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足足愣了有三秒,然后脸色爆红,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地底下去。
她可真没有这么厚脸皮过啊。
魏昭更是笑出声,要不是有不少外人在,估计就是大笑连连,久违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低沉道:“嗯,一样可爱。”
本就是来安慰阿兄的,这样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彩衣娱兄了。阿悦如此宽慰自己。
大概是看不得这兄妹二人继续亲亲热热惹人眼红,曹丞相咳了声,走近道:“殿下和翁主感情倒是极好。”
魏昭以笑答之,曹丞相也笑了笑,低首道:“翁主,不知来时……皇后娘娘可说了甚么?”
“没甚么呀。”阿悦回他,“阿嬷只是很生气,说这些人甚么胡话都敢编,要是阿翁听到,都得气活了。”
“只这些吗?”曹丞相好像有些不信。
阿悦无辜和他对视,“是啊,阿嬷也没有和我特意说甚么。”
“哦?翁主不妨……”
话没说完被魏昭打断,“溧阳不过是个孩子,丞相问她,她又能知晓甚么。”
闻言,曹丞相深深朝魏昭看去,片刻又是一笑,“殿下这么说,老臣确实不好再问了。”
他知道殿下爱护小翁主,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曹丞相觉得,翁主既然当了曾经帝后的宝贝,又是遗诏指明的皇后,纵使年纪再小,也不能一味护在羽翼下了。
况且,这位小翁主看上去可不像真正的懵懂孩童啊。
众人在殿中候了有小半个时辰,那老婆子终于从侯府被带入宫,颤颤巍巍跪在了文夫人面前。
甫一看见老婆子这张皱巴巴的脸,王氏就把一声惊呼咽回了口,她记起了这个人。
这婆子是她从娘家带的,起初她在魏氏整日惶恐,小心翼翼也没个可以说话的仆婢,有时便忍不住和她说道几句。
王氏知道自己那时候傻,夫君都不怀疑,那胎明明说足月生也没问题,偏偏她心中有鬼,总想做个早产的迹象,便时而想弄出个甚么意外。譬如摔一跤,再譬如吃些催产的食物之类。
因是王家人,她觉得这婆子定不会嘴碎对魏家人说些甚么,后来老婆子年纪大了些有儿女要接她回老家颐养天年,她便也允了。
何曾想到那些心慌意乱之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会被人记那么多年,如今反倒成了阿昭身世存疑的证据。
文夫人问,“这人你可认得?果真侍奉过你吗?”
王氏张口就要否认,那老婆子却大声道:“夫人,夫人啊——老奴这十余年可都一直惦记着您呐,夫人每到雨雪天就容易腹疼足寒,必得喝红枣乌鸡汤暖着。您最是喜爱婢的手艺,婢当初走的时候还教给了高娘子,也不知她可学到了其中精髓?夫人这老毛病可好些了罢?”
王氏:“……兴许侍奉过罢,儿媳记不大清了。”
一看她神态,文夫人就知道八成记得清清楚楚,被这老婆子一喊,不好意思否认罢了。
文夫人不准备任她再胡扯一堆,“赵婆子,你也清楚我们为何传你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把当初的事再完完整整地说一遍。”
说罢看着她轻声补充,“其中若有半句虚言,你从此也不必再开口了。”
赵婆子咽了口口水,下意识瞄了眼旁边的傅徳,这才张口道:“回禀娘娘,婢这辈子就没说过一句假话。想当年,婢伺候夫人时,夫人最爱同婢说话,就是因为婢为人实诚、从不弄虚作假……”
“你这人废话好多啊。”阿悦都忍不住开口,“让你说正事呢,尽说些无关紧要的。要是太紧张了不会说话,要不要先给你十鞭子缓一缓?”
十足的刁蛮小翁主模样,叫好几人都忍不住侧目。
魏昭似笑非笑地低眸看了她一眼,让阿悦脸微微发烫,扭过脑袋去。
她就是故意的,这婆子明显被傅徳收买了,在看他眼色行事,猥琐拿乔的模样叫人看得心烦。以她的辈分教训不了傅徳,难道还吓唬不了这人么。
这样赤|裸|裸地把魏昭的身世放在大庭广众下谈论分析,纵使其中没问题,阿悦也觉得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魏昭为人宽容,这会儿还能平静大方地站着旁听,阿悦却觉得自己忍不住要记仇了,傅家父子就没有一个好人。
赵婆子不认识她,也看得出她地位非凡,果然被唬住,“婢这就说,这就说。”
“当初夫人未出阁时,婢就在她院子里伺候了。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夫人不受郎主宠爱,在府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好,那段时日啊……”
在赵婆子有些凌乱的回忆中,王氏出阁前到嫁入魏家的事,渐渐被拼凑了出来。
她作为仆婢,讲述王氏时语气自然是敬重的,但这口吻,越听越让人觉得,王氏不仅是个小可怜,还颇富心机。
只加了几句“不知为何坚持要去寺庙祈福”、“莫名走了那条小路”、“见魏家郎君中药不去寻大夫反而非要单独同他待在一块儿”的话,听来就不免让人觉得,这些似乎真的很像是王氏的算计啊。
王氏面红耳赤,一直想反驳,又找不到插嘴的机会,旁边还有文夫人在用眼神制止她。
文夫人并非是相信她,而是了解她根本没有那个脑子去算计。
再者,魏珏当日是为父秘密办事,连魏家人都少有知道他会经过那条路,王氏作为一个不受宠的深闺女郎,又如何能知晓?
赵婆子的话听来暧昧,实则根本经不起推敲。
傅徳适时道:“那你可知,你家夫人在出阁前可与甚么人有过来往?”
“这……”赵婆子迟疑时,又得了提醒,“比如表兄之流?”
赵婆子连连点头,“是了,当时有姻亲刘氏,和府上来往得频繁。刘氏有位大郎君,生得风流俊俏,府上不知多少娘子有意,可惜后来刘氏落难了,也只有我们夫人心善,会偶尔去看望那位刘家大郎,至于其他的……婢确实不清楚了。”
傅徳长长哦一声,很是意味深长,“原来如此,那刘氏一族如今何在?”
“这就不知道了,当初好像举族避难去了,去了哪儿也不曾告诉过旁人。”
“啊——”赵婆子忽然惊叫一声,“对了,婢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傅徳道,“快说。”
赵婆子迷迷糊糊眨着眼睛回忆,“当初,夫人生了殿下后,还曾让婢夜里把一块玉佩掷去湖里,说甚么……要忘尽前尘,婢当时模糊看了一眼,上面、上面似乎隐约有个刘字!”
“你胡说!!!”王氏再也忍不住了,自己过往的事被摊在众人眼底下一一推敲琢磨,对她无疑是一种酷刑,在赵婆子说完这句话后,终于朝赵婆子冲了过去,途中带下一把侍卫腰间的刀,借着冲过去的惯性,双手就这样直愣愣地插了过去,正插在赵婆子胸前。
赵婆子浑浊的眼猛然瞪大,啊了几声都说不出一句话,嘴中渐渐吐出血沫来。
王氏也震惊极了,浑身颤抖地看着她,身体往后一瘫,双手也顺势带出了刀。
温热的鲜血飞溅而出,洒在阿悦脸上,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第53章
从出生那日起, 王氏就基本未受过什么正儿八经女性长辈的教导,她禀性怯懦, 又不聪慧, 先生嬷嬷纵然能教她琴棋书画和礼仪,但总无法交心。
在家中时她不受宠爱, 嫁入魏家后又被魏珏护得极好。魏珏不曾纳妾, 后宅安宁,妯娌间不需太多交往,再加上常年有文夫人掌家, 王氏除了侍奉公婆,照顾夫君儿子,全然不似其他的出嫁妇人,需要操持诸多事宜。
可以说二十年来, 除去长子身世和当初魏珏迎娶八公主这两件事,几乎没有事让她操心过,这也就造就了她二十年不曾增长过的心智。
一旦魏珏不在了, 无人替她想好嘱咐好该如何做时, 她真正的性子便再也藏不住。
愚蠢、胆小、自私、冲动……在面对赵婆子这件事上,她的劣根性暴露无遗。
赵婆子的血溅了阿悦半张脸, 直到回到乐章宫, 那种腥热的味道依然久久不散。
她让莲女点了沁心的百合香, 鼻间萦绕的却还是那刺鼻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昏昏沉沉入睡, 她见到了久违的梦境, 无论色彩或感觉都异常熟悉。
但在这之前, 阿悦从没有单独梦见过表兄魏昭。
他身形清癯,穿着宽大的龙袍孤伶伶坐在龙椅上,就着灯火翻阅战报。
无人解释,可阿悦就是知道,这是傅氏起兵叛上的第二个月,势态还说不上好差。
空荡的大殿灯火摇曳,门被推开,狂风倏得吹进,顿时将高高堆起的奏折吹倒了大半。王氏满面愁容走了进来,撞见长子瞥来的目光时有一瞬的瑟缩,很快又挺起了背。
阿悦看着她缓缓步上石阶,犹豫了足足有一刻钟,才终于道出来意。
王氏并非来关心长子身体,也不关心战事,她是来说出一个秘密的。
从她张合的口中,阿悦听到一个心神俱震的消息。王氏对面前的长子道,他并非魏家血脉,而是当初她遇见其父前被山匪所辱,而怀上的。
王氏说,这件事已经被傅氏知道。傅氏使人与她传信,说这次起事全是因为得知魏昭身世,倘若魏昭主动退位,禅让给其弟魏显,他们就退兵认降。
魏昭在王氏说完后愣了许久,他拿着朱笔,红色的汁液滴落到龙袍也没有半点反应,向来温和的面容再也露不出笑容。
连烛火,像是也在这刻冻住了,停止摇晃。
大殿内悄然无声,寂静得王氏眉头跳了下,面露慌色,不由叫了几句长子。
魏昭这才回神般,语气轻轻道:“母亲是说,我并非魏家人,而是……山匪之子?”
这消息太过令人震惊,连他面色都有几分恍惚,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是。”
过了会儿,魏昭又道:“母亲方才想让我做甚么?”
“让位给阿显……”王氏顿了顿,“傅氏答应我,只要你传位阿显的消息一传出,他们就立刻退兵。”
魏昭应一声,“母亲可知,正值国难之际我毫无缘由退位,正如临阵换将,是大忌。不用傅氏做什么,就能使我绥朝大半人心不安,尤其是前线的将士们,甚至动摇国本。”
“你退位,他们就退兵了,纵使有些小小动荡又有何干?”王氏不解,“难道这不比辛苦征战好得多么?战事一起,百姓无不水深火热,这才是动摇国本啊。”
魏昭长叹一声,“傅氏狼子野心,觊觎大位已久,他们的话,母亲也信吗?”
王氏略有触动,“那你要如何做?”
“待此间的事一了,解决了傅氏……”魏昭像是恢复了些许气力,“我再将一些事教给阿显,便可传位与他。”
王氏坐立难安,“可傅氏来势汹汹,你几个叔父又……此事要如何解决?你可有十足的把握?”
魏昭沉默了会儿,“有六至七成,母亲给我时间,必能完成。”
“那要多久?”王氏有些激动起来,“倘若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又十年?魏家江山有几个十年能容你这样挥霍?”
“就算傅氏说话不算话,你现在传位给阿显,又当真能有多大的损失?”王氏怒道,眼中似乎还有些失望,“我看你就是舍不得这九五之尊之位,不愿退下来。可阿昭你别忘了,你不过是一山匪之子,生来卑贱低劣,若非魏氏,你当你能有如今的地位?这位置本就是阿显的,你怎好霸着不放!”
“阿昭,你何时变得如此贪婪成性,太让母亲失望了!”
说罢,王氏怒冲冲离去。好不容易稍微有了些暖意的大殿也随着大门的再次打开而被寒风占领,如凛冬腊月,凉意刺骨。
魏昭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消瘦的身影被烛火拉得更长。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唇边逸出一点白雾,犹如幽魂轻叹。
但此事,并未结束。
王氏在傅氏的接连传信下越发坐不住,一面怕傅氏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一面又担心会抵抗不住这次傅氏的进攻,最后使公公打下江山的辛苦付之一炬。她深觉,长子恐怕真的是舍不得皇帝的位置,不会甘心退下。
她想了五六日,见魏昭那儿依然没有半点动静,终于下定决心,亲自做了碗汤,托侍官送给魏昭。
侍官自然不会怀疑她,更清楚陛下孝顺,却少得太后亲近,如果知道这是太后亲自煮的汤,连日紧锁的眉头应当也能舒展了。
他有心给魏昭一个惊喜,便先送了汤去,哪知这汤中饱含的却是一个母亲最深的恶意。
魏昭昏迷不醒,王氏趁机偷了他的玉玺和令牌,先按傅氏嘱咐令大军撤退,再准备让二子魏显即位。
而后的事便是天下皆知了。
傅文修最后几乎没怎么费力就登上了皇位,轻轻松松闯入临安,这些还被他人认为是魏昭有意相让。
再度醒来的魏昭已被幽禁在百人巷,四肢筋脉被废,连日常起居都离不得人服侍,又何谈复国?
王氏所为,不过是让绥朝彻底走上了灭亡的路罢了。
…………
阿悦浑身大汗地醒来,一问时辰,才到丑时而已。
莲女奇怪地拨了拨香炉,“婢已经换成了安神香,怎么翁主反倒睡得更不安稳了?”
这和香哪有什么关系,阿悦想,实在是这梦的内容太过骇人了。
那是真实的吗?是书中、或者说是小阿悦的前世真正发生过的事?
如果当真是这样,阿兄他……
阿悦原以为,书中最可怜的应该算是原本的小阿悦了。但从她三年来见过王氏如何对待魏昭后,再加上今晚的梦,魏昭的命运无疑也称得上悲剧一场。
只是阿悦依旧心存疑惑,表兄魏昭配得上一句闻郎如玉,而他的母亲王氏心性才智本就不出众,其父又怎么可能是一介山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