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有很多,此刻乐章宫外就侯了一群宫人,不过因魏昭之前的嘱咐,他们连一个字都不敢催。
“事需一件件做,不急。”魏昭抬手让宫人端来姜汤,“方才阿悦去外面走了趟,正是冬夜,还是先喝碗姜汤驱寒。”
“……喔。”不知为何,他这么不紧不慢的态度总让阿悦有种莫名的不安,连素来讨厌的姜汤也没喝出味道。
慢慢喝了小碗入腹,阿悦一边抬眼悄悄看向对面,见魏昭面色似有犹豫,半晌道:“阿悦是否……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咳——咳咳咳咳……”阿悦差点没被呛着,咳得满眼是泪,被莲女拍着后背顺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阿兄为什么会这么想?”
如果她没记错,如今她才八岁……就算这时候的人成亲都早,可八岁有喜欢的人难道就很正常了吗?
魏昭说来也有几分不自然,真正说出口后就坦然了,“此事本不该我来问,但祖父留下的遗诏毕竟……所以,我想亲自问问阿悦的想法。”
听他慢慢说过后,阿悦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做法确实有些惹人误会。
早在外祖父魏蛟第一次提出他们亲事时,阿悦说出的那番话就足够令人惊奇了,也让人很难再把她看作懵懂不知世事的孩童。今晚听到遗诏的内容时又是那样的反应,不免让人忍不住有所猜测,猜测她是不是已经情窦初开心有所系,所以才一直对这桩婚事如此反对,甚至听到后直接激动地跑出了寝宫。
阿悦听到这儿时还有心思想,怪不得表兄对她的突然跑走不急不怒,原来只是单纯当成了小女孩儿心情不好……
魏昭想的十分简单,小表妹这几年都待在宫中,能接触到的小郎君实在有限,他思来想去,认为只可能是家中最小的弟弟——魏旭。
阿悦:“……”
“我不会告诉他人,阿悦不妨和我说说。”
“……”
这种对话让阿悦很诡异地有了种开明老师在劝导早恋学生的感觉。
魏昭目光温和且宽容,阿悦实在说不出欺骗他的话,无言对视了会儿,忽然心思一转,轻声道:“阿兄,其实我……”
“嗯?”
魏昭鼓励地看着她,如同一泓碧色湖水,偶有浅浅涟漪,但从不会使人惊慌。
阿悦道:“其实我一直在做一个梦……”
略去一些和书有关的词,阿悦把自己剧情中的经历用梦来代替,当然,所谓的女主不可能会提到,毕竟她从不认识郭雅此人。
这是她从未对任何人倾吐过的秘密,也是她一直忐忑不安的缘由。可是今晚既然都能那样和傅文修对着吼了,那她再大胆一点,把这些事告诉魏昭又有何不可?
如果这位表兄也不值得信任,那她真的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
阿悦说得很慢,因为时常要斟酌语句,思索出恰当的方式来讲述。
魏昭第一次听到小表妹的这些梦境和隐忧,他给予了十足的耐心,坐在这儿听她断断续续地说,许久道:“阿悦的意思是,在梦中你嫁与我为妻十三年后,傅氏便会兵变篡位,而我无动于衷,任他们取走了皇位……和你?”
阿悦点头,后又摇头,小声道:“梦中的事我记得也不大清了,应当是发生了甚么而我却不知晓罢。”
这就是阿悦从最初就惧怕傅文修的原因?魏昭想到了上次她问的问题,似有所思,“那……之后呢?”
阿悦轻眨眼,“甚么之后?只是梦而已,之后我也不知道啊。”
她目光略有闪烁,魏昭定定看了会儿,没有追问。无需回答,他已经知道,梦中的阿悦定然很快就不在了。
他忽然想到阿悦独处时的模样,总是像给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外衣,显出这个年纪少有的安静和谨慎。当初魏昭以为是她幼年失恃,又与父亲离心,所以会有这样深的防备和不安。
如今才知道,她竟是常年在做这样一个预兆般的梦。
因阿悦早先的提醒和心中的警惕,魏昭这几年确实一直在注意傅氏,他们做得很隐秘,但依然能看出野心。
倘若一直这样下去,未来十余年的走势也许当真会和阿悦梦中所展示的那样,无怪她一听到遗诏中提到的婚事会有那样大的反应。
思索间,魏昭半张脸陷入阴影中,随着灯火明灭不定,投来的视线却是一直沉稳而凝长,让阿悦不知不觉跟着他静默下来,等待他的回答。
他真的会相信她吗?还是只当是一个孩子滑稽的梦,一笑置之?
阿悦拢在袖中的手交握,渐渐渗出汗意。
“早在一年之前,我便对祖父提过傅氏之事。”魏昭终于开口,“但傅徳与祖父为至交,于祖父看来亲如兄弟,丝毫不愿怀疑,我便也不好有其他动作。”
“再者,那些毕竟证据不显,总不好一言论其生死。”魏昭顿了顿,“如今时势将有大变,一年内我会着人密切观察傅氏。”
“倘若他确有不臣之心,我绝不会留。”
第48章
魏昭准备离开时, 乐章宫的安神香还未燃到一半,明灯闪烁。
窗外依旧飞雪, 他起身披上墨青色大氅,槅扇外有侍官正举伞等候。
“阿兄——”阿悦几步追上, 递去手炉, “近日天寒, 阿兄要保重身体。”
遗旨已昭告天下, 登基前的一个月必定十分忙碌。
魏昭微微颔首,“最近如果有拜帖, 阿悦直接以身体不适为由拒之门外就好, 得空多陪陪祖母,若不想走动, 便去书阁也好。”
“嗯。”
“快进去罢,不用远送。”
阿悦便隔着朦胧的帘子望了会儿他远行的背影,莲女终于忍不住道:“翁主为何会应了殿下的话?”
她面露迟疑,“难道翁主当真不想嫁殿下吗?”
莲女实在不解,像长孙殿下这样的郎君可遇不可求,假使娶了翁主, 必会对翁主视若珍宝, 还有甚么不满意的呢?
她方才听殿下说甚么, 孝期三年、若三年间翁主有了心仪之人或着实不想嫁,届时会想法达成翁主心愿这样的话时, 就已经足够震惊了, 更惊讶的是翁主居然还应了。
整个临安城都已经知晓的婚事, 难道这两人还能反悔不成?
阿悦被问得怔了怔,“阿兄这么说,我便应了,有什么不可吗?”
她这无辜模样简直把莲女看得暗中吐血,翁主真是年纪小不知事啊,早早定下这样荒唐的约定,若殿下因此先变心了可如何是好!
诚然,在莲女等人看来定下这样的约定再愚蠢不过。阿悦却觉得心头微松,不管是魏昭是为她或他自己,依然能够有选择的权利再好不过。
这桩婚事与原剧情中不同的便是,书中她是在魏蛟弥留在世时就嫁给了魏昭,此事毫无周转余地,而在这儿,两人是定下了一桩举世皆知的婚事。
婚约而已,日后魏昭为帝,想要改一改虽然要费些功夫,但着实不算难事。
…………
绥帝驾崩,百官素服,全国举丧。
作为最受绥帝宠爱的翁主,阿悦的事着实也不少,只守灵就是件极其耗费体力心神的事。
因年纪小,她本来无需守整夜,阿悦自己想陪伴外祖父最后一程,是以有所要求。
天光微亮时她才迈出大殿,穿过长廊,陆陆续续能碰见进宫来寻文夫人或魏昭的官员。阿悦晃了下眼,才发现荀温在面前经过,且对她微微笑了笑。
荀温进宫……是来寻外祖母的吗?
阿悦知道魏昭已经在着人去查先帝中毒一事,但荀温显然不清楚自己即将大难临头,脑袋已经在新帝那儿排上了号,甚至私底下还颇有些春风拂面的感觉。
阿悦不由疑惑,荀温暗中扶持的是三舅舅魏琏无疑,可眼下魏琏明显争位失败,最多只能做个贤王,他怎么还是这么高兴的模样?
旁人可能没什么感觉,但阿悦和他当了两年多的师生,对荀温的情绪多少有些敏锐。
疑心一起,多少有些探知欲,阿悦想着等魏昭来时,再同他说一说。
她回寝殿歇了一上午,午时同几个舅母一起用膳,才发现王氏情绪有些不对。
说来王氏也算是苦尽甘来。
她前半生着实说不上顺遂,生母早逝不受宠,嫁得如意郎君后没几年公公就起事造反,夫君常年随公公奔波在外,只能在家中侍奉婆母、抚养幼子。待公公正式登基后,更没享受几日安生日子。先是八公主作为平妻入门,紧接着夫君魏珏又早早离世。
别说王氏本就柔弱经不得风雨,再刚强的女子,被这样接连摧折,也很容易憔悴。
眼下她长子即将登基为帝,谁都认为是她最该得意的时候,她却一直郁郁不开怀的模样,双目泛红,用个午膳也没心思。
膳桌上静默得有些诡异。
终于,张氏不轻不重地放下碗筷,“我还道这几日的膳食素是素,也不至于这么咸,原是嫂嫂在这添了料。”
她惯来的泼辣性子,本来魏琏皇位没争上就够气了,偏王氏还整日在这小白莲似的嘤嘤哭泣,看得张氏心头简直一股无名火起,只觉得王氏在故作可怜。
张氏欺负惯了这嫂嫂,此时也记不起她的长子即将为帝,心气不顺下就一阵好怼,“往日圣人在世也不见你殷勤往前献孝顺,人没了反倒知道哭了。这儿也没有旁人在,嫂嫂,这是做给谁看呢?”
魏旭顿住,望了眼阿悦,似乎在示意她和自己一起离开,这种婶婶舅母间的争执,他们几个小辈总不好掺和进去。
但阿悦摇了头,他也只好按捺在原座。
王氏一愣,轻声道:“我吵着弟妹了?”
“可不敢说,但嫂嫂这模样,叫人都不敢站在旁边儿。不然旁人一看,还道我们对圣人不孝,连哭都不哭一声呢。”张氏双眼倒也是红肿的,但话一出口,便和王氏气势截然不同。
王氏也不接这话,只闷声不吭,张氏正要再说两句,被身边嬷嬷拉住,小声道:“夫人何必置这个气,她今日不记仇,保不准过几日就记着了。到时在位上的又是……那位,他最是孝顺,若要拿泰王和世子为母出气也是轻轻松松的事,岂不是不值当!”
“泰王是他叔父,莫非他还能因这等妇人间的小事就随意降罪长辈不成?”张氏口中逞强,但确实被劝住了。
她望了一圈,二嫂没来用膳,四弟妹也是柔柔顺顺地在那儿喝汤,对方才的冲突只作不知,好没意思。
真是苍天无眼,竟叫王氏这样的人成了赢家。张氏心中忿忿,也没了心情用饭,起身离去。
很快,其他人也接二连三离座,最后只剩下了阿悦和王氏仍在座上。
王氏久久沉浸在心事中,回过神时瞥见阿悦在安安静静地喝汤,“……阿悦在等我吗?”
慢吞吞地将手上这勺喝下,阿悦才道:“没有,只是今日的汤鲜美,没忍住多喝了两碗。”
王氏不由一笑,阿悦向来胃口小,这体贴人的方式倒是和阿昭有些像。
阿昭……王氏神色不定,忽然道:“阿悦觉得你阿兄如何?”
……嗯?
见阿悦不明所以,王氏补充道:“舅母的意思是,你们既定下了婚事,日后你便要嫁给阿昭了,有……”
说着,她笑了笑,“瞧我说的,阿悦应当还不知这其中真意呢。”
“我知道的。”阿悦回她,“就是和阿兄成婚,成为他的夫人,与他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王氏迟疑看来,却听她继续道:“我觉得很好呀,阿兄品貌俱佳,为子孝诚、为兄仁爱,日后想必更会是个明君,往日临安就有很多女郎倾慕他,阿翁将我托付给兄长,是为我着想。想来,是我的大幸呢。”
“阿昭可是年长你十二。”王氏被她这连番夸赞夸得有些懵,“阿悦不是应当更喜欢年岁相近的小郎君么?”
“年岁大些才疼人呀。”阿悦说完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年纪,添道,“是阿嬷告诉我的。”
既是文夫人说的话,王氏立刻不再反驳,轻声道:“既然阿悦自己都喜欢,那舅母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阿悦奇怪看她,“舅母是阿兄的母亲,怎么不为阿兄担心,反倒如此关怀我?”
“说来,我用午膳前,还看到了阿显兄长怒气冲冲从舅母寝殿中走出。”阿悦紧接道,“舅母猜,他同我说了什么?”
王氏神色立刻不自然起来,“阿显这今日心情不好,尽说胡话,阿悦莫要听他的。”
说罢就要离开,被阿悦张口叫住,“舅母,你这几日因阿翁离世而神思恍惚,阿悦能理解。那些话同我们说几句也就罢了,但对旁人,可千万不要再提了。”
不意自己竟被小辈教训,还是向来疼爱不已的小外甥女,王氏脸上火辣辣的。可面对阿悦,她确实也拿不出长辈的威风。
她唯一能立威和敢立威的,大概也只有长子魏昭了。
王氏飞快离开了这里,一路上都感觉有人在暗中讥嘲自己,仿佛人人都知道了她上午对幼子说的话。
她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失了智,能对阿显说出……叫阿昭将皇位让给他的话。
但王氏也着实没办法了,她对那日送信给自己的人心有余悸,眼见阿昭登位在即,她不知那人还会使出什么法子。
要是……要是那人把那封信昭告天下,她的夫君和二子都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一路毫无意识地游荡,王氏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文夫人休息的寝殿,她欲转身离开,里面芸娘却预料般走出道:“夫人,娘娘有请。”
王氏身子一僵,亦步亦趋地跟进去了。
殿内未置暖盆,侍奉的宫人也少,显得清清冷冷。王氏行过礼,习惯性地走到文夫人身后为她捏肩,“母亲畏寒,怎么还敞着窗?也不捧个手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