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周围一时没动静,阿悦还以为他暂时去别处了呢,讨好地笑,“阿兄……”
魏昭忍笑,小表妹今夜可是多了不少新面孔。怪不得往日曾听其他同窗说甚么,不论年纪多大的女子都不能小觑,因为你永远不知她下一秒会是什么模样。
初见时阿悦安静而懂事,面对长辈乖巧可爱,学课时又意外得聪慧、领悟力极强,最叫人惊讶的,还是祖父突然……时,她表现出的处事能力和胆量,能让任何男子为之惊叹。
无怪近日宁大郎与他私下议事时,总会不经意就提到阿悦,而后才恍然般闭口。
阿悦如今年纪未到,旁人对她至多是欣赏、喜爱,待再大些,长成了可以出阁的女郎,又不知会惹得多少小郎君倾慕。
他们虽已有婚约,但这婚约在魏昭心中最终还是要视阿悦的心意再决定要不要履行。
魏昭叹声悠悠,惹得阿悦奇怪,“阿兄在想什么?”
在想今后要怎样的郎君才配得上我们的小翁主。魏昭心中如此道,却没有说出口,“想要不要让阿悦喝一剂药。”
阿悦苦着小脸,“我出去时穿得也不少,一点都没受寒,不用喝的。阿兄看,我如今健壮得很呢。”
她做出几个奇怪的姿势,使魏昭莞尔,“那总得再泡一泡脚,方才鞋掉了都不知。”
这倒没什么,阿悦乖乖点头,任他命莲女在盆中加了几味药草。
舒舒服服泡了个脚换好寝衣,阿悦跑出来时望见魏昭果然还在。
他等候期间无事可做,便随手拿了本书漫不经心地看,随便几眼便翻页,见阿悦出来便一笑,“这么快。”
“不让阿兄久等啊。”有过几次被魏昭陪|睡的经验,阿悦不至于再别别扭扭了,事实上,在他的注视下入睡的感觉意外得好。
就好像,你知道身边有个可以信任、疼爱自己的人,完全不用担心其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呼呼大睡。也不用注意形象,不论你是睡得老老实实,还是会滚到床底、磨牙、说梦话,这人都会无微不至地把你照顾好,不会介意或笑话你。
这大概就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咳。阿悦乱七八糟地想着,飞快窜进了锦被。
说是陪|睡,但以魏昭的性格当然不可能真上榻陪她,只是坐在榻边看着她入睡罢了。
以他们如今的身份,宫人们就算亲眼看着也不至于说什么闲话,尤其是莲女几个都是乐见其成,觉得翁主终于意识到了从小培养感情的重要性。
收拾好内殿,几人识趣地去了外边儿守着。
时辰太晚,魏昭不欲与阿悦通宵达旦地闲聊,在他看来这个年纪还是多睡为好,又说了几句话就不再开口,让阿悦静心入眠。
他自己则安坐在一旁又翻起了那本明明不怎么感兴趣的书,只是这回翻得极其缓慢,声音更是微不可闻。
侧面望去,他的眼睫尤其长,垂眸时显得有些清冷,每一次眨眼,投在床帏的阴影也跟着轻颤。
阿悦藏在被中的手不知不觉就顺着床帏上的线条画下来,刚好画出他的半张脸庞,即便只是几笔轮廓,似乎也带着温柔缱绻,一如其人。
像阿兄这样的人物,真的很少有人能不动心。阿悦不由这么想着,也不知今后,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
她是睡了一觉转醒的,即便中途跑出乐章宫一趟,这会儿也没那么快有睡意,一时便天马行空乱七八糟想了许多。
察觉到什么,魏昭偏眸,便见小表妹乌溜溜的眼眸正直直对着自己,眼神却是放空的,也不知在想甚么。
他觉得有趣,抬手点了下她露在外面的小小鼻尖,指腹的些许凉意让阿悦回神。
“看着我,却在想谁呢?”魏昭如此调侃,“没想到阿悦也是如此三心二意的人。”
“这不能怪我。”阿悦眨眼,“世间美人如云,怎能不叫人惦记。不过阿兄放心,就算美人再多,你也是最独特的那位,是阿悦心中最最珍贵的白月光,谁都比不过。”
她真诚地握住了魏昭的一根手指,得他低笑,“还是位风流小翁主。”
“人不风流枉少……嗷呜!——”阿悦被狠狠弹了记额头,“再风流也得睡觉,快闭眼。”
“……喔。”委屈巴巴。
第55章
阿悦努力寻求真相时, 荀温也没有闲下来。
他伤势颇重,脑袋上包了一层厚厚的布, 不便移动下只能在太医所住了好几日, 但心中一直挂念着魏昭身世是否解决了。
虽然他在心中认定了自己是魏昭生父,也有心在日后叫其知晓, 但绝不乐见于这消息被他人知晓, 毕竟这关系到魏昭是否能安稳登上皇位。
赵婆子受伤后也被安排待在了太医所,两人隔得不近,但照顾的医童总那么几个, 谈论之下荀温才知道了此人。
他眼皮一跳,直觉这老妇人和阿昭身世有关。
三年下来,荀温在宫里总有那么几个收买的人,努力探听了两日, 总算被他知晓了那日文夫人、王氏及广平侯傅徳几人相谈时发生的事。当时就气得荀温脑袋疼,直在心中大骂王氏蠢妇,差点就要坏了阿昭的名声。
再三思考下, 荀温没耐得住焦虑, 趁夜色偷偷绕过守卫,到了王氏就寝的院落, 躲在了窗下的草丛中。
屋内灯火依旧明亮, 他以手抵唇, 吹出几声极为生动的鸟叫。
王氏翻来覆去正是难眠时刻, 忽闻鸟声愣了一愣, 惊讶于这寒冬深夜竟还有鸟儿鸣叫。
她望了望几个仆婢, 却都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似乎不觉得奇怪。
鸟叫又响了几声,王氏心中兀得一动,想起了多年前曾见过一种鹦鹉。那鹦鹉不会说人话,只叫声极为独特,性子还特别凶,见到不熟的人就啄,她就被啄过好几次。有次还将她腕上的玉镯给啄碎了,叫她牢牢记了多年。
那鹦鹉……是她表兄爱宠。
会是他吗?王氏不确定地想。
她对荀温自然已经没有了所谓喜爱的感情,面对他时只会有悔意和厌憎,可这几日的事除了他,似乎也没有人可以商议了。
鸟叫声断断续续响了一刻钟,王氏下定决心,让仆婢都退了出去,走到小窗那儿取了栓,再灭几盏灯火。
如此静候片刻,窗户那儿果然有窸窣的声音。
轻声推开小窗,荀温蜷身悄然翻过窗子,站在了屋内。
王氏心剧烈跳起来,这是她自荀温挑明身份后第一次私下见他。虽然他容貌大变,但只要知道他就是那个人,王氏就永远无法消除心底对他深藏的畏惧。
她永远无法忘怀,糊涂献身的那日,荀温脸上毫无感情的冷笑和身下坚硬的石桌,又痛,又凉,直渗心扉。
荀温头上还包着伤布,在草丛被划了几下使伤口生疼,甫一进屋就直奔小桌提壶喝了几口冷水压痛。
他的身上,依然保留着当初身为刘氏郎君的气质,即便这样提壶大口喝水也有种说不出的优雅,一如多年前受全城女郎爱慕的年少郎君。
看着这样的他,王氏满腔想要先发制人的指责和质疑就堵在了口中,不敢说了。
荀温喝了水转身,一双阴沉沉的眼惊得王氏忍不住打了个颤,哪儿还能不明白他是来找自己算账的。
这几日明里暗里指责她的人太多了,王氏能想到荀温肯定也是为了赵婆子的事而来。
果不其然,荀温第一句话就是,“赵婆子人现在何处?还活着没?”
“……母亲把她移到另一处好生照顾了,现还吊着气。”
荀温颔首,“人还活着就好,不过她怕是无法再与你对峙了。”
他皱眉思忖,“为今之计,只有先寻到她的家人,把她被人收买的证据落实了,才能勉强掠过这件事。以皇后的能耐,这赵婆子本不足为惧,你那一刀可真是捅得好,捅得太好了,再深一些便是死无对证。”
不冷不淡地说完这些话,荀温就坐上了杌子,讥嘲道“表妹,我当真怀疑你如何安稳活到这个岁数,凭得什么?就凭那好运气吗?”
“你怎样我不管,但烦请日后与阿昭有关之事,你可再不要插手了。”
王氏忍着气,“荀先生这话真是可笑,我是阿昭的母亲,他的事我不管谁能管?你这个不相干的人吗?”
本来她想放下仇怨好好商量的,谁知道荀温说话这么不客气。
“母亲?”荀温掀了眸子,冷笑,“你这等蠢妇,若非上天一时无眼让阿昭托了你的肚子出世,你当你有什么资格当他的母亲?论相貌不过尔尔,论才智还比不过一个五岁小郎君,论性情更是鲁莽至极,连年纪八岁的溧阳翁主都不知比你好上多少倍!”
他每说一句,王氏双目更红一分,抑制不住地朝他低吼,“你当我为何会这样!当初,若不是你对我做出……那样的事,我何至于心惊胆战二十年!你当我这二十年过得就好吗?我无时不刻不在担惊受怕,恨不得生啃你肉,喝你的血——啊!”
荀温眸色愈冷,在王氏越说越激动时突然猛地一步上前,伸掌扼住她喉咙,声音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带着森森寒意,“担惊受怕二十年?你又何曾吃过什么苦,生来富贵,又好命得魏家郎君看中,诞下阿昭。不过是当着你雍容华贵的贵夫人之余,偶尔庸人自扰罢了!我二十余年颠沛流离,人不成人,家不成家。本有妻有子有女,都在战乱中被人生生凌|辱至死!”
“你可知他们是怎么死的?我亲眼看着我的妻,被宁氏贼兵轮番侮辱,我的一双儿女,被他们挑在刀尖肆意玩|弄!我最小的女儿才五岁,才五岁——”说着,荀温眼中竟有泪流出,配着他充血的双瞳,竟有血泪的惊心动魄之感,“而你——不过是自己寡廉鲜耻,主动送上门让我玩|弄的下贱女子,有甚么可怜,又有什么资格怨恨于我!”
他的手越收越紧,如烙铁一般烫极、令人窒息,王氏不住拍打他,他却无动于衷,双眼越发得红。
被扼住喉,王氏叫也无法叫出声,只能感觉到肺腑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脸色渐渐由红转青,大脑仿佛也越来越轻飘飘。
我要死了吗?王氏惊恐又绝望地想,她生来确实没吃过皮肉上的苦,甚至连饥饿的滋味都不曾尝过,养尊处优,如何有力气反抗这么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
夫君……这一刻,她瞬间想到的是已逝的魏珏,随后又想到两个儿子。
他们为何不来救她?阿昭,阿显……
叩叩——
“大舅母。”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阿悦。
荀温兀得惊醒,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妻儿的死是他心中深藏的痛,方才被王氏一席话牵引出来,竟没控制住自己。
饶是荀温再沉稳,这一刻脑中也免不了乱糟糟。听见阿悦声音提高,甚至有推门而入的意思,他再顾不得什么,松手瞬间跑到窗边,一跃而下。
略大的窸窣声引得阿悦疑惑,旁边宫婢解释,“入冬了,夜里偶尔会有野猫出来觅食。”
“喔。”阿悦得以解惑,继续敲门。
王氏瘫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慢慢变成惨白,好片刻才哑着嗓子气若游丝道,“进来罢。”
大舅母又病了吗?阿悦心中奇怪,一入内就被王氏的模样吓了一跳,几步走去扶人,“大舅母,这是怎么了?”
“他要杀我……”王氏喃喃道,她这会儿神智都还没恢复,双眼空洞望着上方,“他竟要杀我,他有何颜面来杀我……”
越听越不对劲,阿悦本要传宫婢进来的动作也停了,怔怔望着王氏。
王氏从来深居后宫,她会和谁结仇?
她想到刚才窗下的窸窣声,莫非是那人逃跑的声音?
能夜里潜入宫中,这人身份应该也不低。
可是在这之前连宫婢都不曾察觉半点动静,如果说不是王氏主动让那人进的屋,阿悦都不信。
抿了抿唇,她轻声试探,“……谁要杀你?”
“谁要杀我……”王氏连声咳起来,惨白的脸慢慢咳得通红,脖间的指印也尤其明显。
阿悦暗暗比对了下,感觉应是成年男子的手无疑。同时心中更惊,莫非大舅母竟一直在暗中和外男有联络吗?
王氏说了几个字又不说了,阿悦先给她倒了杯水润喉。哪知这水是冷的,王氏一喝反倒咳得更厉害,惊天动地的架势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着咳着,她眼泪不知不觉也流了满面,耳中不住回荡着荀温骂她寡廉鲜耻、天生下贱的话,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纵使她对荀温再无爱恋,可也是她少女时光中不可多得的一抹色彩。虽然这抹色彩带给她的快乐极少,多是痛苦和悔恨,但终究地位不同。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在荀温心中,居然是这么个形象。
王氏泣不成声,越哭眼泪越汹涌,全然不知为何自己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只因为当时冲动的一个点头,她二十年不得安睡,不敢亲近长子,深觉愧对夫君、愧对魏氏,侍奉公婆时小心翼翼,不敢让他们有半点不高兴。就连弟妹踩着她的脸面欺负时,她也是柔柔顺顺,不想和家中人起龃龉而使夫君为难。
到头来,她到底得到了什么?
婆婆骂她蠢妇,长子待她敬重有余而无亲近,幼子也深觉她偏心不再听话,今日……又得一句下贱之言。
阿悦被紧紧抱住,王氏仿佛把她当成了依靠,头埋在她肩上垂泪。
茫然无措了一瞬,见她实在伤心,虽不知发生了什么,阿悦也不由有些同情,伸手轻轻拍了拍她,无声安抚。
阿悦实在娇小,可再小,这时候对王氏而言也是莫大的安慰。在这一刹那,她仿佛又看见了夫君魏珏的面容,在默然注视着她。
他总是那么温柔,宽容地原谅她一切。刚嫁入魏家时,她许多该做的人情世故都不懂,是魏珏帮她一一准备好,再教导她。
成婚第一年,他生辰那日,她下厨帮他做了一碗长寿面,却因不擅庖厨,放了相克之物,害他足足卧榻三日。他却笑笑说,易得巧妇,难得爱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