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修的本性无疑是霸道又专|制,正如同他此时根本不需阿悦同意,就要给她换玉佩。
即使这块玉佩更好,阿悦认为也实在算不上好意。
“谢谢傅二叔,不过还是不用了。”傅文修听面前的小翁主清脆道,“我用惯了这块玉佩,不想换。”
她似乎胆大了些。傅文修毫不意外地想。
想起来也不足为奇,她心疾好了许多,又被魏蛟这般毫无章法地宠了几年,没变得任性骄纵已经算不错了。
这点话不至于让傅文修生气,何况她看起来康健许多,瓷白肌肤上透着极淡的粉,瞧着精致漂亮极了,如小仙女般。微微睁大眼看人的模样一点都没威慑力,只让人想到试图伸出爪子威慑敌人的小动物。
他唇角一弯,欲拍拍她的脑袋,却被提前预料般躲开,目光安静,不畏惧也不亲近。
傅文修不怒不急,笑道:“翁主若不喜欢,随便把它赏给宫婢,或者扔了,我都毫无异议。既唤我一声长辈,我怎好看你用这下等之物。”
说完竟是直接带着那块玉佩就进去了。
如果不是时机场合不对,阿悦都要被他这举动气笑。
霸道不成,就变赖皮了?
莲女也瞠目结舌,“这……都尉就这样把翁主的玉佩拿走了?”
这不是明抢吗??莲女可从没见过这么大胆又无赖的人,敢在宫里抢翁主的东西。
何况那玉佩怎么可能是下等物件,圣人连次等都不会让翁主用。
莲女讷讷道:“……翁主,着人去把玉佩要回来吗?”
想想也不合适,何况马上就要举宴,那么多人都在,纵使翁主年纪小,若被他人说成连赠长辈一块玉佩都不愿的小气之辈,名声也不好听。
她小心低首看了看,觉得小翁主似乎有些生气,又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意味,双颊都鼓了起来,和平时安安静静的模样比,看起来竟很是可爱。
“不用了。”阿悦也知道不合适,想了想,干脆俯身把那块暖玉给了肉肉,让它含在口中,低声叮嘱道,“去里面,把它还给那个人,他不要就扔在那儿。”
肉肉通人性,闻言“汪呜”一声,摇着尾巴飞快地溜进去了。
没想到翁主会用如此损人的法子,思及那位都尉可能会有的脸色,莲女几人心中偷笑,一时间双肩不住轻颤。
为了避免傅文修会被激怒再度出来,阿悦做完坏事就一溜烟回了住处,事后缓缓拍着胸口,还能感觉到稍微加快的心跳。
这算得上是她第一次主动且坚决地拒绝傅文修,没有人在身边确实有所不安,但真正做出来后似乎能感觉,这位叔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至少,他现在依然要对阿翁俯首称臣。
因着这出意外,阿悦心情颇佳,奖了肉肉一袋零嘴后还给它单独作画。画的是小狗戏雪图,最后总觉得哪儿不对,又抱着肉肉的爪子在上面按下黑乎乎的爪印,这才成了。
随意用了几口午膳,阿悦睡了一个时辰方起,“阿翁那儿宴席散了吗?”
“小半个时辰前就散了。”莲女轻笑,“翁主不知,圣人强行同人换了几杯酒喝,惹得皇后不愉,现今正在那儿赔礼认错呢。”
“……”阿悦忍不住想,为了喝酒,阿翁果然什么都做得出来。
两人正聚着,她便也不急去看望,先温习了半个时辰功课,再用了点荀君送来的药糕。
这些药糕初初吃来新鲜,亦有甜味,还真有些像寻常点心,可阿悦用得久了,入口只能感到药味,并不是十分喜欢。
屋外寒风又起,有隐约的呼声,莲女帮她梳着发,轻声道:“今岁入冬后的天儿算不错了,只是风大些,翁主要不要试试新发样,也省得回回被风吹得乱糟糟。”
她颇有兴致,“上回圣人亲自赏了两个金铃,说是和翁主极配,当时婢便想,扎在发上定是最好看的。这声音听着喜庆,且圣人喜爱,婢就给翁主梳两条小辫儿,再系上这金铃,如何?”
阿悦觉得这金铃戴起来颇为幼稚,而且有些像她以前养宠物时给他们戴的那种,便一直闲置在那。可莲女如此一说,又想到魏蛟和文夫人近日神态,犹豫片刻还是点头,“不要系太长了。”
知道小翁主容易害羞,莲女笑,“翁主放心,婢省得。”
莲女手巧,三两下编成小辫,乌黑的发上系了小小金铃,一抬首顿足,便是清泠泠的声响,清脆极了。
阿悦总觉得有些羞耻,步伐便迈得尤其慢,即便如此,甫一进门还是被二老听见了动静。
文夫人道:“定是阿悦来了。”
魏蛟起初疑惑,想了会儿才意识到什么,当即大笑,“小乖,快进来给阿翁瞧瞧。”
阿悦一步三顿地进了,被魏蛟高声笑着抱起,边爱不释手地玩着她发间的小铃铛,“阿翁当初一看,就觉得这金铃甚是精巧可爱,除了阿悦世间也无人能配了。”
他开口时酒气不小,显然不像莲女说的那样,仅喝了几杯而已。
不过,魏蛟这么粗犷的男子,喜爱的却是这种小巧精致的物件,未免有种反差萌。
文夫人笑意盈盈,温声道:“你阿翁有颗小女儿家的心,莫要和他计较。”
魏蛟瞪眼,“小女儿家怎么了?这样才能和我们阿悦说上话。小乖,你说是不是?”
这实在是三人相处的常态,伺候的宫人早已见怪不怪。
放下阿悦,两人将宫婢遣远了些,当着她的面又开始谈论起各种大小事。
他们并不介意阿悦听得懂与否,若她有时忍不住插上一两句,也不会忽略,反而会认真为她解答。
说过凉城雪灾和魏昭赈灾所用的种种手段,魏昭夸赞了长孙几句,转而又提起魏琏,皱眉微皱,“老三那儿,性情行事却像是有了大变化。”
原来魏琏此行去平乱,平得倒是极快,小小的动乱似乎被轻易镇压了下去。但就魏蛟得知,这次其实是一个商会牵的头,起因便是当地官员相互勾结,意图侵占几大商会的半数家财。
小利也就罢了,轻易就要人半数甚至全部家财,旁人怎么会允。泥人也有三分火性,起初是商会的人自发到郡守府前拦门,后来因米油等价钱上涨,许多百姓便也加入进去。
那些官员心生畏惧,怕生出大事,便上报这里有前朝余孽,试图谋反。
这便是传言中的动乱。
魏蛟派三子去这里,未尝没有磨炼他的意思。老三在他心中冲动是冲动了些,但不失义气,更会为民着想,他以为过程可能会有波澜,但结果总该是好的。
没想到魏琏一去那儿,二话不说官员和百姓先各杀了一批,手段铁血冷酷至极,的确有了极佳的震慑效果。
文夫人亦有同感,片刻道:“……确实不像阿琏平日的风范。”
魏琏语调沉沉,“不管是受人怂恿或性情大变,老三狠辣至此,他若得登大宝,我只怕阿昭他们几个从此便无宁日。”
尤其是魏昭。
有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叔叔,他作为曾经极受圣宠还是极大可能继位的人选,这位叔叔一旦当了皇帝,会怎么看他?
只考虑这点,魏蛟让三子继位的可能性也要再低一层。
文夫人轻叹一声,她也正是考虑这点,才让夫君对这二人公正以待,不然三子日后可能会对阿昭有极大的意见。
可是魏琏性情短时间突然转变至此,便是她,也无法再为其说什么了。
何况以长孙的才貌性情,如果没有三子这一着,文夫人其实也很属意由他继位。
魏蛟轻道:“不过,两道圣旨暂且还是不动,我再看看他们二人如何收尾。”
说完他不经意扫了眼,正好瞧见小外孙女仰着脑袋听得聚精会神的模样,不由笑,“阿悦听懂了吗?听出甚么了?”
阿悦早已练就瞬间转换懵懂神色的技能,语调轻软,“听见阿兄快回来了。”
面前的两位长辈顿时笑起来,“说了半天,竟只惦记着阿兄了。”
她被点点鼻尖,“宫里有小乖乖在等,阿昭定会早日回的,且放心罢。”
魏蛟笑得开怀,起身就要抱着阿悦转两个圈,没想到坐久了,猛地站起时就感到脑袋嗡得一声,眼前倏然变黑,扶着阿悦的手猛得一顿,很快就无力垂下。
阿悦犹在对着文夫人,感到不对劲时一偏首,伴随着发间叮铃铃的清脆之声,魏蛟高大的身躯砰然倒地。
第42章
阿悦相信, 自己和外祖母的眼睛在那一刻肯定睁大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她的眼中映入了魏蛟倒地的身影, 但大脑依然是茫然的。
怎么就……忽然倒下了?明明前一息还在笑着要抱起她,明明他的笑声依旧清朗。
完全没有任何预兆。
耳边响起宫婢的失声惊叫, 空旷的大殿脚步杂乱, 阿悦听见文夫人声音微颤, 仍在镇定地着人请太医并封锁消息, 绝不能叫其他人知晓圣人忽然昏迷的事。
像是眨了个眼,又像是过了几个时辰之久, 阿悦的身体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文夫人不住轻抚她脸颊,“乖阿悦, 吓坏了罢?”
阿悦恍然回神,声音迟滞,“阿嬷,阿翁他……”
文夫人语顿,没有特意安慰,“应该是饮酒的缘故, 具体如何, 等太医看过再说, 阿悦先回去,有事我再遣人去传。”
阿悦失声了会儿, 才道:“我不添乱, 阿嬷允我在这陪着罢。”
文夫人叹, 却也着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分给她了。
这位外祖母素来雍容优雅,阿悦第一次见她时就为她的从容风姿所摂,这时候一注意,才发现她原本乌黑的发竟然不知何时多了好些银丝,鬓角亦悄悄爬上些许皱纹。
阿悦鼻头一酸,懊恼自己的无力和弱小。
她明明都知道的,知道大舅舅和外祖父会早早过世,知道这两年会发生许多事。可无论她怎么做,努力改变或不动不变,命运好似无动于衷,依旧会按照既定的路线运行。也许其中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够变化,可死亡这等大事即使能推迟一个月,两个月……最终的结果还是无法避免。
她也会在二十岁那年,早早离去吗?
阿悦恍惚,忽然感到一阵自心底油然生出的寒意,殿内嘈杂,她的耳畔却仿佛听见屋外的簌簌落雪和透骨的寒风,那股冷意从脚底钻入,沁入每根骨髓、每一丝骨缝,叫人浑身打颤。
莲女在一刻钟后才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一摸她的手,瞬间惊叫出声,“翁主,你手怎的这么冰!”
是啊,怎么这么冷。
阿悦拉住了莲女的手,声音微不可闻,“不要打搅太医了,我喝杯热水就好。”
捧了茶盏,她尽量使自己安静而乖巧地坐在凳上,不去急躁地给人添乱,也希冀于能等到一个好消息。
太医却凝重又肃然道:“陛下这次……臣等也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了。不过,这次陛下虽说与饮酒有关,但也不能说全然是那几杯酒所致……”
阿悦和文夫人认真听着,太医说他们前期完全没发觉,原来陛下体内藏了一种毒,这毒厚积而薄发,也不知是何时点点滴滴渗入到体内。本来应该再潜伏一段时日再发作,可这次因为酒,毒性就提前一并发了出来,才导致陛下突然昏迷。
太医又道,这毒并不霸道,属润物无声日积月累型,食药皆有毒性,不排除是因为饮食不当而引起的,但也有可能是有心人利用这点,特意给陛下下毒。
听到这儿,阿悦看见文夫人眉头紧锁,知道她内心亦有震惊。这个皇宫不能说铁通一个,但这寝宫绝对是在帝后二人的把持下,就算有几个别有用心探消息的人,身份在他们眼中也都是几近透明,有谁能在这种环境下渗透而入,给一国之君下毒?
最重要的是,魏琏和魏昭对父亲/祖父都十分孝顺,就算两人都有登位的心思,也绝不会想到这种最下乘的方法,是以在这之前,从没人想过竟会有人对魏蛟下手。
身份上,的确是这二人最为便利,情理中,却又属他们最不可能。
如果不是他们,还会有谁希望魏蛟早些离世呢?
阿悦第一反应想到了傅氏,她相信外祖母也是如此。
文夫人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可身形随之摇晃一下,阿悦意识到什么立刻扶住她。
太医大惊,再顾不得什么礼仪大跨步而来,三指搭在文夫人脉上,“皇后体内竟也有同样的毒!”
但文夫人已经听不大清他说的甚么,只紧紧抓住了阿悦的手,“阿悦……莫要告诉其他人,谁都不行,包括你两个舅舅。”
后面的话微若蚊呐,如果不是阿悦一直侧耳,根本不知文夫人会交待这句,她竟是连魏柏和魏锦都不放心。
“阿嬷……”阿悦同样抓紧了文夫人的手,心中有一瞬间的惧怕。
这两位长辈无疑是这个皇宫的支柱,眼下竟相继倒去,偌大的重担,好似瞬间都压在了她一人身上。
太医心有不忍,低声道:“翁主放心,臣等绝不会离宫半步,尽快研制出解药让皇后醒来,在这之前……还要翁主多多担待了。”
众所周知,这位小翁主聪慧又极受宠爱,可她毕竟年岁小,如何担得起这样的重责?
但如今,已经无人能顾及她的年纪了。
文夫人这一倒,殿中更乱,好在因着之前的吩咐,倒没有大声喧闹之辈。芸娘趁其他人都去照看帝后,眼疾手快地给阿悦悄悄递去令牌,“翁主,这是……这是娘娘的令牌,若有要事,用它使人去做便可。”
芸娘心中亦惶惶不安,可看着眼前小小的翁主,那阵不安无论如何也不忍影响她,最终道:“翁主千万莫怕,娘娘定能很早醒来的。”
“……好。”阿悦轻轻应了声,仍带稚气的声音很快消散在空中,她不自觉握住了令牌。
莲女心疼地看着她,并不觉得小翁主能做甚么,除了在这等候消息,不让人出门,还能怎么样呢?
她瞟了眼天色,迟疑道:“翁主,既是不能让人知晓,现下的时辰……是不是该传晚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