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妍忍不住开始笑,笑的停不下来,冷风灌进喉咙,隐约有些腥甜,她剧烈的咳嗽起来,再抬手时,掌心已经见了血色。
这年的冬天,可真冷啊。
第68章 回家
你不叫乔毓, 你叫乔妍。
这句话一说完, 整个内室似乎都随之寂静起来。
乔老夫人还记得早先顾老太爷说过的话, 心中着实担忧,可若是不说, 谁知道这小混账会想到哪儿去,又会做些什么?
她紧紧注视着乔毓,甚至于连眼睛都不敢眨,唯恐一个错漏, 女儿便消失不见了。
乔毓刚开始问的时候, 皇帝便示意其余人退下, 现下内室中也不过只留了他们三人。
他始终没有说话, 只静静的看着乔毓,这会儿听乔老夫人将自己忍了千万遍的话说出口, 心中既觉释然,又觉忧心, 目光一错不错的紧盯着她, 严阵以待。
乔毓被这两双眼睛盯着, 神情中竟显露出几分惶恐来,呆滞了好半晌, 方才有些胆怯的道:“阿娘,你弄错了……”
“我叫乔毓呀。”
她看看乔老夫人,又去看皇帝, 神情有些惊慌, 小声纠正道:“乔妍是二姐姐的名字。”
乔老夫人见她这般情态, 一颗心不免提了起来,只是话已经说出口,却是覆水难收。
“我没有说错,做娘的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你是乔毓,这没有错,但你本来的名字,的确是叫乔妍。”
她拉着乔毓的手,柔声安抚道:“好孩子,你别怕,听阿娘慢慢说……”
“不,不不不!”乔毓脸上写满了抗拒,一个劲儿的摇头:“乔妍是已经过世的二姐姐,我是乔毓!”
乔老夫人抬头与皇帝对视一眼,彼此神情都有些惊慌。
虽然在说出口之前,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乔毓现下这般抵触,还是叫人有些胆战心惊。
“我不是乔妍,不是!我叫乔毓!”
她眼眶通红,道:“乔妍已经死了。她今年三十四岁,我才十六岁,我怎么可能是她?!”
乔老夫人唯恐再刺激到她,深吸口气,软声哄道:“好孩子,你不要怕,阿娘不会伤害你的,就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乔毓下意识后退几步,满脸警惕的看着她,道:“你说。”
乔老夫人心头一痛,只是现下如此,却也只能忍下,徐徐道:“你出生的时候,正值天下大乱,战火连天。你父亲征战在外,我陪同在侧,你那时实在是小,没法儿带着,情不得已,才将你送到荆州老家去安置,叫你祖父和祖母照看……”
乔毓眉头紧紧皱着,质疑道:“你早先还说我命里不足,找相士看过,说要养在外边儿的。”
“……阿娘那时候实在没有法子了,”乔老夫人说及此处,潸然泪下,道:“你别恼,待会儿阿娘再同你解释,好不好?”
乔毓上下打量她几眼,神情中透露出几分狐疑来,半晌,方才点了下头。
“你是在荆州长大的,天生就是一副跳脱性情,跟着祖父修习刀剑,又随同祖母精研医毒,活脱儿是个混世魔头。”
乔老夫人忆及往昔,哽咽道:“后来乔家与太上皇起了龃龉,你叔父辞世,两军对阵于渭水,乔家与圣上结盟,你便做了圣上的妻室……”
她说话的时候,乔毓眉头一直皱着,眼底有怀疑,有惊惧,也有难以置信。
乔老夫人心中愈发难过,继续道:“年前的时候,你忽然病了,断断续续的过了几个月,都没有好的迹象,原以为开春气候暖和了,应该会缓和些,哪成想……”
她叹了口气,又取了帕子拭泪:“你过世的第二日,梓宫中的身体便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串佛珠。这事来的蹊跷,圣上伤怀之余,又觉不安,听闻法慧大德回京,又召他去问,最后却只得了两句话。”
乔毓听她说到此处,便觉脑海中嗡嗡作响,似乎有千万个人在里边儿说话,头痛欲裂,热气最盛的夏日午后,竟觉得有点冷。
她不自觉的打个寒颤,抱紧手臂,道:“什么话?”
乔老夫人见她反应如此之大,心中又痛又悔,脸色也白了。
难道,她还要再一次看着女儿离去吗?
若不是因为她没忍住,同她说了这些……
悔恨像是一块巨石,重重的将乔老夫人压住了,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皇帝见这情状,也是难过,勉强叫自己镇定,温声道:“先不说了,好不好?我们并没有恶意,你先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再歇一歇……”
乔毓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无知无觉道:“法慧大师,说了什么?”
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皇帝也不曾承受过这种胆战心惊,他强忍住心中哀戚与担忧,软声道:“你太累了,先去歇一歇,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
乔毓坚持问道:“他说了什么?”
皇帝实在没有法子,对上她此刻近乎空洞的目光,终于道:“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等’,另一句是‘顺其自然’。”
乔毓久久没有说话。
乔老夫人与皇帝紧盯着她,更不敢贸然出声惊扰。
如此过了良久,乔毓脸色始终没有转圜。
不知是想起什么来,她眉头忽然跳了一下,道:“再后来,你便遇上我了。”
她目光左右飘忽,自语般道:“原来那个顾老太爷,是专程为我而来的。”
“是,我们不放心你,专程请他来的,”乔老夫人见她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一颗心却仍提在原处,试探着走近几步,慈爱道:“顾老太爷说,你能死而复生,是因为天元教的镇教之宝,春秋。”
“春秋?”乔毓眉宇间显露出几分不解,看着她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很罕见的蛊虫,”皇帝面色同样有些惨淡,紧紧盯着她,道:“能生死人,肉白骨,你或许曾经服用过,所以……”
“哦,怪不得。”
乔毓道:“皇帝这样袒护我,皇太子他们也对我这么好。乔妍辞世的第二天,二娘在村前的河边捡到了我。我有个称呼叫大锤,乔妍也有个称呼叫大锤……”
“原来,”她喃喃道:“我已经死了啊。”
乔老夫人见她如此,心中惊恐更甚,正待近前去劝慰,却听她说话了,声音越来越高:“我不信。你们说的这些,我一个字也不信。我是乔毓,不是什么乔妍,我才十六岁,我还活着,我不是她!”
较之方才的凝滞无言,皇帝反倒更情愿看她现下这般,即便是发怒,也远比僵立在原地好多了。
“我们真的没有骗你,阿妍,”他语气柔和,轻轻道:“你自己回想,我们何曾害过你?”
乔毓手扶墙壁,勉强支撑柱身子,目光执拗道:“别叫我阿妍,我不是她……”
“好好好,”乔老夫人哄她:“你不是她,不是,好孩子,你不要恼……”
乔毓脑海里一个个想起自己归家之后见到的人,乔老夫人、常山王妃、卫国公、昌武郡公,还有皇太子、秦王、晋王、昭和公主,乃至于皇帝本人。
“你们都在骗我。你们想哄我进宫,去做乔妍的影子。”
她退后几步,眼泪倏然落下:“我把你们当成最亲近的人,没有一点保留,你们却没有一个人对我说实话……”
“可我真的不是乔妍,”她哽咽起来,泣不成声:“我叫乔毓,‘钟灵毓秀’的那个毓。”
“好好好,你叫乔毓,”乔老夫人伸手过去,想要抱她入怀:“你叫乔毓,好不好?好孩子,你别吓唬阿娘……”
乔毓再度退后几步,像是头受了伤的小兽,下意识的抵触着所有接近她的人,目光在那两人脸上停了停,忽然转过身去,夺门而出。
乔老夫人急道:“好孩子,你别走!”说完,便要去追。
皇帝按住她肩,匆忙丢下一句:“交给朕”,便快步追了出去。
午后的日光温暖和煦,女婢仆从们守在外边儿,被晒得有些昏昏欲睡,冷不丁见乔毓出来,竟没有反应过来,再见皇帝大步出来,这才从中惊醒,有的跟上去看看情况,另一半儿则往内室去看乔老夫人。
乔毓脚下不停,快步往外边儿走,遇见围墙,便直接翻了出去,径直到马厩去,挑了匹骏马骑上。
她动作迅速,又连翻了几道墙,皇帝一时竟没有追上,听到外边儿有马嘶声,方才回过神儿来,以哨声唤了自己坐骑,飞身上马,追了出去。
卫国公府坐落于崇仁坊,正是长安城区之内,按制不能奔马,只是到了现下,乔毓三魂七魄都跑了一半儿,哪里还会在意这规定,催马快行,只想尽快离开这地方。
皇帝骑马出门,便见她身影已然远去,眉头紧锁,顾不得禁卫侍从,扬鞭追了上去。
正是午后时分,一日之间最热的时辰,街道上少有人在,倒是方便了这两人。
乔毓听得身后马蹄声渐近,却也不停,催马出了朱雀街,又往金光门去。
城外一片开阔,举目远眺,便见芳草萋萋,漫无边际,皇帝终于赶了上去,马鞭横抬,拦住她道:“阿妍!”
乔毓回身看他,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酸涩,扬声道:“我不是乔妍,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才好?!”
皇帝心头作痛,眼眶不禁有些发烫,他定定看着她,又轻轻唤了声:“阿妍。”
“我不是她,”乔毓道:“不要这么叫我!”
皇帝听得心如刀割,语气更柔,颤声唤道:“阿妍。”
“我真的不是乔妍,”乔毓忽然哭了起来,小声哽咽道:“我叫乔毓,今年十六岁,荆州人士,我可能不是乔家的女儿,你们找错人了……”
皇帝静静注视着她,眼眶灼烫,情不自禁的落下一滴泪来。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管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但我今年才十六岁,怎么可能是皇太子和秦王他们的母亲,是圣上你的妻子呢。这么重的担子,我挑不起来的。”
她泣不成声:“我是乔毓,也只是乔毓。不是别人的母亲,更不是别人的妻子。我从来没想过嫁人,更没有想过要生孩子,我知道自己可以像男人一样建功立业的时候,真的好开心,好开心,收到官服的那天,我很晚才睡着,还穿着它,舍不得脱呢……”
“圣上,是不是因为我总是闯祸,所以你们才编出这么个故事来骗我?”
乔毓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会听话的,我再也不胡闹了,真的,我不要进宫,也不想做皇后,我会死的,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皇帝听她如此一番剖白,心中痛楚岂是言语所能形容。
他知道她的志向,也知道她的梦想所在,却不知这执念竟有这样深,即便忘却前尘,也深深镌刻在灵魂深处。
并不是只有呼吸消失,身体僵冷,才算是死亡,满腔壮志被外物强行湮灭,那感觉其实并不比死亡好受多少吧。
“阿妍,”他定了心,注视着她,温声道:“我从没有想过要拘束你,也从没有任何恶意。”
“你想去建功立业,那便去做,想要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去封侯拜相,那便去打拼,我不会阻止你的。”
“乔毓,”皇帝唤了她的名字,道:“问问你自己的心,我是你的敌人吗?你的家人,是你的敌人吗?”
他神情中有难以言表的温柔:“我们爱你。”
乔毓有些茫然的看着他,他敛和而坚定的回视她,如此过了半晌,她有些动容,又有些不确定的低下头,道:“我可能要走了。”
皇帝看着她,轻声问道:“还会再回来吗?”
乔毓深深看他一眼,却没有回答,就此催马离去。
……
皇帝回到乔家,刚到门口,便有禁卫迎了上来。
高庸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是听闻秦国夫人先跑出去,皇帝后边儿去追,隐约猜到是与乔毓有关,现下见皇帝脸色不甚好看,忙近前去,恭敬唤了声:“圣上。”
这话才刚落地,他就瞧见皇帝明显惨白的面孔了,方才因为日光耀眼,不甚明显,这会儿却觉惨淡的有些渗人。
高庸心下一个战栗,正待关切一句,却见皇帝身体一歪,像是乏力一般,从马上摔了下来。
高庸给惊住了,忙与禁卫一道将他搀扶起身,就近往乔家去歇息。
乔老夫人见女儿夺门而出,消失无踪,自是提心吊胆,只是因为皇帝后脚去追,方才勉强提起精神,坐在内室里等,这会儿知道皇帝是一个人回来的,真真是吓坏了。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不在府中,仆婢们匆忙去请了卫国公夫人与昌武郡公之妻前来,又有人去请卫国公兄弟二人回来,再叫常山王妃过府。
偌大的乔家,忽然间忙碌起来。
“都怨我,”常山王妃到时,便见母亲倚着床柱,伤心叹息:“若不是我告诉她这些,也不会闹成这样……”
“不能怨您,”皇帝合上眼,道:“她看出破绽,执意要问,任谁都拦不下的。”
“快去找安安,”乔老夫人拉住长女的手,哽咽道:“你不知道,那会儿她脸色有多难看……”
常山王妃未曾亲眼见到这一切,但只听母亲与皇帝言说,也觉得胆战心惊,再想到小妹现下孤身在外,情绪不稳,急的团团转:“这个档口,她会去哪儿呢?总不会是离开长安了吧?她那一身武艺,真不想叫人找到,任谁也发现不了!”
“她虽然没有回答,但朕觉得,她是不会离开长安的,”皇帝低声道:“她现在的情绪不对劲儿,朕觉得,她甚至连易容躲藏的心思都没了,得赶紧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