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最疼爱她的外祖父母还躺在那儿,让她意识到,她也应该学着去保护他们。
阿悦轻声问,“信传出去了吗?”
“昨夜就已送了。”芸娘轻禀,“殿下那儿离得近,快马加鞭,快则大半日、最多两日就能收到消息,很快就能回临安。”
“好。”阿悦指腹擦过手中的杯盏,“另一封给三舅舅的信现在就着人去送罢,不要太晚了。”
她之前想了许久,大概能够明白宁彧为什么说也要传信告知魏琏,且相隔两日。
不过相隔两日并不见得就好,如果两人能够一同抵达,倒也不错。
阿悦起身去见了宁彧,和他再度商谈许久,结合太医的话,慢慢想到了一些自己之前从未考虑过的方面。
翌日,等宫人将重新批好的奏折下发后,阿悦道:“我休的假够久了,去请荀先生,问他是否有闲暇继续给我授课。”
莲女大惊,结结巴巴道:“可是翁主,宫中不是、不是……”
“嗯?”阿悦看她,忍不住笑,“我回乐章宫上课而已。”
她这弯眉一笑,露出浅浅梨涡,登时让莲女不禁也跟着笑,连连点头应是,忙不迭跑出去了。
荀温收到传话时,不可谓不惊讶。
他推算时日,圣人毒发也该差不多了,这时候宫中竟毫无异动,且还有心思请他去授课?
荀温生性谨慎,虽然很想去宫中一探究竟,但此时泰王和魏昭都不在临安,他不会轻易出面。是以他托了个身体抱恙的借口,没有应下来,随后凝神看着传话宫人的反应。
宫人只是略有失望,“荀先生身体不适,那就无法了,只是翁主道闲闷多日,还想趁着天儿尚好,再多学几课呢。”
“那就烦请这位姑姑替在下向翁主请罪了。”荀温笑,“少学几日无事,倘若因此扰了翁主身体金安,那才是大过。”
宫人跟着点头,转身就回了阿悦。
阿悦喝了口清粥,闻言像是好奇般道了句,“这么巧吗?”
宫人道:“是啊翁主,婢去时荀先生正好在喝药呢。”
阿悦应声,遣退宫人后,宁彧便道:“翁主觉得,彧的猜测可有几分合理?”
阿悦没回。
按照她自己原本的想法,外祖父被下毒,肯定和傅氏脱不了关系。但宁彧却道,以傅徳的反应,这毒并不像和他们有关,他列举排除了许多人选,最后竟想到了荀温身上。
对此阿悦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在她看来荀温不过是个普通臣子,和外祖父无仇无怨,为甚么要冒险做这种事?
而后,宁彧才说出荀温暗地扶持魏琏的事。
阿悦对荀温印象不错,并不想轻易怀疑他,所以做了小小试探,没想到荀温竟真的不愿在这时候进宫。
想到什么,她抬眸望去,宁彧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他仍是少年,可心智着实过于常人,考虑得如此周详,简直有点智而近妖的感觉。此时面对她投来的打量目光也不躲不闪,甚至坦然应之,这和他之前的韬光养晦和低调又有所违背了。
“翁主是不是想问彧,为何会选择帮皇长孙殿下?”宁彧再一次帮阿悦说出了想法。
他一笑,如冰雪融化,清冽至极,“良臣择木而栖,彧并非祖父,还不至于对前朝忠心不二。五皇子已失,殿下既能大度给我一个机会,我为何不抓住,而要去死守前朝忠节?”
阿悦顿了好一会儿,似乎不知该怎么应他,便轻轻应了个“嗯”字。
实则心底在想,这样一来,宁彧以后还会和那位女主掺和在一块儿吗?
书中描绘,他们两一开始能走在一起,无非是各取所需。如果宁彧的“需”没有了,剧情也就被打乱了大半。
阿悦有想过早点去接触女主,她并不厌恶这个人,只是不想自己的命运跟着所谓的书中剧情来,但因为种种缘由,再加上这几年的事又尤其多,就暂时放下了。
此时想起来也不过是一带而过,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宁彧在两日后真正离开,阿悦唤来几个当值的侍官叮嘱一番,而后不知不觉又去主殿内守了许久。
说起来,她从没见过尸体,面前的魏蛟是第一次,但心底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抵触或惧怕,反倒比待在宫婢环绕的地方要让她安心得多。
“翁主。”芸娘扣门而入,“开始飘雪了。”
下雪了?阿悦走去窗边看了看,一探手,细小的雪籽一落入掌心就化成了水,打在窗下的青石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响声。
这是今岁的第三场雪。
前两场雪落时,她都同阿翁坐在一起,或品茶,或读书。
“翁主两日未沐浴,衣裳被汗湿着也不好受,雪天更容易染上风寒,婢去叫水来,好好泡一泡罢?”芸娘提议道。
阿悦点头后,她立刻去准备起来,还特意去寻太医添了药草,好驱寒气。
散下双髻,清泠泠的铃声极其动听,阿悦把它拿在手中看了会儿,指腹忽然感到有几处凹凸不平。
拿到灯火下凑近一看,才发现两个金铃上各刻了一行小字,一行【欣颜】,一行【常悦】,字迹都出乎意料得熟悉。
她怔在那儿。
芸娘帮她取衣而来,本沉郁的心情因她这呆呆模样不由莞尔,“翁主怎的了,竟在这发呆?火舌快窜上发丝了也不知晓。”
她拉着人走远了些,方知道阿悦是在看着金铃上的小字出神,又道:“原来翁主今日才发觉吗?其实早在陛下抱恙卧榻时,他无事就喜欢拿些首饰为翁主和娘娘雕琢,有时候是一些图样,有时候是字。娘娘早就察觉了,还和陛下打趣,说以翁主的小迷糊性子,指不定十年后才不能发现呢。”
忆起往事,芸娘语气都轻快许多。
因年纪小,阿悦很少用首饰,魏蛟赐下了很多诸如此类的饰品,她甚至都没仔细看过,谁能料到这些都藏着魏蛟身为外祖父的拳拳爱护之心。
“那些全都有吗?”阿悦问了句。
芸娘点头,也懂她的心情,“大部分都有呢,婢去让人都取来给翁主看看?”
“好。”
入木桶后,阿悦周围摆了一圈妆盒,她一一拿起来细看,双眸在烛火下映出明亮到不可思议的光芒。
莲女起初不明所以,看清以后不禁笑道:“陛下可真是疼爱翁主,这怕是要把翁主从现在到及笄出阁以后的首饰都刻了个遍罢?就算不做别的事一直雕刻,这也得好些时日呢。”
她又安慰道:“翁主放心,陛下和娘娘吉人天相,自有真龙护佑,很快就能醒来的。”
阿悦轻轻点头,“嗯。”
她泡了许久,也看了许久,在莲女第三次加热水时,帘外芸娘止不住惊喜的声音响起,“翁主,长孙殿下——小郎君——他、他回来了!”
竟是欣喜到话都有些说不完整。
阿悦双眼一亮,下意识从桶中起身,也不知怎的一步就从高高的木桶中跨了出去,在殿中丝毫不觉寒冷,再下一步就要奔出去迎人。
莲女瞠目结舌地拉住她,“翁主,衣、衣裳……好歹先披件衣裳再去。”
阿悦也跟着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都是水渍和药草,雪白细瘦的身体完全|裸|露在外,纵然还很稚弱,但也确确实实有了性别之分。
她双颊生晕,默不作声地在莲女服侍下飞快披了件外裳,待身体被遮了个严实后,害羞的心情又顿时荡然无存,连鞋也未趿就飞奔了出去。
殿外寒风飒飒,敞开的门帘前,郎君身影修长,满身风尘地大踏步而来。
“阿悦——”他温柔轻唤了声,张手稳稳抱住了扑过来的小小身影。
一手轻抚掌下柔软湿润的乌发,魏昭低道:“我来迟了。”
第45章
魏昭随身只跟了一个侍卫, 风尘仆仆,发间落雪都未融化, 显然是得知消息后立刻快马而来。
他身形清减了些,但愈发劲瘦有力, 两手轻松将阿悦打横抱了起来。
一路虽都在赶路, 无法得知具体情形, 但从现今宫内的情状来看, 他自然猜得到阿悦其中经历过甚么。
魏昭心中愧疚且怜惜,亦有深深的自豪, 阿悦能做到这个地步, 是他从未想象过的。
“全宫戒严,着人去东门迎接泰王。”抛下这句话, 他将阿悦径直抱去了乐章宫。
察觉到怀中的小表妹动了动,他低眸看来,“阿悦想说甚么?”
阿悦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该怎么说,“我……阿翁他、阿嬷……”
仅有的几个字也是七零八碎,叫人听不懂, 魏昭却了然般温声道:“不必担心, 我都知晓。阿悦有好几日未曾歇息了罢?先好好睡一觉, 可好?”
当然不好。阿悦知道面前的青年身体一定比自己更加疲惫,他快马加鞭赶回, 又何曾休息过。
可是在这样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语气下, 她连一个反对的字都说不出, 好像冬雪中被小心放入暖热的温泉,紧绷的神经立刻变得松懈、懒怠,兴不起一丝抵触。
好一会儿,她缓缓闭上了眼。
魏昭帮她掖上被角,抬首再度看她时不由一怔,原来阿悦方才埋在他怀中时,双睫就已经全然润湿,这时还是湿漉漉地搭在下眼睑,看着柔弱可怜极了。
偏偏看着如此弱小的她,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做出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
魏昭伸手抹去阿悦的泪痕,在榻旁陪了她片刻,才起身去布置后续。
在离宫前,他就暗中安排了他的人护卫宫廷,这也是阿悦这段时日能够稳住的原因之一。
他唤人来问,得知这几日弟弟阿显和母亲都来求见过数次,更别说那两位叔父和婶婶。其实隐约都该察觉到不对劲了,只是平日祖父积威甚深,再加上无人敢想到驾崩一事,所以能拖了这么久。
魏昭一手解开披风领扣,边道:“去请诚王、安王殿下来紫英宮,以皇后的名义。”
甫一回宫,他就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阿悦则终于能拥有一次好眠。
大雪纷纷扬扬,仿佛要将连日来萦绕心底的沉霾和不快都掩埋,但被殿中重重火盆围绕着,阿悦连梦中都毫无冷意。
她梦见自己成了和肉肉一般大的猫儿,于冬日落雪下懒洋洋地在暖炉边伸展四肢,面前是正在煮茶品茗的魏蛟和文夫人。她轻轻“喵”了一声,舔了舔爪子,两人这才注意到她一般,把她拎了起来打量一番,摇摇头,“太小了,连塞牙缝都不够。还是给阿昭罢,让他再养养,养胖一些。”
身为猫儿的阿悦听不懂这话,只能满脸迷茫地任他们把自己塞到了另一个怀抱,直到发现他们越来越远才受惊般喵呜叫了起来,伸出爪子拼命地挠……
“……翁主?”身边有人迟疑唤她。
阿悦眼睫勉力颤了颤,支开来,眸中还是茫然的,“芸娘?”
细细轻轻的声音,带着些许干涩,芸娘递来一杯温水,像是松了口气般,难得有了顽笑的心思,“婢还以为,翁主竟不会说话了。”
阿悦不解,看向一旁才从莲女的小声示意下得知,自己在梦中一直“喵喵喵”地着急叫,谁都不明白她在急什么。芸娘伸手欲唤醒她,还差点被她挠了个正着。
阿悦听得呆住,脑中还没反应过来要做什么,目光先下意识地搜寻。
“阿兄呢?”
“殿下刚刚正和诚王他们说话呢。”芸娘说着就惊叫起来,“翁主,别急,别急呀——先趿个鞋,殿下不会走的……”
阻拦的话已经来不及,因为阿悦迎面正好撞入了魏昭怀中。
再次稳稳当当地接住小表妹,魏昭这次十分熟练地把人直接抱了起来,“怎么,睡不好吗?”
阿悦不言,只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手紧紧揪住衣衫,像是怕一个不小心,他就要不见了。
魏昭脚步一顿,把她放在榻边,轻声道:“不怕,阿兄不会再走了。”
“……嗯。”阿悦轻轻应了声。
对上她缺乏安全感的目光,魏昭略一迟疑,还是亲手取来阿悦小靴,俯身帮她挽起了松松的裤脚。
因着心疾,阿悦似乎无论哪处都是小小的,小腿和脚踝细白到不可思议,魏昭甚至不需要完全张开手,就能轻松握住。
他俯身帮阿悦穿靴,阿悦就静静地坐在榻边低首看着,长而柔软的乌发垂下,耷落在魏昭臂间,乖巧得有些过分。
魏昭抬手,将阿悦的脚完全托在了掌心,再缓缓放入靴内。
以阿悦的年纪来说,是该避讳男女之嫌了。但芸娘和莲女看着,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提醒礼法的话,因二人无声间流淌的脉脉亲情,动作间毫无狎昵,任谁也不忍心去打断。
魏昭牵着阿悦去用膳,走入天光时,阿悦才发现他的脸颊有些淤青,这在昨夜还是没有的。
察觉她的疑问,魏昭微微笑了笑,“无事,不小心磕了。”
但实际是方才在和诚王几个商议时受的伤。
知道他不欲让自己担心,阿悦点头,和他一起坐上了膳桌,听他道:“阿悦昨夜入睡后,祖母清醒了小段时辰,知晓阿悦这几日做的事,很是夸赞了你一番。”
说着很有预料地按住了阿悦蠢蠢欲动的小身板,失笑,“莫急,如今祖母又歇下了,太医说今晚毒就差不多能全好,到时再看也不迟。”
“好。”
陪着阿悦用了几口,等她差不多有七八分饱时,魏昭再道:“今夜子时,宫中就会敲钟,到时阿悦就待在乐章宫,不用赶来。”
这意思便是指今夜昭告天下,绥帝驾崩。阿悦动作一顿,再次应了声,她知道魏昭是不想让自己面对那些人。
一旦得知魏蛟驾崩的消息,傅氏等人定会连夜入宫,到时候有文夫人和魏昭在,确实也不再需要她担心了。
“阿兄,三舅舅回来了吗?”阿悦忽然道。
“子时前能赶到,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