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与她说话,总能引发凤笙的一些共鸣,所以无事时,凤笙挺喜欢找她说话的。这次凤笙有孕,无法前去书院,有什么关于女子馆的事要叮嘱,都会专门给韩英去信,渐渐越聊越投机,就演变成每隔一两天就有一封信,信里或是说说书院状况,或是说说那些女学生。
女人的心思总要比男人细腻许多,在男子馆,先生只管授业,不管其他,而这些女学生因为家境不同,各自都有各自的苦处和可怜,也就致使韩英和凤笙特别注意她们的整体情况。
其实会致使两人如此的,还是那个叫小银子的女娃。
这个女娃聪慧过人,但身上的问题太多,她多年的乞讨生涯,让她不愿意轻易相信人,七岁大的女娃张口就是谎话,虽然这些谎话并未对他人生活造成影响。而凤笙对人性的敏锐,让她获知其实小银子说谎并不是恶意,她是想让所有人都好的,因为内心趋向让一切都好,她用谎言来粉饰太平,这何尝不是一种问题。
因为关注小银子,她们又发现其他女娃也有或多或少的问题,例如有个叫做花儿的女娃,胆子很小,从不主动跟人说话,做什么都得别人让她去做,她才敢做。
经过韩英的不懈努力,她们获知花儿的胆小来自于幼时的经历,她家太穷孩子太多她又是女娃,在家里经常是做什么错什么,一旦错了迎来的就是责难和打骂,也因此她做什么都怕错,越发胆小。
为了改善她的情况,韩英做了许多事,可惜成效都不大,书院十日休沐一日,因为女子馆都是女孩,且年纪都不大,凤笙专门吩咐过,逢休沐时,命人专门用车挨着送回去。
反正就二十来个人,都住在附近,半日也就够了。每次当花儿好不容易有些改善,一旦回家了再回书院就等于回到起初。
韩英很着急,觉得这样不行,却没有什么妥善之法,只能慢慢看着。而这次她来信,则是和女子馆的书有关。
在经过最基础的识字后,这些女学生应该学习更多的内容,读书识字才能学会做人的道理。
可什么才叫做人?
这个意义太宽泛,而时下给女子学习的,不过《女诫》、《内训》、《女则》、《女论语》、《女范捷录》,再多点选择——《列女传》、《节义传》、《贞顺传》,这是可供女子阅览的,也就是说时下女子该看的书籍。
读书才知做人,如果都去学这些书,大抵又会教出一些谦卑柔顺的女子,就如同女诫中的内容,从始至终贯穿全文都是教导女子要懂得卑弱。
生男曰弄璋,生女曰弄瓦,女子从出生开始就和男子不能相提并论;男子以刚强为贵,女子以柔弱为美,无论是非曲直,女子应当无条件地顺从丈夫;什么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反正在这点上面,凤笙和韩英都是十分唾弃班昭的,也就是《女诫》作者,所以当看到这封信后,凤笙下意识就想既然书院是她所开,她完全可以做到想让她们学什么就学什么。
她甚至很快就下了决定,提笔写了回信。
写的过程中,魏王突然来了。
现在像做这些事情,凤笙从不会瞒着魏王,也是魏王不允许她有什么他不知道事。这个人十分霸道,似乎特别喜欢窥探她的思想,所以十分热衷参与她的一切,当然同时他也热衷将自己所有的事情告诉她。
凤笙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他想知道就给他知道了,所以当魏王站在她身侧看她写信,她并没有遮掩。
看了会儿,魏王突然道:“你确定要这样做?”
他指的是凤笙的回信,她的信中让韩英用四书五经等一些男子们所学之书,去教那些女学生。
魏王的质疑让凤笙愣了一下。
“你可知为何春秋时期诸子百家,最后是儒家成了主流?”
这个凤笙当然知道,她甚至为此特别钻研过,因为钻研得够透彻,也因此很多时候她的思想并不符合当下大局势。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争鸣,那时还是个思想比较自由的时代,很多人敢于去想,敢于去创造思想学术流派。诸子百家之流传中最为广泛的是法家、墨家、儒家、道家、法家、纵横家等。
后几经周折,以孔子、老子、墨子为代表的儒家、道家、墨家,成为了三大主流思想流派。又经过漫长的岁月,及朝代的更替,以孔子、孟子为代表的儒家成了主流思想。
那为何儒家能赢过其他,成为主流思想,甚至受到许多君王的青睐?皆因,统治者需要它来控制百姓,巩固统治。
儒家流派在发展的最起初,其实并不理想,战国时期乃诸侯纷争,硝烟四起的年代,行仁政、反苛政的思想是没办法满足诸侯统治及大统一的理念。一直到汉代董仲舒发展了新儒学,提倡君权神授之后,才为当政者所接受。
之后,经过漫长的岁月,儒家流派一步步向当政者靠拢,又吸收了佛教、道教的教义,有了新的变异,什么三纲五常,天人感应,受命于天,说白了就是统治者为了便于统治,愚化百姓。
凤笙是善于思考,才懂这一切,所以她学习它,利用它,却不敬畏它,这就是她敢于以一己之身,去挑战太子所代表的统治阶层的原因所在。而魏王,他算是统治阶层,自然明白其中的核心,不会被其愚弄。
“你可以这么做,但当下主流如此,你这样教导她们,若有一日她们离开书院,回归世俗,是否会是异类?”
什么才是异类?有异于世俗常人的便是异类。
异类是没办法容身于世的,就好比韩英,她可以说是不让须眉,可即使如她,也必须远离家乡,独自一人艰难存世。韩英过得不错,是得益于她坚韧的性格和阔达的心胸,但这种特质并不是人人都有。
就比如花儿,她已经习惯了家人对待她的方式,若强行拉她出来,告诉她别人家不是这样的,别人家的女儿不用挨打挨饿,不用什么都让着哥哥弟弟。她明白了,知道了,但她根本没有能力去改变所处的环境,她又该怎么办,也许到那时候,才是她最痛苦的时候。
人,有时候其实不是看得越透彻越好,迷迷糊糊过一生也不错,慧极必伤,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凤笙陷入良久的沉思,魏王见她如此,明明想提醒她坐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还是选择沉默空出地方让她去认真想一想。
他看得出她很在乎这些,所以他愿意帮她去想去规避一些可以预料的错误。
凤笙想了很久,直到快傍晚时,才提笔给韩英回信。
在信中她提出了魏王的质疑,并写了些自己想法,同时也做下决定,还是都教。学了女子该学的,再学男子的,有了区别和差异,自然会发出疑问,有了疑问就会有思考,等到那时候她们也大了,会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写完信,她吩咐人送去书院,做完这一切的她,十分开心,去找魏王一同用晚膳。
魏王在书房里,刚和幕僚说完事,见凤笙来了,就让所有人都散了,他自己则和凤笙一同朝正院走。
见她眉眼舒展,知道她心情不错,他问道:“信写完了?”
她点点头。
“幸亏她是个女人。”不然魏王的醋桶早就打翻了,一天一封信,这事魏王专门关注过,还命人去查了那个韩英,只是凤笙不知道。
凤笙笑了笑:“她如果是男人,我跟她也聊不到一处。”同病相怜的感同身受,才是两人聊得来的主因。
“再过几日十六抓周,我们要进宫一趟。”
听到这话,凤笙才恍然过来十六皇子已经周岁了,时间过得真快。
“等会我让人开了库房,看有没有什么好添头,给小十六添去抓周。”按照大梁的习俗,若是家中或者亲戚家有孩子办抓周礼,为了以示关系亲近是要添些东西供其用来抓周。
这么说定了,等用罢了晚膳,两人让人去把库房打开了,一阵挑挑拣拣,才择了几样合适的东西出来,让下人收着明日送进宫。
*
很快就到了当日。
这算不得是什么大日子,再加上孩子小,当下人有藏着掖着免得折了福气的思想,所以小十六的抓周礼仅限自家人。
除了宫里各位娘娘们,便是吴王赵王襄王等一众皇子及他们府上的女眷。陈皇后也来了,自打陈家闹出上回那场事,她就立刻病愈了,开始在人前露脸。
这次与以往的态度截然不同,认真来说陈皇后是高傲的,虽然她表面待人温和,但她骨子里是高傲的,可这次她却十分高调,高调到近乎热情,她热情地去关怀宫里的每一个妃嫔,但凡皇后分内之事,她事事上心。
就好像这次,小十六的抓周礼,她是第一个提起的,并亲力亲为命人去办,明眼人都能看出陈皇后对这件事的看重。
凤笙和魏王并不知道陈皇后的异常,也因此当在咸福宫里看见陈皇后,又见她郑重周到地去吩咐宫女太监如何布置场面,拾遗补缺之时,恍然以为是在坤宁宫。
现场的气氛十分诡异,大抵只有陈皇后未曾察觉。
可她到底是皇后,建平帝素来给皇后体面,旁人自然不好说什么。魏王和凤笙是小辈,自然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在旁边看着。
凤笙悄悄地多看了丽皇贵妃几眼,见她面上带笑,倒是看不出心情如何。
随着建平帝的到来,抓周礼开始了。
按规矩,孩子的父亲也要放一样东西,以示对其的期许。建平帝也不知是忘了准备还是什么,当陈皇后提醒他时,他顺手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交给福禄放上去。
瞬时,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凤笙有点看不懂吴王他们的眼色,看了魏王一眼,魏王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还是十三皇子先出了声,他今年方十四,正是不大不小的年纪。细长的身条,嘴唇上长了一圈绒毛,青涩、稚嫩的少年模样。
“父皇对小十六真好,这玉佩当初二哥冲您讨,您都没给。”
吴王看了他一眼,笑骂道:“十三,你别凡事都攀扯你二哥,是不是你看中这玉佩了,十六才多大,你跟他抢?”
“二哥,我可没跟小十六抢。父皇,我就是说一说……”
十三急红了脸。
一旁的大皇子阴阳怪气插言道:“老二,你想要这玉佩不是一天两天了,谁不知道啊,你挤兑十三做什么。”
见大皇子揭短,吴王眼中闪过一抹恼色,皮笑肉不笑道:“瞧大哥说的,我这不是和十三开开玩笑。”
“我看你那口气可不像开玩笑。”
“那大哥觉得像什么?”吴王冷笑说。
赵王忙出面打圆场:“时候也差不多了,今儿是小十六的好日子,父皇母后诸位母妃都在,大哥二哥你们少说一句,别抢了小十六的风头。”
他边说边往上面看了看,见建平帝脸色有点冷,顿时大皇子和吴王都不说话了。
第100章
赵王突然跑出来做好人, 可不是为了大皇子和吴王着想,不过是彰显自己, 顺便落井下石罢了。
这个道理谁都懂, 所以吴王和赵王虽没再说话, 但都看了赵王一眼。
凤笙见此, 忍不住看了看魏王,见他一脸冷凝之色, 料想他平时肯定不参与这些。她觉得有些好笑, 几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 竟像小儿一般争宠斗嘴,她哪里知晓建平帝儿子众多, 想要存在感就得另辟蹊径。
所谓受宠,不过是看谁有没有存在感,这个存在感不光是指在建平帝面前,也是在世人眼中。这些皇子们从小生长在宫廷,几乎没人不懂这个, 就好比十三皇子,看他年纪不大,方才似乎就是随口说了一句,难道真没有自己的心思,恐怕未必。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也不过几句话之间, 几位皇子就互相过了几招。建平帝坐在上首处, 仿若未觉。陈皇后站在一旁, 笑意盈盈,道:“皇贵妃呢,还不让把小十六抱上来,别耽误了吉时。”
凤笙其实并不太懂女人们之间斗心眼,她只是本能觉得陈皇后这句话有点怪怪的,再去看丽皇贵妃。她气色极好,瞧着比前阵子又丰腴了些,面色红润,明明和陈皇后没差几岁,却比之要小了一辈的感觉。
十六皇子被抱了上来。
今天他是小寿星,打扮得十分喜气,穿了一身大红色。他吃得很胖,肉嘟嘟的,凤笙也不过一阵子没见到他,又比以前胖了很多。
倒是十分可爱,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圆胖的脸蛋,小手小胳膊小腿儿都肉乎乎的,见着丽皇贵妃就伸手要抱,嘴里咕咕哝哝也不知在说什么,奶音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丽皇贵妃接过他,手臂当即往下沉了下,建平帝看了福禄一眼,福禄忙走上前道:“哪能让娘娘抱,还是奴婢来吧,十六皇子老奴抱你好不好?”
他笑着去逗小十六,小十六倒是不认人的性子,伸手就想去抓福禄的帽子。小手上去一下就扯歪了,还把头发扯掉了几缕,看福禄那狼狈的样儿,及小十六拍着手嘎嘎大笑,所有人都笑了。
一番折腾后,小十六被放在殿中的长桌上。
桌上放了许多物什,都是用来抓周用的,建平帝的玉佩也在其中。小十六见到那么多小玩意,就想冲过去抓,被奶娘抱着,哄了会儿,让他去挑个喜欢的,也不知他听没听明白,这胖孩子就爬过去了。
只见他抓起这个看看,抓起那个摸摸,好像都不喜欢,便随手丢在一旁。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正确的是放在建平帝那枚玉佩上。
没人希望他会抓到,更希望他能被拨浪鼓之类的玩具吸引走,这样说不定就能让丽皇贵妃在人前落一次面子。这次陈皇后送上的一个翡翠马,还有拨浪鼓,小弹弓什么的,据说是大皇子小时候的玩具。
这些东西陈皇后珍藏了几十年,足以见得其看重,所以这种时候拿上来,也算不得怠慢。可出于本心,父母们都希望孩子长大后聪明伶俐,最好文武双全,如果小十六真抓到的是这种小玩意,会被人嗤笑,毕竟抓周试儿,这句话不是说说。
小十六终于抓到了那个弹弓,拿在手里扯了扯,若是换做一般孩童,这算是结束了,可有之前小十六的喜新厌旧,几位主子没说话,谁都不敢说,只能继续看着。
果然小十六的兴趣过去的很快,他扔掉了那个弹弓。
到此,连凤笙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再往后都是些拥有好的寓意的东西,例如笔墨纸砚,印章、刀剑之类的,不管小十六抓到什么,至少不会闹出笑话,凤笙也就没那么紧绷神经了,也因此当小十六抓到摆在最后的玉佩,她甚至并不诧异。
*
抓周礼结束后,所有人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