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他爹,外头有人找。”王秀英端着杯热腾腾的水进来了。
“那然然你坐,我出去看看。”林大富披好棉袄出去了。
王秀英把水递给林然然,笑道:“刚才还没来得及问,然然你帮大娘换了啥?饭盒换了没?”
“您自个儿看嘛。”林然然笑眯眯接过水吹吹,喝了口。滚烫的白开水里加了冰糖,甜滋滋的,是乡下人待客的最高礼遇了。林艳还抓了好几把地瓜干来,这时候的地瓜干都是纯天然,切成丝,晒得又干又硬,嚼起来有股甜滋滋的味儿。
林然然一边吃地瓜干,一边回答王秀英的各种问题:“这个铝饭盒比不锈钢的好,瞧这扣子,一扣上特严实,翻过来都不会漏汤。”
“胶鞋是按您给的尺码,两双。”
“这是糖?”林艳拿着一个纸包喜滋滋地问。
“哦,这可不是白砂糖,打开看看。”林然然笑道。
林艳好奇地拆开纸包,见牛皮纸里是金黄剔透的流沙:“呀,这是啥?”
“这不是白砂糖吗?咋是这个色?”王秀英也凑过来,稀罕道,“真是漂亮,金灿灿的。”
“那是黄砂糖。”林然然笑着解释道,“也叫金砂糖,这个泡水喝才香。”
林艳凑近了一闻:“真有甘蔗的香味儿嘿,颜色又漂亮。”
“行了行了,快包起来,别受潮了。”王秀英催促道,爱不释手地看着桌上的一样样东西,道,“然然,这些一共多少钱?”
林然然道:“您上回给我拿了两百个鸡蛋和三十斤粮食,再拿五块钱就得。”
王秀英掏出钱算给林然然,忽然道:“不对,这罐子麦乳精和鸡蛋糕不便宜吧?这就不止五块钱了。”
林然然笑道:“这是我送的年礼。这鸡蛋糕用牛奶鸡蛋做的,小虎子和刘奶奶肯定爱吃这个,麦乳精给小龙。这回没弄着奶粉,下次我进城再帮您问问。”
“这……”王秀英看着那些东西,又是高兴又是不好意思,非要拉着林然然在家吃饭,“艳艳,快去把腊肉切两块蒸上,留然然在咱家吃饭!然然,陪大妈唠唠嗑,晌午一块吃饭!”
“大娘,不用了,我出去还有事儿呢。我就等大富叔回来,问问他修房子的事儿。”林然然拉着王秀英。
正好林大富进屋了,愁眉紧皱,叼着根烟吞云吐雾。
“你咋又抽上了!这味儿刚散你又来!”王秀英嫌弃道。
林大富一脸颓丧:“嗨,你知道个啥!”
见林大富这幅表情,林然然起身告辞道:“大富叔,那您忙着,我先走了。”
“哎,然然,你留下吃饭,我都让艳艳蒸上腊肉了。”王秀英忙道。
“我看大富叔还有事儿,我就不多留了,改天吧。”林然然笑道。
“也好,我待会儿还得去村委会开会哪。”林大富摘下烟夹手里,对林然然道,“然然,你那修房子的事儿我已经安排下了,就让大关领着人去给你修,后天动工。”
林大富也没忘了林然然的事,说了几个人名,都是他们女人跟林然然关系不错,人又忠厚又力气的:“你也不用给工钱,到时候管顿晌午饭就成,知道吗?”
“哎,麻烦大富叔了。”林然然想了想还是问:“大富叔,我今天看见村里来了一群人,那些人……”
林大富深吸一口烟:“我还不就是为了这事儿心烦。那些是城里打下来的右派、臭老九,咱村也分到了几个。我正发愁怎么安置哪。听上头的意思是要给他们劳动改造,可那些一个个老的老,病的病,能干个啥?”
林然然隐隐觉得,最乱的时代要来了,连他们这个小小的甜水村也开始被硝烟波及。
林艳抓着把葱探头问王秀英要做馒头还是擀面,听见这话道:“刚才虎子也去看热闹了,说那些人被绑成一串儿,还要关牛棚去,是不是真的?”
“去,别瞎说!”林大富一敲桌子,心情很差地道,“就是为这个烦哩!上头也没给分配口粮和住处,听林卫东那伙人的意思是一点粮食也不肯从公账里出,就丢牛棚里,由着他们去。”
“咋听着怪渗人的,跟当初斗地主老财似的。一点儿粮食也不给,可不是要把人饿死哩?”王秀英搓了搓胳膊。
林然然咬了咬嘴唇,道:“大富叔,这些人也吃不了多少粮食,咋也得保证他们的基本生存吧。上头说让他们劳动改造,可没说让他们活活饿死。”
“那能咋办?林卫东他们那伙人口风硬得很。再说,这些人也不知道要留多久,要是待个三五年,咱们村还真没那么多口粮养这些闲人。”
林然然道:“那也不是这样说。这冬天多冷啊,牛棚那儿四处透风,也住不下这些人。养猪场那儿不是有空宿舍吗?让他们先住着,等开春了再腾呗。开春了他们自己个找野菜、下田赚公分,咋也能糊口。”
林然然一边说一边觑着林大富的脸色,补充道:“……咋说都快过年了,要是赶牛棚去住,可不得冻死病死?多不吉利啊。”
“是啊,都要过年了,要是哪个死在咱们村,那不是找晦气吗!”王秀英一拍大腿。
林大富眉毛抖了抖,掐灭了烟:“是这个理儿!咋也得把这个年过去再说!”
听到林大富的话,林然然暗暗松了口气,这是自己唯一能替他们尽的力了。想到在村口见到的那群衣衫褴褛的人,林然然的心里一阵兔死狐悲的伤感。那天在城里如果不是顾裴远出手相助,前几天要不是自己及时收好东西,现在自己的下场估计比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暗暗警醒自己,时时刻刻都不能放松警惕。
林大富冲林然然吩咐了一声:“然然,最近形势不好,你……别换东西了。”
“哎,我心里有数,您放心吧。”就算林大富不说,她也不敢再干这个了。
因为林然然坚持不肯留下吃饭,王秀英给林然然装了不少地瓜干,让她带回去跟弟弟妹妹一块儿吃。林然然装着一兜地瓜干,嘴里咬着一根,慢慢在村里溜达。
转了个弯,居然看见一个高个青年迎面走来,背着捆干柴。
“谢三哥!”林然然叫道。
今天出了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村子路边种着的桑树叶子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顽强地指向天空。到处都是灰白、土黄,穿着小蓝花棉袄,水灵灵的林然然就成了村里的一道景儿。
她像寒冬腊月里长出的一朵花,水盈盈,让人眼前一亮,可惜一看就是不属于这里,迟早要被摘走的。
谢三不知道自己心口那股酸胀感从何而来,于他的身份而言,这种多余的感情是不应该存在的。这些年下来,他以为自己的五感早就应该磨钝了,这样才不会被那些流言蜚语和异样目光所伤。
可惜林然然压根不懂得他心里所想,脚步轻快地迎上来,带着笑:“谢三哥,我正要去找你呢。”
“什么事?”谢三垂眼,看见林然然细白的手指捏着根地瓜干,她的手指修剪得圆润干净,指甲盖都是粉盈盈的。
林然然注意到他的视线,把地瓜干递上去:“这是王大娘给我的,你要来一根?”
“……”谢三退开一步,“不了。什么事?”
“这地瓜干真的挺好吃的,你们是不是吃腻了,个个都不爱吃。”林然然想到在林大富家也没人吃这个,有些惋惜。
“不过这地瓜干味道的确不太好,还有改进的余地。我家还有百来斤地瓜,等回头我做了地瓜干再请你吃,保证好吃。”林然然絮叨道。
谢三没说话,用他那双很深的眼睛看着她,面无表情。
还好谢三一贯是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林然然才不至于觉得自己被人讨厌了。她笑道:“我现在不是住着谢家的老宅子吗?那口井要找人淘一淘,听说谢三哥你淘井和木匠活都是一把好手,我想请你……”
“我没空。”不等林然然说完,谢三就沉声打断,咬肌鼓起,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攥起。
“我会付你工钱的。我都打听过了,淘井一次是十块钱,我还包你一天两餐。”林然然掰着手指细数,“除了淘井,房子还有不少地方要修的,这种好事我可是第一时间想着你哪。”
“我说了不去!你另请高明吧!”谢三硬邦邦丢下这话,背着柴大步走开了。扬起的风从林然然脸上冷冷刮过,简直像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林然然:“……谢三!你……!”
谢三虽然一向语气冷淡,但表现得这么冷硬和敌意还是头一次,林然然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气得狠狠跺了下脚,手里的半根地瓜干也掉地上了。
她又没让他出白工,十块钱的工钱,十里八村的什么大师傅也能请了,这个谢三简直了,不识好人心!要不是念着他几次帮自己的忙,她才不会特地把这桩好差事送给他,真是气死人了。
林然然想着,脚下忽然窜过来个热乎乎的东西,吓得她哇一声跳起来往后退去。
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脏手捡起林然然丢掉的半根地瓜干就往嘴里塞。
“喂!别吃这个!”林然然忙抓住他的手。
“这是我捡到的!这是我捡到的!”小男孩在林然然手里用力挣扎,早把那根地瓜干塞进嘴里了,还含糊不清地嚷嚷着。
“这个脏了,不能吃!”林然然没办法地松开他,裤腿都被这小男孩踢出了几个脚印。
“能……能粗……”小男孩拼命伸直了脖子咽下去。那地瓜干又干又硬,看着小男孩的表情林然然都觉得喉咙一痛,可小男孩捂着肚子却是一脸的满足,还道:“你把这么好吃的东西都丢了,你浪费。我娘说浪费粮食会被雷公劈的。”
林然然嘴角抽了抽:“吃了东西还要咒我?你这孩子谁家的,我告你妈去。”
“别告诉我娘!她不让我吃别人的东西,她会哭的!”这小孩忽然激动起来,眼圈都红了。
没想到一句话把孩子吓成这样,也不知道他妈妈是多凶。林然然忙道:“我哄你玩儿呢,我不说,你放心吧。”
林然然从挎包里抓出一把地瓜干,拉开孩子的兜塞进去:“给你,以后别捡地上的东西吃,吃东西前洗干净手,知道吗?”
“我娘也是这么说的。”小孩看着鼓起来的兜,小脸红了红,还是没舍得说不要。
看小孩的衣服虽然破旧,但是洗得很干净,想来是饿极了才会捡东西吃。这年头,谁家都不容易,自己也不是救世主,顾不过来那么多人。
林然然没说什么,摸摸他的头就走了,背后传来一声小小声的:“谢谢姐姐。”
林然然笑笑,看眼时间不早,大步往家里跑去,红霞嫂还等着她腌咸菜呢!
第40章
红霞嫂家的小院子一向是干净整洁,今天却是摆开了天门阵,热闹得插不下脚。到处都摆着架子、竹编箩筛,挂着、晾着芥菜。
红霞嫂挽着袖子正坐在小马扎上,把盆子里腌出水的芥菜挤干净,小秋乖巧地蹲在一边看红霞嫂干活,时不时帮忙递个盐,擦把汗,把红霞嫂欢喜得直叫心肝儿。
一看见林然然,红霞嫂就叫唤开了:“然然,你咋才来,看我一个人忙得挪不开脚!”
“这不是有小秋嘛。”林然然舀水洗手,把围裙扎上。
红霞嫂喜滋滋道:“那是,咱小秋真是贴心,还是生闺女儿好。看那俩臭小子,带着小景不知道疯哪儿去了。”
“不会又看热闹去了吧?”林然然皱起眉头。
红霞嫂问:“啥热闹啊?”
林然然把刚才右派进村,孩子们看热闹丢石头的事儿说了。红霞嫂揉着手里的芥菜,愁眉道:“咋回事嘛,连教书先生都遭殃了,以后这日子……哎。”
“别提那些不开心的了。嫂子,让你弄的芥菜弄得咋样了?水都晾干没?”林然然见红霞嫂不高兴,转移话题道。
他们两家商量好凑一起腌咸菜,反正红霞嫂家种的菜多,特别是芥菜、芥菜疙瘩和白萝卜这三样,都洗干净了水灵灵地摆在箩筐里。
甜水村的传统做法是挑最肥壮大颗的芥菜齐根砍下,剥掉外层的老叶,洗干净晾晒掉水分。按照十斤芥菜一斤半盐的方法,把芥菜里里外外都仔细抹上盐,一颗颗叠放进腌菜缸里,压紧。如此发酵一个多月后,芥菜就变成了暗绿色的咸菜。
一个多月的咸菜最容易入口,嚼起来又脆又酸,接近腌雪里蕻的风味。但是这咸菜可是要吃上一整年的,腌制久了的咸菜又酸又咸,如果空口吃,能咸得你喝下一壶水。家里炒制老咸菜的时候,就要先用开水过一道,去掉那股强烈的咸味。
咸菜最配猪油,把咸菜细细切碎,再切一点青椒,加猪油炒一海碗,别提多下饭了。要是能加上小杂鱼、泥鳅或者肥猪肉丁炒,那就是一碗相当上得台面的客菜。在带饭上学的孩子里,谁要是带了这么一盒菜去学校,那铁定能成为所有孩子羡慕的对象。
“然然,你说你这法子能成吗?”红霞嫂有点不放心地问。
林然然让她用盐抹上芥菜,杀出水来,然后再把芥菜挤干水分风干。然后也不用盐巴抹芥菜了,而是直接泡在去年腌制咸菜的老汤里。
这老汤可是好东西,每年的新咸菜泡进去,入味、发酵速度快,味道还好。家家户户的咸菜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靠的就是一坛好老汤。
可是林然然这法子也太讨巧了,省盐也不是这么个省法,万一咸菜不咸可咋办?
“能成,你就放心吧。”林然然笑道。
她径自去厨房忙碌了一通,把去年的老汤加入两斤盐巴,倒进锅里煮开,倒出来放在一边晾着。
料理完芥菜,林然然帮红霞嫂一起把芥菜头也处理了。芥菜头就是俗称的腌大头菜,甜水村也管这个叫辣根,因为没腌制到位的芥菜头有股辣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