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则,也可以叫她换个环境,纾解一下心中积郁。
韩国夫人听她说完,目光渐渐亮了起来:“好,我把这堆烂事儿收拾完,就跟你一块儿过去!”
乔毓听得笑了,举杯道:“走一个。”
昭和公主神情歆羡,闷闷道:“阿娘,我也想去。”
“可以去帮着你姨母打个下手,”乔毓想了想,道:“只是不许添乱,也不许依仗身份胡来。”
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本身就是一面旗帜,有她在,也会吸引诸多高门女郎前去,倒也是件好事。
昭和公主一下子笑开了,殷勤的给母亲和姨母斟酒,催促道:“再来一个!”
几人这边儿兴致正好,平阳侯府那边儿却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皇帝以平阳侯孝期失礼,大不敬为由问罪,削去了平阳侯的爵位,褫夺家中女眷封号,令其即日搬离御赐的平阳侯府,不得延误。
差役们搭着梯子上去,摘了平阳侯府的牌匾,又有人去清查府中御赐之物,尽数收归内库。
一天之内搬家,这谈何容易,即便是有地方可去,往来也有的折腾。
纪老夫人中风了,这会儿还瘫在床上,动是没法儿动了,只能往外抬。
看着差役往来进出,将府里的珍藏搬走,纪老夫人心头都在滴血,伸着僵直的手臂,“啊啊啊”的叫个不停,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爵位被削去,纪家人便是平民,身无官爵诰命,又见罪了乔家,即便后者没想着再报复,也不定有多少人想着踩他们一脚,以此来讨好乔家。
纪明眼见平阳侯府败落,心中悲恸颓废远非其余人所能想象,见年迈的母亲面色蜡黄的躺在床上,再看看这座即将不属于自己的府邸,不觉潸然泪下。
妻子,勋爵,家庭,他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就搞成这样了呢。
纪明吩咐人将纪老夫人送到纪家的宅院里去,自己却骑上马,神情仓惶的到了卫国公府门前。
“想见我?”韩国夫人有些诧异,道:“他说什么了?”
前来传话的女婢道:“他说,从前是他对不住三娘,现下已经幡然醒悟,请三娘给他一个机会,叫他好生弥补。”
乔毓忍不住嗤笑:“想得美。”
韩国夫人也笑了,却淡淡道:“帮我带句话给他吧。”
……
纪明见人出来,眉宇间不觉显露出几分希冀:“三娘她,她肯原谅我了吗?”
女婢道:“夫人说了,世间的确有人能以德报怨,可她做不出来。她能够对过去释怀,是因为她想叫自己过的更好,为了那些腌臜东西置气,不值当。而对于那些背叛她、坑骗她的人,她说不出一别两宽的话,连祝愿也没有,只想叫他们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第87章 话本
纪明听完这话, 险些站不住身,脸色苍白, 喃喃自语道:“她竟这样恨我……”
“不是恨,是厌恶,”昌武郡公走出门来, 手中捏了把折扇,淡淡看他一眼, 道:“就是人好好的走在路上, 一不小心踩到屎的那种感觉。”
“滚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一抬手,闭合的折扇指向远处, 又吩咐门子道:“他既不是乔家的亲朋,也不是乔家的挚友,两下里有仇无恩, 日后若再登门, 无需客气,直接打出去便是。”
门子们闻言应声,毫不客气的将纪明推搡出去,直到远离卫国公府的门口之后,方才丢下他, 重返原处值守。
纪明跌坐在地, 又哭又笑,呆坐良久,终于站起身, 摇摇晃晃的走了。
这事儿昌武郡公没跟韩国夫人说,后者也没有打听过纪家人的消息,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再去理会,也没意思。
韩国夫人今年二十七岁,其实还很年轻。
她容貌美丽,家世出众,又很得皇太子等外甥的敬重,品性也不坏,若真是有意选婿,京中勋贵怕是要抢破头。
只是,在这场持续十一年的婚姻宣告结束后,短时间之内,韩国夫人是不打算再嫁了。
要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消磨一个女人的精气神儿,那就叫她踏入一段糟糕透顶的婚姻,十个人当中,有八个会被折磨的生不如死。
韩国夫人不至于被打垮,但或多或少都有些失落。
只是,她毕竟也是乔家的女儿,若说是只知道风花雪月,那便太轻看人了。
常山王妃当年也是曾领军作战的,乔毓便更不必说了,韩国夫人身手不似两个堂姐出众,心思却更细腻,做事也更有条理。
乔毓同她提过办民向邸报和慈善的事儿,她便记到心里去了,原先还说要亲自往纪家去所要嫁妆,这会儿却顾不上,全权委托给卫国公和昌武郡公了。
至于她本人,在屋里闷了一个下午之后,便带着自己初步拟就的草案,去寻乔毓说话了。
“邸报这东西,是用来传播消息,引导舆论的,官用邸报的倾向性相对弱些,但到了民用邸报上边儿,所能发挥的作用便大了。”
韩国夫人显然是再三考虑过,见了乔毓,徐徐道:“我们若要办邸报,首先就要进行分类,确定所要面向的群体。第一类是面向勋贵高官的,讲朝中人事变化与朝廷政策,发行量小,三省六部的宰相主官们免费赠送,其余官吏若是想看,便得出钱订阅,谨慎起见,这类邸报,也不是谁都有购买资格的。”
乔毓听得颔首,又听韩国夫人继续道:“第二类邸报,便是面向百姓的——准确的说,是面向识字的读书人与小地主官僚。提及国家大政,乃至于政策变迁,为了吸引人,还可以添点儿花边消息上去,等在长安普及之后,或许也可以送到地方上去,叫蔷夫念给不识字的百姓听,既能开民智,也可以引导时风舆论……”
乔毓当初只是大略上提了一个梗概,不曾想韩国夫人便想的这样细致,心下不觉涌出几分惊艳,道:“还有呢?”
“长安不易居,多少人在此停留,只是为了一个机会,”韩国夫人莞尔,道:“我们或许可以单独开辟出一个版面,请年轻人投稿,书写策论,畅所欲言,若有出众之人,也可以举荐为官,又或者是请宰相大儒写些文章刊载,教化世人……”
乔毓听得点头,又道:“还有别的吗?”
“早先提起的两类邸报,一个面向高官,一个面向百姓,最后一类,只对圣上与皇太子负责,”韩国夫人微微一笑,低声道:“等我们办的邸报在长安扎根,或许就可以以此为根基,探查民生民事,直达天听,将来邸报办到了地方,人手多了,种种消息汇聚在一起,邸报是不是也会成为长安的一双眼睛,作为监察和情报机关,代替圣上巡视天下?”
乔毓啧啧称奇,盯着韩国夫人看了会儿,禁不住赞道:“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能想出这么多花样儿来!”
“嗨,”韩国夫人摆摆手,失笑道:“现下想的再好,也只是镜花水月,不亲自去办,谁知道会怎么着?光说不练假把式!”
乔毓也笑了,却听韩国夫人道:“这事儿太大了,我一个人,怕是做不了主,看起来不甚要紧,来日牵扯却多,还是叫皇太子挂个名在那儿,我才好做事……”
乔毓也明白她心思,点头道:“好,我去跟阿琰讲。”
韩国夫人说了这么久,嗓子已然有些干,白露送了梅子汤来,她端起来饮了口,方才继续道:“至于慈善的事儿,却还要徐徐图之。我虽有一品诰命,但毕竟年轻,在那些上了年级的命妇面前,难免会有些气短。”
“再则,”她敞开天窗说亮话,直言不讳道:“慈善慈善,首先就要有钱,可一旦有了钱,也就有了是非。慈善机构的权柄决计不可落到一人手里,若没有人监察牵制,怎么都是不成的,宁肯相信规矩制度,也别相信人心。”
乔毓已经决定将这事儿交给韩国夫人去办,她却仍能说出这样的话,心性实在坦荡,人也敞亮。
她笑了笑,道:“那你待如何?”
“我打算设置一个慈善机构,邀请有名望的命妇加入其中,我年纪小,镇不住场子,当个副手跑腿儿到还行,却没法主事——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副手,也得多准备叫上几个命妇才行,人少了,办不成事。”
韩国夫人显然早有打算,闻言便道:“你觉得,请武安大长公主来领头,怎么样?”
武安大长公主是太上皇的妹妹,皇帝的姑母,德高望重,即便是皇帝和乔毓,也很是敬重,闻言便赞许道:“这个人选挑的好!”
“武安大长公主主事,我做副手,淑质年幼,却有公主身份,也可做个副手,至于其余几人,便该在公府命妇中拣选了,”韩国夫人侃侃而谈,道:“先小人,后君子,账目应该由所有人进行监督,最后交由主官复核,人事开支不得高于捐款的百分之十,若有人敢在这上边儿伸手,严惩不贷!同时,也别想着叫人出力出钱,却落个一场空,或许可以在邸报上设置个版面,专门用来褒赞善心人……”
“好,好好好!”乔毓心下赞叹,禁不住笑道:“我原先只想着试试看,哪曾想你给了我这样大的惊喜,若是我,必然做不到这样细致!”
“都是空话罢了,你如何会想不到?”韩国夫人谦逊的笑,又道:“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呢!”
……
韩国夫人的事情,到底是没瞒住乔老夫人。
她老人家见多了风风雨雨,并不像寻常老妇人那样,听说侄女与丈夫义绝,便呼天抢地,想要劝和,只拉着侄女的手,关切道:“不后悔?”
韩国夫人轻轻摇头:“不后悔。”
“那就断了吧,”乔老夫人笑容慈爱,将她搂到了怀里,心疼道:“这么好的孩子,委屈你了,不过没事儿,更好的还在后边儿呢,咱们不急……”
韩国夫人父母早逝,乔老夫人说是伯母,实际上与生母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鼻子忽然有些酸,不是因为纪明,只是因为此刻家人的爱护与怜惜。
她埋头在乔老夫人怀里,含泪点了点头。
乔毓打算带韩国夫人一道往万年去的事情,乔家人很快便知道了,对此也都表示支持。
无论是谁,碰上韩国夫人那么一档子事儿,想必都是糟心的,借机换个环境,倒也是件好事。
再则,乔家的女人们,无论是媳妇还是女郎,骨子里都憋着一股气。
她们不甘心只在后宅里相夫教子,也曾经畅想过像男人一样出仕为官,一展身手,现下见韩国夫人有了这样的机会,心下羡慕,却不妒忌,反倒纷纷加以勉励。
韩国夫人有些感慨,送两位嫂嫂出去,这才悄悄同乔毓道:“婆家跟娘家,终究是不一样的。纪家那老太太,我刚嫁过去的时候,态度也不坏,总说拿我当亲女儿看待,但毕竟是隔着一层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
“怎么可能一样呢。”乔毓听得摇头,道:“亲娘叫我文静点儿,别跟个野丫头似的,我听了也不吃心,换成婆婆这么说,那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我要是不喜欢高家人,就敢跟阿娘抱怨,换成大嫂,阿娘的娘家人再不好,她嘴上也不能埋怨一句……”
韩国夫人也是做过人家媳妇的,闻言不禁有些唏嘘,感慨着回了自己院子,叫人收拾行囊,过几天便准备往万年县去。
……
韩国夫人要走,昭和公主却不能随行,毕竟那边儿的事还没影,她身份不同,不好急着过去。
“姨母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很难过,”晋王知道平阳侯府那点儿烂事,往嘴里送了颗杏子,叹息道:“不为纪明,也为她虚耗的那些年啊。”
“谁还没有个年轻眼瞎的时候?纪明没了,后边儿还有更好的等着她呢。”昭和公主托着腮,喃喃道:“不过,还是得想个法子,开解她一下。”
晋王脑袋转的快,想着韩国夫人素日里的爱好,心里边儿便有了主意,自信满满道:“看我的!”
第二天,他就将东西送到了昭和公主面前,后者打开一瞧,眉头不禁微蹙,略微翻了翻,道:“话本子?”
“这可不是普通的话本子,”晋王抬着下巴,有些得意的道:“是讲一个妇人和离之后,又找了个比前夫更年轻,更卓尔不凡的夫婿的话本子!好饭不怕迟,姨母肯定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昭和公主大略上翻了翻,满意道:“是不错。”
晋王道:“那咱们就送过去吧,顺便还能跟母后辞别——我再去问问父皇,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母后。”
“还是别了,”昭和公主也是女人,更能体会女人的婉转心思,拉住哥哥,摇头道:“这种话不好当面说,还是找个人转交过去为上,姨母表现的跟没事儿人一样,咱们再凑过去劝,反倒惹人伤心。”
晋王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在殿内转了几圈儿,可巧就瞅见林缙带人巡查,从这儿经过,再想着武安大长公主府邸同样坐落于崇仁坊,便招招手,叫了他来,将包装严实的话本子递过去了:“替我走一趟卫国公府,把这个送给姨母。”
林缙上手一掂,只觉分量不重,却猜不出里边儿是什么,便收入怀里,道:“送给秦国夫人,还是韩国夫人?急吗?”
“韩国夫人。”晋王道:“也不是很急,你回府的时候再送过去,也来得及。”
林缙颔首道:“好。”
……
七月的天气仍旧是热,只有蝉鸣声持续不断,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直到暮色降临,都未见一丝凉风。
高庸送了盏酸梅汤过去,想着帝后近来似乎愈见和睦,忍不住说了句:“娘娘明日便要回万年了,圣上不去送吗?”
皇帝并非执着于儿女情长之人,一旦定了心,也不会婆婆妈妈,非要整天黏在一起才行,原本还想摇头,只是想起乔毓早先提起的几件方略,却是眉头微动,起身道:“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