嫂不厌其烦地把两个瓷碗的行李讲了一遍又一遍,这才意犹未尽地带着林然然回家了。
红霞嫂住的地方是村子的西头,往一条长满灌木的小斜坡往上走,就出现了几排十分有江南风情的青砖小院。傍着山,屋子前是一片片自留地,再往前走,就有一道银腰带似的小河。
红霞嫂指着屋檐高高飞起的一间青砖房对林然然道:“你瞧,那就是谢家的老宅子。听说当年起这间宅子,可花了好几百块大洋,结果还没住几年就……”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进铺着鹅卵石的巷子,左手第三幢就是谢家老宅。这房子青砖黛瓦,高墙飞檐,可以看出曾经的气派。它曾属于甜水村最大的地主,在破四旧时这房子被捣毁了。这时候,大门上着锁,林然然从门缝往里看,就对上个被砸毁一半的雕花影壁,能看见里头大堂破败,青石砖缝里长出青青野草来。
林然然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间宅子。太漂亮了!她曾经去过乌镇,这间小院就勾起了林然然对乌镇的回忆。
“喜欢吧?以后你可有福了。”红霞嫂笑着拉拉林然然,“来,转身,这是我们家。以后咱们就是住对门的邻居了。”
红霞嫂家也是同样式的青砖小院,但是规格和样式就显然比谢家低了许多,也算是村子里比较好的房子了。一走进去,就是个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一边开辟成了菜地,这时候还长着好些墨绿色的肥壮芥菜,可见院子的主人是侍弄菜蔬的行家。
”快进来,这芋头搁在这儿。“红霞嫂帮林然然把芋头放在厨房门口,带着林然然去院子里洗手。
“妈!咋这时候才回来,我都饿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扑上来,脸上脏兮兮的不知道蹭了啥。
“去!咋把脸弄这样?你弟弟哪?你爸哪?”红霞嫂一拍他脑门,“这是你然然姐,这是小秋小景,快叫人。”
这小男孩是红霞嫂的大儿子铁蛋,铁蛋歪着脑袋看林然然,很大方叫:“然然姐。小秋小景,你们会玩儿陀螺不?”
”不会。“小景摇摇头。
“这都不会?走,我教你!”铁蛋可得意了,拉着小秋小景跑了。
“这孩子!”红霞嫂嗔怪地笑。
林大关端着盆冒热气的馒头出来了,“然然来啦?”
红霞嫂忙道:“然然要搬到谢家宅子住了,晌午在咱家吃饭!”
“噢!”林大关招呼然然,“要搬啥,我下半晌帮你搬。”
“呸,还搬啥!就俩破碗,这芋头还是然然自己个的!”红霞嫂一提这个就来气,把事儿跟林大关又学了一遍。
林大关听完也没评论,菜地里挑了个肥壮的芥菜,拿镰刀贴着根部转一圈,再一拧一转,整颗芥菜就完完整整地掰了下来。
”哎,你前天上山不是挖了两颗冬笋?拿腊肉炒一下!”红霞嫂挽起袖子,对林然然道:“然然,你坐会儿,我去炒俩菜。”
“哎,嫂子,别炒肉了,弄点青菜就行!”林然然追了进去,非要帮红霞嫂打下手。
红霞嫂的厨房也是干干净净,灶台上挂着两块烟熏腊肉,一块大的颜色不深,显然就是上次刚领到的,另一小块颜色深黑,也不知道挂了多久,可以看出女主人的勤俭持家。
这年头的农村人真不容易吃到猪肉。他们没有供应的肉票,只能等逢年过节村里杀猪了,才能按公分和人头分到一块肉。要是年景不好,这块肉可得吃到明年!
精明的女主人把肥肉熬出油来,装在罐子里。五花肉片则是切成小得不能再小的块儿,在锅里滑熟了,再撒上许多盐紧紧地塞进罐子里,每次炒菜的时候就夹出那么一小片,就够炒一锅菜了。再有一个最常见的办法,就是把肉做成腊肉,吊在灶台上,天天烟熏火燎下来,能存上一年也不坏。要吃的时候就拿刀割下一小片来,能把一锅菜都炒出肉味儿。
红霞嫂提着刀就要去割那块大的腊肉,被林然然死死拉住了:“真不用,嫂子,我这些天在城里,吃了好几顿肉哪。现在我就想吃点地里新鲜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