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忽然笑了,他生的英俊卓然,这样一笑,真有种寒冰融化,春光湛湛的感觉。
他伸手在韩王鼻梁上刮了下,像是在逗弄小孩子一样,凑到他耳畔去说话时,那语调却是冰冷的:“你找死吗?”
韩王还当是自己听错了,抬头去看,却在皇太子温和的笑容看出了凛冽杀机。
他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讪笑道:“太子殿下……”
皇太子轻轻颔首,道:“秦国夫人在哪儿?”
韩王声如蚊呐:“母妃将她带走了。”
皇太子眼底的温度慢慢降下去了:“带到那儿去了?”
“我不知道,”韩王下意识就要推脱,见他神情冷锐,忙止住话头,改口道:“仿佛是就近的偏殿……”
皇太子眉头微蹙:“唐贵太妃带秦国夫人去偏殿做什么?”
韩王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轻重,有些胆怯的看着他,没敢直言。
皇太子见状,心头一沉,眼中凶光毕露:“说!”
“母妃,母妃说秦国夫人取笑她,说她侍奉六十岁的老头子,”韩王畏惧战栗,颤声道:“要叫秦国夫人也……”
皇太子听到此处,已是怒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把掐住韩王脖颈,冷冷道:“你最好祈祷她平安无恙,否则,你就等死吧!”说完,便将他丢开,大步往偏殿去。
秦王随从在后,也是惊怒非常,见皇太子已然离去,又吩咐身后禁卫:“把守住此处,不许闲杂人等进来,再去请父皇前来,动作快些。”说完,又快步跟上。
事情闹成这样,白露跟立夏也没想到。
最重要的是,谁知道唐贵太妃会打着这么肮脏的主意,太上皇又真能对那张与儿媳妇一模一样的面孔下得去手?
皇太子怕事情闹大,不可收拾,便没叫禁军前来,忍着怒气,提剑往偏殿去,一脚将门踹开,便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属于血液的甜腥气。
他心头一震,担忧之情愈甚,目光四下里一扫,却见母亲倒在地上,唇边与衣襟上都沾着血色,只是面色红润,目光灵动,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伤了的样儿。
皇太子略松口气,便瞧见太上皇瘫软在不远处,鬓发凌乱,衣袍染血,唇边血沫儿将花白胡须染得鲜红,目光涣散,如同被人蹂躏过的破布娃娃。
皇太子见这情状,便知道母亲没有吃亏,可饶是如此,心下尤觉怒气难抑,几欲杀人。
他自问不是什么善人,但也不至于连做人的底线都没有,正如同他不会通过阉割来打垮一个男人一样,也同样不屑于用这种手段去折辱一个女人,即便那是自己的敌人。
唐贵太妃也就罢了,后宫里争风吃醋的女人,心思龌龊些也不奇怪,但太上皇呢?
他是打过天下的将军,坐过江山的天子啊!
皇太子冷笑一声,抬起一脚将太上皇踢开,拔剑出鞘,缓步近前。
乔毓见状也没法儿装死了,原地弹起来拦住他,道:“阿琰,你别冲动。他毕竟是太上皇,如何处置,须得由你父皇做主。再则,即便是杀,也不该脏了你的手。”
皇太子垂下眼去,便见她面色焦急,目光清亮。
他眉头微蹙,食指在她下颌上的红痕上蘸了下,略微一尝,自语般道:“哦,是蔗糖啊。”
乔毓弄虚作假被抓了个现行,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想着这样的话,还比较占理……”
皇太子将食指送入口中,慢慢将那丝蔗糖舔舐掉,好像那是什么人间美味似的,久久没有言语。
他不说话,乔毓就心慌了,小心翼翼的解释道:“这个事吧,我事先也没想到,谁能猜到他们这么变态……”
皇太子一指墙角,轻轻道:“去那儿站好。”
乔毓一愣:“啊?”
“去站好!”
皇太子面如寒霜:“你明知道事情不对头,还主动往里边儿撞,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把控不住,该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若真是出了事,叫别人怎么办?!你知道我进门前有多担心吗?!”
“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
他指向墙角,厉色喝道:“过去站好!”
“对不起。”乔毓被他说的愧疚,小声道了句歉,老老实实的到墙角去站定了。
秦王从外边儿进来,这席话听到了大半儿,劝慰兄长道:“天下间焉有人能未卜先知?小姨母事先也不知他们会有这等险恶的用心。”
“再则,”他温声道:“事发突然,她怕也吓坏了……”
皇太子扭头去看,乔毓忙揉出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神情来。
“怎么回事?”皇太子叹口气,面色如霜,语气却柔了几分:“太上皇身上的伤,是你打的?”
乔毓道:“他对我心怀不轨,多亏我发现及时,先将他打个半死。”
太上皇:“……”
皇太子:“……”
秦王:“……”
太上皇今日着实不幸,先是遭遇了一通来自大锤的毒打,又被孙儿一脚踢开,这会儿还要听着这几人胡扯,好不心累。
他咳了一声,又吐出些许血沫儿来,面颊受伤之后太过肿胀,挤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手掌在地上摸了摸,想试探着站起身来。
这情状着实狼狈,皇太子与秦王却没想过去搀扶,见他在地上摸了半天,都没起来,方才向乔毓道:“你把他弄瞎了?”
“没有没有,”乔毓连忙否定,探头去看了看,不好意思道:“他大概是在找牙吧……”
皇太子盯着她看了会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道:“没受伤吧?”
“我没事儿,”乔毓看他这样,便知道是气消了,慢吞吞的蠕动回去,道:“对不起,这次的事儿我也没想到,以后不会了,真的……”
皇太子见她如此,反倒歉疚起来,又叹口气,道:“对不起。我方才太凶了。”
“没有没有,”乔毓赶忙摇头,不好意思道:“是我不好。”
皇太子微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揉了揉她的头,目光在内殿中一转,奇怪道:“唐贵太妃呢?”
他看向乔毓:“小姨母,你把她杀了?”
“怎么把我想的这么凶?”乔毓闷闷道:“明明我才是受害人。”
皇太子目光在满地找牙的太上皇身上一停,不忍心再看,转过头去,道:“因为别人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而小姨母你,一看就是那种会叫人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人。”
第53章 制诰
乔大锤被人点明了本质, 登时讪讪起来, 脑袋耷拉下去,弱弱道:“我真的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 祸事它总是围绕着我……”
秦王听得失笑, 皇太子也是忍俊不禁, 自怀中取出帕子,帮她将那张花猫似的脸擦干净,又道:“唐贵太妃呢?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乔毓见他如此作态, 便知道事情完全能够控制得住,心下大安,领着大外甥到窗前去, 将那帷幔掀开, 露出了里边儿形容狼狈、正昏睡着的唐贵太妃,还附带一个已经咽气儿了的赵嬷嬷。
皇太子目光在唐贵太妃明显红肿的面颊上一扫,几不可见的点点头,又吩咐人将赵嬷嬷尸身运出去埋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秦王便令心腹入内, 将现场收拾干净,眼见没什么扎眼的了,方才吩咐人去将太上皇搀扶起来, 小心拭去他面上血迹,整理仪容。
乔大锤的毒打,哪里是这么容易招架的。
太上皇虽身强体健, 但毕竟也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被人搀扶起之后,头脑中仍觉得有些混沌,更不必说口中牙齿脱落的剧痛,与腹部遭受重击后的难捱了。
他白着脸,任由内侍摆弄了会儿,目光却有些空洞,仿佛是丢了魂儿。
立夏领着人清扫内殿,在地毯上发现了五颗沾着血的牙齿,搁在托盘上,去问秦王:“这个怎么处置?”
“留给太上皇吧,”秦王云淡风轻道:“这么大的喜事,总要留个念想。”
立夏笑着应了声:“是。”又吩咐人将那几颗牙齿收起来,待会儿送到太上皇的寝殿里去。
宫人们将殿内的血迹擦拭干净,脏了的地毯换成新的,又在书案上重新摆了花瓶,另有人沏了茶,殷勤的送到几位主子面前。
乔毓折腾了这么久,真有点儿渴了,奈何那茶水略有些烫,她只得将其摆在桌子上,掀开盖儿慢慢吹,等着它凉下来。
同样是有些灼烫的茶水,皇太子端的稳当,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他掀开茶盏的盖子,嗅了嗅茶香气,眉梢微挑,抬手向前,将其倾到了唐贵太妃那张明显红肿起来的脸上。
乔毓方才那一记手刀力气用的不小,但也不至于将人砍的颈部以下全然瘫痪,疼痛在灼烫的作用下进一步放大,伴着一声尖叫,唐贵太妃猝然睁开了眼睛。
她头一个瞧见的是皇太子,第二个瞧见的便是乔毓,这俩人可没一个好惹的。
唐贵太妃心下惊惧,又觉脸上痛楚难当,想要伸手去触摸,又怕进一步加重伤势,当真痛苦难当。
“你们休得放肆!”
在唐贵太妃眼里,皇太子远不同于乔毓,虽然素日里冷厉了些,但好歹还是能讲道理,分轻重的。
她勉强鼓起几分勇气,颤声道:“本宫是太上皇的贵妃,是你们的长辈,若叫他知道……”
“……那个,”乔毓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太上皇伤的比你还重,你要是没事儿,就去照顾照顾他?”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么想着,乔毓便侧过身去,叫唐贵太妃亲眼瞧了瞧鼻青脸肿的太上皇。
唐贵太妃:“……”
她脸皮抽动几下,终于将心里按捺许久的那句话说出来了:“乔四娘,你是魔鬼吗?”
乔毓认真的回答她:“不是。”
唐贵太妃眉头一跳,想要反驳一句,可嘴唇张开之后,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面对生死的。
唐贵太妃嘴唇颤抖几下,忽然合上了眼睛,乔毓原以为她是想放几句狠话,都做好怼回去的准备了,却见她那双妙目中眼泪簌簌,很快沾湿了脸庞。
乔毓吃了一惊。
“我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不放心韩王……”
唐贵太妃睁开眼,或许是因为此刻柔和的语气,又或者是因为蜿蜒不绝的眼泪,现在的她,颇有些近乎凄艳的美感。
她向皇太子叩首,目光忧伤,央求道:“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求圣上与太子殿下顾念他也是李家血脉,予以保全……”
皇太子静静看着她,许久之后,方才露出一个笑来。
“我不答应。”他神情静穆,但语气很冷:“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尤其是,当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对的时候。”
“贵太妃,有些事情你或许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很清楚。”
“你曾经令人将感染时疫的宫人用过的物件送去给阿巍和淑质,也曾经想诬陷我与太上皇的宫嫔有染,更不必说几次三番帮着荒王与我们为难,你扪心自问,凭什么求我们放韩王一马?”
皇太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淡漠道:“凭你一文不值的眼泪,和假惺惺的忏悔吗?”
唐贵太妃面容上已然全部失了血色,瑟缩道:“我虽有错在先,但毕竟没有真的伤害到你们……”
皇太子笑了一下,道:“你没能得逞,是因为你没本事,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体谅你的愚蠢。”
唐贵太妃颤声道:“韩王毕竟姓李,他是你的叔父……”
“又不是我儿子,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皇太子漠然看了她一眼,道:“凡事有果必有因,你该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唐贵太妃还待说句什么,皇太子却不耐烦再听,吩咐人堵住她的嘴,却见内侍匆忙入内回禀:“太子殿下,圣上到了。”
几人对视一眼,齐齐迎了出去。
……
皇帝来时,对于今日之事,知道的不甚真切,只听传信的宫人说乔毓在太极殿外遇见了韩王,说的颇为相投,后来还一道往太极殿去了。
他与她相伴多年,极为了解她秉性,只听着几句描述,便知道她是打算作妖。
皇帝原本想着,事情若是闹大,自己总要帮她收尾,便起驾往太极宫去,不想走了一半儿,便遇上秦王派去的人了。
来人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个清楚,又恭谨道:“太上皇受了点伤,不过并无性命之忧,唐贵太妃与韩王已经被太子殿下扣住了,至于如何处置,却要等圣上亲裁……”
皇帝年少时性情刚烈,人到中年,儿女绕膝之后,反倒愈见柔和。
这并不意味着他骨子里的刚强已经被岁月软化,相反的,是他本性中锋芒毕露的部分,被时间蒙上了盔甲,寒光内敛,威不可当。
回话的内侍叩头到地,却也能察觉到周遭气氛的凝滞,侍从们垂手而立,噤若寒蝉,宽阔无边的长廊,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绝开,没有任何声音,寂静的令人心慌。
如此过了半晌,那内侍方才听皇帝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秦国夫人无恙?”
“是,”内侍斟酌着言辞,小心翼翼道:“秦国夫人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
皇帝点点头,没有再问别的,缄默着前行几步,忽然侧目望向太极殿方向。
那目光很冷,带着凛冽的杀机,就像三年前那个午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