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便发现,首辅与皇帝身上都有种山雨欲来前的沉翳。一个不慎,怕是要遭迁怒,引火烧身。因此,大小官员都是战战兢兢,令这股压抑的凝肃气氛弥漫了整个东津卫。
女眷这边也是诧异,知道那陆槿若受到霍家兄弟和皇帝重视,却都没有想到竟重视到这样的地步,为了个小御史,竟连行程都改了。偏偏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萧檀君只能在暗里讥讽:“还好,这陆御史是个男人,若是个女子,岂不是个祸水?”
另有女眷叹道:“既然找不到那陆御史,那多半……是已入鱼腹。再找下去,怕也很难找到的。”
霍灵钧皱皱眉,道:“实则,那陆槿若操守尚可,是个比较正直的。”
萧檀君道:“可灵钧怎知道,陆槿若不是特地做给首辅他们看的。他不表现出首辅他们喜欢的品行,怎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博取他们的垂爱呢。”
霍灵钧有心反驳两句,终究没有开口。自从她知道两个哥哥对这陆槿若的另眼相待,尤其是七哥的上心程度,令她始终不大喜欢陆槿若。
江善善在一旁没有作声,心中却是越发明白,萧冲邺这是有多看重那陆槿若。这么一个以色侍人的男子,而且侍的是同性,半分男子气概没有,偏偏那阿眸还当个宝。
除了几个男人,还有一个伤心透顶的,自然是阿眸。
茫茫大海,潮汐万变,想要寻人,何其渺茫,靠的都是机缘。
她这一天哭得眼睛都肿了。夫君前晚给她摘的枣子她还未吃完,竟出了这样的事,阿眸连剩下的枣子也舍不得吃,白日里只守在海边,别的什么事也不做。
平日里活泼机灵的一个姑娘,现下双眼里空洞木然,跟没了魂似的。急得江家放在阿眸身边的嬷嬷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萧慕微看阿眸哭得可怜,开解了几句,当然也起不到任何效果。
萧慕微也知道,未婚夫出了这样的事,阿眸肯定是无法轻易放下的,也只得先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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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宁珘的人很快查清楚,陆莳兰触动的是何人的利益。
曾给陆莳兰送过银票被拒的参将李闵,还有他背后的副总兵蒲穆学,都被捆了,双双扔在霍宁珘面前。
蒲穆学仰头看着霍宁珘冷淡的神色,他不怕别人,却唯独怕霍宁珘,便匍匐在地,凄声道:“首辅饶命,首辅饶命!下官真的全都说了,下官没有动过陆御史!”
霍宁珘负手立在蒲穆学面前,听他说完,猛地抬脚,一下踹上对方胸口。
只一脚,蒲穆学一个武艺高强的彪形大汉,身体顿时如虾米般缩到一起,眼前黑暗多时,口中也溢出血来,命也去了半条。
蔺深知道,七爷越是默然沉静的时候,就意味着他心里越冷戾嗜血。以往,就算是七爷自己与四爷受人行刺,也绝不会亲自动私刑审人。霍宁珘这回是动了真怒。
那参将李闵知道首辅这一脚是踢给自己看的,几乎抖成筛糠,先前被人用刑拷问,他也没有吐露真言,在霍宁珘的威势下,却是说了真话:
“首辅,下…下官如实禀报,我们原本是想设计害陆御史,因为担心陆御史会查出我们的贪墨情况,那索桥也的确是我们命人做的,但陆御史并未去那索桥上,他临时有事,去了营外。真的,是真的!”
霍宁珘审视这李闵惊恐的眼神,加上蔺深他们另外查到的情况,相信了他说的是实情,便冷笑:“朝廷拨给东津卫这样多军费,还把督造船只的权力从工部下放,可不是为了养肥蠹虫。”
那些偷工减料的船,若是真上了战场,一旦遇到大的风浪,自己就先船毁人亡了,连战士的性命都不能保障,何谈驱逐外寇,保卫家国。
又下令道:“严办与此事有关官员,蒲穆学李闵处以极刑。还有,总兵余长生,以及之前来巡视过东津卫,现在已离开的御史及给事中,全部追责查办。”
陆莳兰能发现的问题,之前来的御史却一无所察?总兵余长生却一无所察?怠于职守,同流合污罢了。
“是!”一旁自有人领命去作交代。
四下无人,蔺深才道:“七爷,还会有谁能悄无声息劫走陆御史……?难道是皇上?故意让七爷以为陆御史已坠海而亡?”
霍宁珘慢慢道:“不,皇上是真的以为她坠海。继续查。”又问:“我四哥呢?我有事与他商议。”
这个时候的霍宁珩,却是被人拦住了,正是萧慕微身边的墨鹊,她道:“四爷,长公主生病了。您能不能去看看?”
“病了?”霍宁珩蹙眉。他一整天都忙着调查陆莳兰的下落,也没来得及太关注萧慕微。不过,萧慕微前日打马球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精神得很。便问:“怎么回事?”
其实萧慕微是让墨鹊去请太医,但墨鹊始终想着,四爷也懂得岐黄之术,让四爷来,不是比叫太医来更好么?她的心里,实则比萧慕微还要放不下这位公主的前驸马。她当然不敢奢望嫁给四爷,只希望四爷能心仪公主,顺带让她也能多看看对方就好。
墨鹊吞吞吐吐,只道:“奴婢也不知公主到底怎么了,就是叫难受,还是得请四爷去看看才知道。”这是惟恐霍宁珩不去。
霍宁珩看她一眼,沉默片刻,倒是亲自走了这一趟。
“公主。”霍宁珩一进屋里,便见萧慕微纤细的身躯在榻上朝里缩成一团,而一旁的婢女手足无措。他立即上前。
萧慕微听到霍宁珩的声音,才将身体缓缓转过来,呼吸低弱,她没有想到墨鹊将霍宁珩找来了。
霍宁珩便见萧慕微原本欺霜赛雪的脖颈,满是红色小斑点,那些红色小点还往被女子略微挣开一些的襟口延伸下去。而萧慕微的手指,依旧难忍地轻轻抓着她的锁骨窝。
“公主别再挠了。”霍宁珩立即按住萧慕微的手,随即捏着她的手腕把脉。又道:“公主这是吃了相克之物。近日膳食本就以海物居多,公主往后不要再食常见鱼类以外之物。”
“我让人给公主送些药膏过来。”他又吩咐墨鹊道:“有紫苏叶么,取来泡些水让公主先喝。”
墨鹊忙答是,叫小丫鬟取泡水。
“四爷先走吧,我现下困得很,想再睡一会儿。”萧慕微也不知为什么,最近让他看到的都是自己狼狈的时候,便赶紧赶对方走。
霍宁珩看看她,也没有强求留下,便道:“那我晚些再来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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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槿若喂给陆莳兰含住一枚入口即化的微小药丹,退开一些,便见自己的妹妹缓缓张开双眼。
陆莳兰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她床榻边的男子。
她没有惊呼,也没有太慌乱,因为她过了一会儿,才渐渐醒过神,想起自己似乎是在巡察的时候遇袭了。只是这个人……是?
凭着直觉,她居然没有感到被人掳走后的害怕。
第65章
她对上少年那双清亮的眼睛,听他迫切道:“莳兰,我是哥哥。”
我是哥哥——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如静夜雷鸣,贴着陆莳兰耳际,钻入她的脑中,而后炸开。
陆莳兰双眼眨也不眨,观察着少年形貌,渐渐抿起唇角,手指也将身下褥单越抓越紧。她并不说话,目光却也不离开陆槿若的面容。
陆槿若不明白陆莳兰在想什么,害怕被妹妹不喜,心弦越发绷紧。
陆莳兰从榻上坐起,下床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被换上了女装。她低头看了看这刺绣着精致灵雀衔花暗纹的宝蓝色裙幅,如流水般从她的腰间朝下漫开,从裙子的样式与色泽来说,美是美的,却令她极其不习惯。
陆槿若便见陆莳兰白嫩的手指掐着裙摆,低着头,也不知她对他命人特地赶制的裙子喜不喜欢?
陆莳兰的视线终于从裙摆离开,突然抬头看向他,问:“八岁的时候,我哥送我的生辰礼是什么?”
陆槿若一怔,随即道:“是一只梨木雕的双桅船,是我自己做的,涂的棕红漆。也不算很大……”他伸出手大致比划一下:“约莫这样长……”
陆莳兰看向眼前的少年,她也曾经想象过,如果哥哥当年没有死,活下来,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她没有想到,两兄妹小时候长得那般相似,长大后,哥哥却与她越发不同。
眼睛倒与她的是一样,唇角微翘的弧度也很相似,但鼻梁比她的要高挺,从额头到下颌的线条,也更有棱角。虽然还是长眉秀目,可一看就是个少年郎,并没有陆莳兰这种雌雄莫辨的感觉。
陆莳兰又暗自比着两人身高,陆槿若小时候与她差不多高,现在却是比她高出好长一截。
陆槿若便看到,两行泪水从陆莳兰缓缓合拢的眼角流下,他愣了片刻后,有些无措,道:“别哭啊,都是哥哥不好。”
他手忙脚乱摸出一块棉帕,将那帕子抚在少女双眼,想将那刺得他难受的晶莹水珠子擦去。
“莳兰,哥哥是有苦衷的,并非故意假死隐瞒你。”不等陆莳兰问,陆槿若便忙不迭地道:“我当初的确是受伤后被那些人抛入河里,后面却被人救了起来。这些年,我正是为了报答恩情,才一直没有回家。”
陆槿若只能半真半假地解释,他不求得到陆莳兰得原谅,只希望对她的伤害能小些,不要以为他是在冷漠地欺骗她。
陆莳兰还是不说话。陆槿若心急如焚,又道:“你可以打我,骂我,这样我心里好受些。”
陆莳兰红着眼眶,眼泪却是止了,她道:“报恩啊……那你这些年都在哪里,都做了些什么?为何从不回来看我,找我。”
“我告诉你实情,但是,你要答应哥哥,保守秘密。”
陆莳兰颔首:“好。”
“我在东海外的海岛,帮着恩人做点事,不能暴露行踪。”他回答,却不得不有所保留。
其实,他这些年,主要就是在造械造船。陆槿若年幼的时候,便显现出了于构造与机括一道的惊人天赋,他八岁时,做出的繁复小船模具便能浮于水中。
但他没有告诉陆莳兰他所在的具体海岛位置,也没有告诉她,他不仅在为殿下造械造船,且跟着老师研习奇门,在无庚岛研究谢氏王朝二十一帝的海中地宫,并为殿下建造机关重重的新宫。
陆槿若只含糊地回答了“做点事”,但陆莳兰却没有追问具体做的什么。她知道,有些东西,追问了也没有用。陆槿若如果要说,自己也会说。
她现在身为御史,是能感同身受的,比如有些绝密的任务,有些要案的案情,原本就不能对亲人透露。她哥哥现在是在忠人之事,当然有所保留。
“有苦衷……也不能随意透露行踪,那你现在为何要出现在我面前?”哭过之后,陆莳兰比陆槿若想的要冷静。
“因为,我担心你现在的安危,想带你走。”陆槿若这次是完全的实话,他道:
“从前你在国子监念书,环境单纯。接着你到了陕西做御史,虽然辛苦些,但好歹平平顺顺。后来,你回到京城,面对许多本来不应当让你承受的困境,我如何还能安心让你一个人?”
她沉默少顷,问:“所以,哪怕有被暴露的危险,你也要带我走?”
陆槿若点点头:“是。”
其实,他与殿下也是十分小心,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才做的。妹妹太小看他们如今的力量。殿下隐忍多时,身边的老人们更是早已布局多年,比霍家筹谋得还早。当初便要让殿下登顶的,谁知半路却杀出霍家,来势汹汹。
想到霍宁珘功高震主,萧冲邺又是向往大权独揽的少年天子,矛盾是必然的。便决定继续积累力量,坐山观虎斗,等着霍宁珘剿除萧真余部,也等着这舅甥决裂,来个黄雀在后。
当然,做任何事都有被暴露的危险,但如果是为了陆莳兰,他与殿下都并非害怕风险的人。
陆莳兰便问:“那你……是打算要带我去哪里?”
“再南下一段便从港口出海,跟哥哥在一起。”
陆莳兰别开脸,慢慢道:“你先出去罢。我想先一个人静会儿。”
陆槿若只好先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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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莳兰摸了摸自己颈项的假喉结,发现那小结子不见了。她这才知道,祖父与哥哥的易容手法如出一辙。都很高明,看来是受过异人指点。
她知道,自己的突然失踪,怕是会让阿眸担忧着急了。
她已察觉到,那李参将恐怕设了陷阱想害她,特地没有往对方派来的人指的路上去,正准备等首辅出海回来,就向他禀报情况,却是突然被哥哥带走。
想到霍宁珘,陆莳兰蹙了蹙眉,一瞬之间,心下有些茫然。也不知,他发现她不见了,是不是会焦急。
但她又想了想,发现她其实还没有见过首辅焦急的样子。哪怕是他在……逗弄她的那种时候,他也是从容不迫的。
还有谢三哥,皇上,他们可能都会找她吧,但找不到人,也只能作罢。总不可能为了她,还耽误帝驾,国朝之事千头万绪,也经不起耽误。
而她实在对穿裙子感到不适,看了看屋内,没有找到衣物,便拉开房门,想先找陆槿若要回自己的男装,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却发现,二楼走廊上空无一人,倒下楼下有人守卫,陆莳兰这才发现,这个小院子似乎都被哥哥包下来了?
这些天来秋雨连绵,偶见雨停,天色亦是灰沉沉的,不见天光。今日更是雨水不绝。陆莳兰看向院中,便见一道身影穿着墨蓝细绉锦衣,从那雨中走来,似乎刚出去处理完事情。
身边有人为那人撑着伞,因此,她看不清对方伞下样貌,只能看到那墨蓝衣摆在风雨中轻舞,倒是往自己这楼上来了。
到了二楼,那男子径直向廊柱旁的陆莳兰看来。便见其身形轩轩,眉目之间,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冷,生得风姿俊昳,目光却沉锐慑人,暗如渊池。完美地将其勃勃的野心与一丝孤僻隐藏起来。
那个人却是陆莳兰认得的,她愣了愣。
正是她的师兄裴夙隐,对方只在四文馆一年,但却给了她很多帮助。她的恩师柳慎石,更是极为喜欢她这师兄。
裴夙隐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视线落在陆莳兰身上。她睡着的时候,柔和恬婉,如水之清净。而醒来后……那灵动的眉眼,婀娜的身姿,便似灼灼兰丽,即便不语,也似散发着温温的香,完全像是两幅不同的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