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无所畏惧——初云之初
时间:2019-05-20 08:54:30

  章太后叫宫人帮着自己整理仪容,对镜观望之后,方才动身往偏殿去。
  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当家主母,后来也做过皇后,政治上的敏感总是有的,一进偏殿,便见太上皇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唐贵太妃那张引以为傲的面庞也是再难入目,心下就是一颤,先自生出几分不安来。
  皇帝似乎没瞧见她脸上的惶然,意态闲适的倚着椅背,向皇太子道:“为太后搬个凳子来。”
  皇太子应了声:“是。”又往不远处书案前挪了个凳子过去,微微欠身,示意章太后落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章太后也没有别的办法,目光在丈夫和唐贵太妃母子身上一转,惊惶不定的坐了下去。
  太上皇见状,冷笑道:“人都到了,你想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皇帝道:“朕只是觉得,对于有些事情,太上皇一直选择忽视与逃避,到了今天,有必要说清楚罢了。”
  太上皇不意他会这样讲,神情不禁有些复杂:“你什么意思?”
  “朕知道,太上皇一直觉得委屈,觉得朕忤逆不孝,人神共怒,觉得朕应当神魂不安,日夜惊惧,才能勉强坐在这位置上,只是今日,朕想告诉太上皇——这个位置很舒服,朕坐的心安理得,不觉得有任何愧疚与忐忑。”
  太上皇面色惊怒:“你说什么?!”
  皇帝没有顺从他的意思,再一次重复,而是道:“义宁元年,朕南击段达,大胜而归;义宁二年,朕阵前斩杀薛仁杲,平定陇西;义宁三年,朕击败宋金刚、刘武周,收复并、汾失地;义宁五年,虎牢关之战歼灭王世充与窦建德,平定北方……”
  “太上皇,”他语调转冷,一字字道:“崤山之战前夕,是你亲口向朕承诺,若得胜而还,便册朕为储君!”
  太上皇面色铁青,不发一言。
  “朕至今都记得那场战役有多艰难,战场中七进七出,杀得刀口卷刃,衣袖满血,战马前胸中了六箭,后中三箭……”
  “太上皇,你记得你叫荒王做了什么吗?”
  皇帝神情是近乎寒冰的冷厉,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话来:“你明知我与许翎有深仇大恨,却让荒王将他引到太原去,叫家眷悄悄撤离,却将我的妻儿留下!”
  皇太子早先听人提过此事,只心疼母亲艰难,却不知其中竟有这等内情,面色旋即转冷,目光扫向太上皇,神情冷的吓人。
  说及此处,太上皇脸上不禁显露出几分愧色,然而不过几瞬,便转为愤恨:“当年之事,朕的确有不当之处,可你呢?”
  思及旧事,他潸然泪下,花白的头发透着几分暮气沉沉的瑟缩,语调却亢奋痛恨:“你杀了二郎,连他的儿女都不肯放过!”
  “你曾经向朕发过誓的,即便来日兄弟失和,也不会斩尽杀绝!”
  太上皇双目圆瞪,忽然转向太子,神情中是难以掩饰的恶毒:“你用你的儿女向朕发誓,说你会为二郎保留一丝血脉,可是你毁誓了!”
  皇帝神情微变,皇太子也是如此,章太后想起被杀的儿孙们,触及情肠,潸然泪下。
  “朕没有毁约,”皇帝说及此处,微微笑了一下,方才继续道:“朕是杀了荒王,但是,朕也为他保留了一丝血脉。”
  太上皇闻言色变,章太后眼底更是骤然光亮起来,扑到近前去,迫切道:“他在哪儿?那孩子在哪儿?!是个儿子,是不是?!”
  皇帝面上笑意愈深,到了此刻,他不必再掩饰自己的得意。
  “太上皇,你的诸多儿女中,你最为宠爱荒王,一来他是嫡出,二来,便是这儿子最为孝顺,合你心意。”
  皇帝没有看章太后,更没有理会她的意思,而是向太上皇道:“可你有没有觉得奇怪?陈昭仪和张婕妤屡次与朕为难,宫变当日,朕便将其处死,为何独独留下了唐贵太妃?”
  太上皇忽然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额头青筋绷起,目光近乎癫狂,转向一侧冷汗涔涔的唐贵太妃。
  章太后心头巨震,怔在当场,神情中尽是难以置信。
  “去抱抱韩王吧,”皇帝语调轻缓,向他们微笑道:“你们的好孙儿。”
  悉心栽培了几年的苦果,终于能喂到太上皇嘴里去,他心里生出几分难言的快意,扬声大笑,转身离去。
  太上皇眼眶充血,状若恶鬼,扑上前去,掐住了唐贵太妃的脖颈,暴怒道:“贱妇,贱妇!你竟敢如此……”
  唐贵太妃面色惨白,想要分辨,奈何脖颈被他掐住,半个字也吐不出。
  韩王蜷缩在母亲怀里,心惊胆战的看着这一幕,哭叫道:“父皇,父皇,你不要打母妃!”
  他不说话还好,骤然开口,却叫太上皇心中怒焰更盛。
  他抬手一挥,将唐贵太妃甩开,提着韩王的衣襟,仔细打量他面孔,从眼睛眉毛,到鼻子嘴巴,越看越觉得像次子,心中的绝望愤懑也就越深。
  除去三年前过世的次子之外,韩王是太上皇最喜欢的儿子,因为韩王聪明,且同自己生的相似,隐约间带着几分次子的影子,总叫他觉得,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没有离去,而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自己身边。
  哪知道,哪知道……
  太上皇恨得心头滴血!
  皇帝登基,将他从皇位上掀下去,太上皇恨极了,但对皇帝的恨,远没有对次子与唐贵太妃母子的多。
  被一个不亲近的人背叛,跟被自己爱若珍宝的人背叛,无疑是后者更为可恨,也更加不可原谅!
  长子不孝不悌,杀弟囚君;最疼爱的儿子其实早就背叛了他,还跟他的宫嫔珠胎暗结,生下孽子;最宠爱的幼子其实是孙儿,并非自己骨血……
  而当年与他兄弟相称的那些人,有的死了,有的与他相隔陌路,还有的视他如仇寇。
  太上皇忽然大笑起来,笑自己蠢,也笑自己这一世,笑到最后,忽然流下了眼泪。
  人到了这地步,活着也是煎熬了。
  这个儿子可真是狠毒,虽然不杀我,却叫我众叛亲离,备尝苦楚。
  太上皇苦笑出声。
  早先被他踢开的那柄剑便落在不远处,他敛起笑意,目露狞然,近前去将其捡起,拔剑出鞘之后,缓步到了唐贵太妃母子面前。
  ……
  “圣上,”皇帝与皇太子还未回到显德殿,便有内侍前来回话:“太上皇将唐贵太妃与韩王……杀了。”
  皇帝淡淡颔首,又道:“他人呢?”
  “唐贵太妃母子死后,太上皇的精气神儿也散了,晕倒在内殿里边儿,太医看过之后,说是怒火攻心,伤了根本,”那内侍低声道:“须得好生静养才是。”
  “那便叫太医院好生照看,”皇帝道:“替朕尽一尽孝心。”
  “是,”那内侍应了一声,略一踌躇,又道:“还有便是,章太后留在内殿,眼见太上皇将唐贵太妃母子斩杀,似乎受了些惊吓……”
  皇帝不甚在意道:“令太医院好生救治罢。”
  内侍闻言应声,施礼之后,悄无声息的退走了。
  太极宫内走一圈儿,已然过了午时,皇帝看眼天色,道:“太子也回去用膳吧。”
  皇太子应了一声,见父亲面色微沉,实在担忧,略顿了顿,方才道:“今日之事,并非母后本意,父皇不要太过苛责她……”
  皇帝眉头微微蹙起,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往显德殿去了。
  皇太子心头一突,躬身送他离去,原地驻足良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
  ……
  惹了事儿的乔大锤被高庸带回显德殿时,不免心虚胆怯,沿路有禁军向她打招呼,都蔫哒哒的,没敢回应。
  高庸知道她身份,对于皇帝所说的思过,便有些拿捏不定分寸,骂几句这种事情他是不敢做的,上手打这种更是想都不敢想。
  常山王妃为什么一直留在乔家?
  不就是因为乔老夫人舍不得管教女儿,剩下的人又没资格管教她吗?
  高庸对着乔毓瞅了会儿,心里真是犯难。
  乔毓自己倒是很自觉,进殿之后左右看看,选定位置之后,主动站到墙角儿去了。
  高庸见状微怔,不知怎么,又涌出几分笑意来,近前去说了声:“委屈秦国夫人了。”
  乔毓忙道:“我自作自受,内侍监快别这么说。”
  皇帝叫她来这儿思过,显然不是跟人嗑瓜子儿聊天的,二人略微说了这么一句,便沉默下来,对着自窗外投进来的日影出神。
  乔毓老老实实的站在墙角,眼见那日影从西斜挪到了正北,又逐渐开始往东边儿斜,却都没等到皇帝回来。
  她昨晚喝了一肚子酒,其实没怎么吃东西,早晨略微吃了点儿,又急着进宫,折腾了大半日,早就消化的差不多了,这会儿便觉得有点饿。
  只是乔毓也有分寸,皇帝是叫她来思过的,可不是来吃饭睡觉的,她揉了揉肚子,仍旧在原地站的笔直。
  乔毓的肚子咕咕叫了第三遍的时候,皇帝方才回来,高庸忙不迭迎出去,想要问句里边儿那位怎么办,却在瞧见他神情时偃旗息鼓了。
  已经过了午时,日光略微黯淡了些,树影摇曳,散落些微阴翳。
  皇帝大步进了前殿,便往书案前去落座,一眼都没往乔毓那儿瞧,静坐良久,方才道:“摆膳吧。”
  高庸应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下乔毓的事儿,却见皇帝抬头看他,道:“朕使唤不动你了?”
  高庸心下一凛,忙道了声不敢,躬身退了出去。
  内侍们很快送了午膳来,四四方方的十六个碟子,打碗盖掀开,膳食的诱人香气瞬间扩散出去。
  内侍递了象牙筷子过去,皇帝伸手接了,又为自己斟酒,默不作声的用了午膳。
  乔毓站在墙角,饿的前胸贴后背,皇帝用午膳的功夫,她肚子喊了三回,最后叫得嗓子哑了,就没声儿了。
  皇帝似乎没看见她,也没听见那动静,权当没这么个人,余光都没往那儿看一眼。
  乔毓虽然饿,但是不傻,见皇帝这态度,更没脸主动开口了,跟条风干了的咸鱼似的,在墙角站的端正。
  下午的时候,陆陆续续有朝臣求见,却都被皇帝吩咐请了回去,而他自己,则对着满案的奏疏忙碌。
  乔毓站了大半日,水米未进,说要死了肯定是夸张,但要说多舒服,那也是不可能的。
  日头逐渐西沉,内殿里的光线黯淡下去,宫人们掌了灯,又木偶似的退下,消失在视线中。
  传膳的内侍又一次出现,晚膳要开始了。
  乔毓在墙角站了大半日,心里有自责忐忑,有饥饿腿酸,还隐约有些不知所措来。
  马上就天黑了,她该怎么办?
  蝙蝠似的,在墙角趴一晚上?
  皇帝大半日没开口了,内侍宫人们更不敢做声,倒是高庸,瞧出几分端倪来。
  傍晚时分,蚊虫都出动了,他亲自去关窗,路过那墙角时,悄悄向乔毓使个眼色,示意她过去说话。
  乔毓注意到了,却有些拿不定主意,梗着脖子想了半晌,终于还是过去了。
  皇帝面前膳食还没动过,正自酌自饮,见她来了,抬眼去看。
  “对不起。”乔毓低着头,道:“我错了。”
 
 
第55章 归家
  出乎乔毓预料的是, 皇帝并没有就着她所说的那句话,问些“错在哪儿”, “以后还会不会再犯”之类的话。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道:“坐吧。”
  桌案前只摆着一把椅子, 这会儿正被皇帝占着, 乔毓略微一踌躇的功夫, 高庸便从不远处挪了把椅子来, 殷勤的送到皇帝身边儿去,又示意她落座。
  乔毓犹豫一下,还是坐了过去。
  皇帝道:“饿了吧?”
  乔毓老老实实的点头:“嗯。”
  皇帝笑了起来,连带着神情也柔和了, 他递了双筷子过去, 道:“吃吧。”
  乔毓饿了将近一日,也不同他客气, 道了声谢, 从他手里接过筷子,便就近捡了块儿鱼肉吃, 咽下去之后,又去夹不远处的红焖肘子。
  肘子酥烂香醇, 肉质鲜美, 是她喜欢的口味, 食物逐渐使得胃部充实起来, 乔毓心中的满足感也越来越盛。
  她吃的时候, 皇帝便静坐在一侧,既不说话,也没看她,自酌自饮,神情恬淡。
  “圣上,你不吃吗?”
  主人家不动筷子,自己却大快朵颐,乔毓有点不好意思了,干咳一声,道:“空腹喝酒很容易喝醉的。”
  皇帝轻轻笑了起来,没有言语,却抬手为她斟了杯酒。
  乔毓受宠若惊的道了声谢,举杯饮下,刚想要再度动筷,忽然察觉到了一点儿别的细节。
  桌上的菜色,竟都是她喜欢的。
  乔毓心头微颤,握着筷子的手,都开始犹豫要不要再抬起来。
  皇帝道:“怎么了?”
  乔毓方才只吃了个半饱,这会儿却再下不去筷子了。
  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她想。
  “对不住,”乔毓将筷子搁下,神情郑重,道:“今日是我冒失,圣上若想惩罚,我绝无怨言。可是……”
  皇帝看她一眼,似乎是想说句什么。
  乔毓见状,赶忙截住他话头,先一步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强的,圣上很好,但你毕竟是二姐姐的丈夫,我绝对不能接受……”
  皇帝淡淡看她一眼,又为自己斟了杯酒,饮下之后,道:“朕方才想说的是,你现在一嘴油,脸上还沾着鱼刺,先收拾齐整,再来跟朕说话吧。”
  乔毓闻言大囧,下意识抬手自己摸自己脸颊,果然摸下来根儿鱼刺来。
  她少见的有点儿脸红,却听皇帝淡淡唤了声:“乔毓。”
  “嗳,”乔毓囧着脸道:“圣上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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