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送走后,小七走进来道:“公子,人送走了。”
站在窗前的范晋川,看着窗外灰暗的天空,没有做声。
“公子,你别听这老头胡言乱语,肯定是他收了别人的银子,故意来找你当说客。”
“我没有听信他的话。”
“那为何公子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明明方师爷那边进展的很顺利,为何你反倒不高兴了?”
“方贤弟将所有污名尽揽于自身,却让我置身事外,我心中着实有愧。”
“方师爷也是为了县里政务,大人又何必耿耿于怀,方师爷不说了吗,您就是杵在那儿的一杆定海神针,只要您信任他,不动摇,他就万事皆不惧。”
“可总归……”范晋川轻叹了一口,道:“算算日子,方贤弟也该回来了。”
“应该今明两日就到了。”
*
魏王领密旨再赴扬州,挑动了两江一带多少的人的心。
不光扬州知府杜明亮出面了,江苏巡抚、江南提督,甚至河道总督、漕运总督、江南织造,都出面了。不管明理暗里多少人打听消息,宗钺都以此番前来扬州,是专门来大明寺与慧静大师参禅。
可其实都知道魏王是领了密旨,这对有心人来说,算不得什么秘密,可到底是什么密旨,没有一个人知道。
扬州因盐商齐聚,历来是个堆金积玉、纸醉金迷的地方。盐商有三好:造园子,养戏子,享美食。曾有人云:扬州盐商豪侈甲天下,百万以下者皆谓之小商。可再大的商,碰到真正的皇亲国戚,也都只有跪着巴结的份儿。
这次知晓魏王莅临扬州,他们求不到宗钺面前来,就托相好的官员从中搭线。
这是他们一贯的手段,不放弃任何一个攀附权贵的机会,认真来说这些盐商能到富可敌国的地步,很大一部分也就是会交际权贵。不然凭什么盐商可以垄断,可以‘永永百年,据为窝本’,
就凭这永占引窝一项,就足够他们富得流油了。
这次宗钺明明刻意规避,还是住到了盐商所建的院子,当然从表面上说的和盐商没什么关系,是杜明亮的私人园子,供宗钺暂时居住。
哪知这不过才第三天,就有盐商送来的美人流进园子。
身穿薄纱的美人倒在地上,哭得如泣如诉,这么冷的天,外间的炭盆烧得并不旺,可没人让走,她也不敢走。
杜明亮匆匆赶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况。
他在家中已经睡下了,有人来报魏王殿下发了怒,这不连帽子都没戴好,人便赶了过来。
他顾不得去看地上的美人,让人去传话求见。
不多时,德旺从里面走出来了,对杜明亮苦笑道:“杜大人你可算来了,殿下怒得不轻,殿下打算过两日去找慧静大师参禅,正斋戒中,闹得这么一出,你说这真是。”
杜明亮满头大汗,道:“德公公,实不相瞒这园子也确实不是下官的园子,就凭下官的俸禄,也购置不起这样的宅子。可你说一府长官,平时若有上峰、钦差前来,没个地方招待住着也不成,这不那黄家的就主动供了一处园子,平时就空着用来招待贵客,下官实在没想到他们如此大胆,竟敢做出这种事。”
两人就在外间说话,里面的宗钺怎可能听不见。
“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杜明亮低着头走了进去。
“这次就算了,他们的手段本王清楚,与你倒是无关,但别再往本王身边伸手,再有下次——”
“殿下放心,定不会有下次的,下官下去后就去警告他们。”
宗钺点点头,和了颜色:“坐吧。”
杜明亮去了一旁的圈椅上坐下,又有小太监奉了茶。
“范子晋去泰州做知县,这官做得如何?这趟出京之前,父皇还问了他两句,说他书生脾气,正直有余,世故不足,学问倒是没的说,只任清闲散官无碍,难当大任,才会将他下放历练。”
“这个——”杜明亮迟疑了下,道:“殿下知晓,地方官若无公务,为了避嫌,少有联系,下官倒没听闻泰州那边出什么事,想必应该是无事,毕竟子晋上任是带了师爷。”
提起这个师爷,德旺下意识看了宗钺一眼。
倒是宗钺波澜不惊,半靠在罗汉床上,手里拨着佛珠。
他穿了一身暗蓝色的圆领常服,似乎打算休息了,领口的扣子有一颗没扣。这让他向来冷硬的脸庞,多了几分随意和平易近人。
宗钺唔了声,道:“那明日本王去泰州看看范子晋,到底是父皇亲自问过了。”
他站了起来,杜明亮忙出声告退,心里就算有什么疑问,也不好出言询问。
*
这趟回泰州,方凤笙一行人是走水路。
从丰利场到泰州城,路上要行四五日,一路上都是风平浪静,眼见还有两日就能到,凤笙却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是无意识的,一般人观察不出来,也就禹叔看出了些端倪。
“少爷,你实在不用担心。船上有数条备用船只,有我护着你,不会出什么事。”
凤笙来回走了两步,又走到桌前。
桌上放了一张简易的地图,如果有熟悉泰州地形的人,当明白这正是串场河附近的水域路线。
“从这里到这里人烟荒芜,又是几条水路的交汇之处,四周湖荡相连,地形复杂,如果他们想动手,应该不会放过这个地方。”
可就算明白,他们也必须从这里经过。
如果真有人想对方凤笙不利,走旱路比走水路更危险,所以他们放弃了旱路,改为走水路。但走水路几乎是将自己放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现在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但方凤笙不能认怂,因为她是仗势欺人的方师爷,这样一个人设的人,会怕了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如果怕,她会一力压着所有人进行清丈?
她本就是借势,借的不光是范晋川的势,还是巡检司勾庆的势,所以这一趟还是走给勾庆看的。凤笙用清丈的荡地作为砝码,与勾庆达成合作意向,但意向只是意向,没有三两三,谁敢上梁山,所以勾庆肯定不会放过试探,只要方凤笙露出一丝怯意,这个合作可能就取消了。
毕竟贩卖私盐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果连自身都难保,就别提什么合作了。
“我们还有多久会到这里?”
“半日。”
“也就是说,到这里是夜里了。”
*
夜深人静,船上的人早已睡了。
但船只还在缓缓往前行着,走夜路对于经常走这条水路船家来说,是闭着眼都能做到的事。
天上有月,清冷如水。
隐隐听见有破水声,铁制的鹰爪钩攀挂在船舷上,数十个穿黑色水套的人,无声无息顺着钩绳攀上船。这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波澜不惊,大抵也只有甲板上的船头灯似有察觉。
直到一声惨嚎声响起,才昭告着暗夜的屠杀的开始。
杂乱的脚步声嗵嗵作响,火把的光芒照亮黑夜。船夫死的死,伤的伤,都被控制住了,可去找正主儿,却发现扑了个空。
“老大,人都不见了?”一个手提着大刀的黑衣人匆匆赶至。
“一个都不见?”
“他们似乎有所提防,之前天还没黑时,小的通过千里眼去看,他们还在船上的。”
“肯定是趁着天黑跑了,人还没跑远,让人去追!”
“是。”
……
泰州的私盐贩子一辈子都在和水打交道,和官府打交道。
他们痛恨运盐河,却又不得不仰仗运盐河,才能把盐运出去。里下河平原错综复杂的水路,就是他们的栖息之地,在这种地方能让人跑了,那才是真正出了笑话。
随着一声令下,沿岸的芦苇滩中就钻出数十条柳叶轻舟。这种小船行驶起来速度极快,最适宜在这种地形复杂的地方出没。
而就在距离这里不远处的水面上,同样行驶着一艘柳叶舟。船上只有禹叔和凤笙两人,看着远处船上燃起的火光,他们奋力的划动船桨,往前方行去。
“少爷,你还是心软了。”
“都是爹生娘养的,平时他们也信服我,我没脸拿他们做饵自己跑。那些人抓到人,是不会留活口的。”
禹叔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凤笙故作轻松道:“这样一来,我心是安的,而且分开几路跑,也能分散注意力。”
口说不及,后面响起破水声和叫喊声。
两人当即顾不得说话,奋力往前划。
可两人本就是生手,又只有两人,怎么比得上那些常年在水上生活的人。随着一道破水声起,一个黑影子从水中跃出,隐隐有银光闪过,却是对方凌空提刀劈了过来。
镪的一声,禹叔用手中短刀挡住,已与来人缠斗在一处。
看禹叔平时貌不其扬,竟单手与对方相抗不落下风,另一手拽着凤笙,免让她落水。
一声惨叫,黑影受伤落水。
可后面的船只已经追来了,船上竟有四五个人,如狼似虎地往这边扑。
这是方凤笙第一次距离死亡是如此的近,可她根本顾不得去恐惧,船只剧烈摇晃,时不时有刀刃从她头顶上划过,禹叔一个人对抗数人,还得护着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捡起刚才那人的刀,猫在禹叔身后,抽冷子往前递刀。
好像砍中了人,又好像没有,有滚烫的水落在她脸上,直到闻到那丝血腥味,她才意识到是血。
突然,有光照了过来。
很亮的光,让习惯黑暗的眼睛一时失明。
打斗在一瞬间停住了,有一个声音响起。
“啧,这么狼狈!”
第36章
凤笙下意识看过去, 就见灯火璀璨处, 有两张脸。
一张脸线条刚毅,刀削的眉, 高挺的鼻梁, 紧抿的薄唇, 昏暗与火光交错之间,他眼神晦暗,隐隐有嘲讽的意味。
另一张脸较胖,脸上是诧异, 是戏谑, 是幸灾乐祸。那句‘啧,这么狼狈’, 就是出于他口, 让人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
说话的人正是德胜, 而他身边立着的人是宗钺。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包括方凤笙。
看着她脸上的血, 宗钺皱了皱眉:“都拿下。”便离开船舷, 那耀目的火光随之离去。
“是。”
……
凤笙和禹叔上了船。
二人十分狼狈, 禹叔虽武艺超群, 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身上受了不少伤。凤笙倒被他护得好好的, 但形容狼藉, 衣服全湿透了。
“不是咱家说, 方师爷你这未免也太狼狈了, 当初请你去咱们王府当清客你不去,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要不是咱们正好路过,这河里大抵又要多几条无名冤魂。”
凤笙一直觉得这叫德胜的太监嘴欠欠的,但第一次觉得他这么欠。可形势比人强,再说刚被人从下面救起来,她也做不出翻脸不认人的事。
“谢殿下救命之恩。”
高坐在首位的宗钺,神色淡淡道:“不用,本王不过是顺路。”
提起这顺路,凤笙疑惑问:“不知殿下这是打算去何处?”这几条水路也就连着几大盐场,难道说三皇子是去盐场?
话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德旺瞅了主子一眼,忙挺直了腰杆道:“放肆,这话是你能问的吗?你一个小小的师爷,还管着殿下上哪儿?”
凤笙有点尴尬:“学生失言了。”
宗钺瞥了她一眼,站起来:“带他们下去安置。”
刚迈出步,被凤笙叫住了。
“殿下,学生还有一事。”
宗钺停下脚步:“说。”
“我有几个从县衙里带出的衙役,他们跟我是分头走的,能不能请殿下命人寻一寻?他们不太熟悉地形,又是这种天气,恐怕……”
“吩咐人下去办。”
本来德旺还没反应过来是跟他说话,还是旁边的德财踢了他一脚,他才反应过来。
“是。”
……
德旺把事情吩咐给侍卫,和德财一路往回走。
“你总算学聪明了一回儿。”
德旺指指自己的鼻子:“你是说我?我什么时候不聪明了?我可是殿下身边第一聪明之人,小小的察言观色难道还不会?就算不会,但我会一样。”
“什么?”
“主子干什么事,哪怕再不合理,咱们做奴才的都要让它合乎常理。这样一来,主子的颜面保存了。咱们也免受池鱼之殃。”
“你说的很有道理。”德财强忍着笑说。
“那你说的!要这次把殿下的面子丢了,咱俩都玩完。”德旺得意地拍了拍他肩膀,压低嗓音说:“哎,你说,咱们殿下是不是看中了那方师爷?不然何必找着借口大老远跑一趟,一听说对方可能会有危险,还专门带着人来寻人家。”
“这……”
德财看了他背后一眼,露出一个同情的表情。
“你怎么这种表情?难道你不信我的判断?瞧殿下那别扭的小摸样,明明想跟人家说话,偏偏跟我说……”这时他也意识到有点不对,转头看去,刚好看见宗钺黑着脸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小财子,你竟然敢坑哥哥!”他鬼哭狼嚎扑到宗钺面前,哭道:“爷,奴才什么都没有说,都是德财故意坑害奴才……”
德财一脸错愕,这刚才还是好兄弟,现在当着面就捅刀了?
“自己去找战青领二十鞭子。”
*
凤笙换了身干净衣服,又睡了一觉,等第二天醒来,竟已是日上三竿。
她顺着窗子往外看,才发现他们依旧还在船上。
她去了禹叔的房间,看了看他的伤势,从禹叔口中,她才知道走散的那几个衙役,都被寻了回来。至于昨晚袭击他们的人,除了当场抓住了几个,其他的人都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