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熬了整夜?
谢星轻声进来,见到满地都是纸团,邹了皱眉。
现在纸张不像以前那样难得了,但是义兄这揉得也太多了,都是银子呢。
勤俭的谢少年就蹲下来一团一团捡起来,准备看看要是还有留白的地方,他就拿来练字。
楚弈昨晚熬了一夜,警惕性以往差了些,却也在谢星拾纸团不久就惊醒,一手就摸了剑。
“阿兄你醒了,用点早饭?一会不是还要见副将?”
看清何人,楚弈把剑又搁回脚边,扶着桌沿一点一点站起来。蜷缩了整晚,此时脚麻得已经没有了知觉。
他站稳,深吸口气:“不必,现在就让他们过来吧。”
谢星只能停下,抱着刚才拾起来的纸团跑了出去,楚弈也没有留意,等发麻的腿好了才见到屋子里凌乱。自己弯腰把地上的纸都捡起来,就着还亮着的油灯,全给烧成了灰烬。
此时各位副将来到,他让聚到沙盘前,指着胡人的南地说:“北地和南地要会面议结盟一事,北地会在结盟的时候送上种马,我们缺好马,如果可以让他们在南地会面,我们能突袭一把。”
副将相视看了眼,觉得可以冒险一试,先前他们抢马就曾深入过南地,对他们还算熟悉。
楚弈见他们没有异议,手快速指了几处说:“他们最快到四月初会面,我们分时段,骚扰南胡,跟他们打游击,引出城就撤退。南胡本就不会想深入北地,到时南胡势必会用这个当借口,让北胡到自己地盘来,待我们探清会面地再做打算。”
“游击是小战,你们可有把握?”
一位蓄着胡子的副将一拍胸口:“好几回将军不在,他们倾巢而出都没有慌乱过,更别说这么点小阵仗!”
这些都是在上郡戎守多年的将士,楚弈自然放心。
“好。”他点点头,“我有要事离开几日,大约七日归来,南胡没有合盟前不会大肆举兵,我们也不必要逼得太厉害。目的达到即可,意气不可使,马匹重要。”
众人皆应是,等副将离开,谢星还踌躇地留在帐子里。
“阿兄,你可是回洛城。”
楚弈收拾桌案的东西,那封废了许多纸张才写好的信,被他随手就夹进一本兵书里,然后放到书架上。
他是决定要亲自走一趟。
很多话,还是当面说的好。
“对,不必跟他们说,我离开后你就住这里,有要紧事情直接派人快马送到将军府。”
谢星还想再问,楚弈已经把剑直接扣到腰间,找出斗篷斗笠,将面容遮住,步伐坚定地出了帐。
第17章
“公主,早些歇下吧。明日还要到牡丹园,又得劳累一天。”
银锦铺好床褥,来到矮案前,轻声劝还在银灯下绘图的赵乐君。
赵乐君抬起笔,捻在指尖轻轻转动了一下,又低头补上几笔,终于搁到笔山上。
等更衣后上了榻,赵乐君却没有什么睡意。
陈后那日突然安排了一场跑马,世家夫人贵女几乎都去了。她仔细想,陈后应该是看准汝南一事,要借此和世家重修于好。
只是近来还没有打听到陈后和陈家的其他动作。
洛城里有了陈后领头不负春光,其他贵夫人也纷纷效仿,明日到牡丹园去踏春,是连家的安排。
原以为连家因为退亲一事,不会邀请她,结果还是派了管事送帖子来,姿态十分低地说务必请她赏脸。
连家人……这些年,即便连云回朝,她都不再接触,怎么突然会请她去赴宴。
赵乐君翻了个身,琢磨不透连家的想法,或者是连云的意思?
她就想起前些天,连云与她倾诉时眉宇间遮掩不住的苦涩。
罢了,明日还是推了,她本也没有应下那个管事。
**
楚弈是在半夜时分到了洛城外。
那时城门早已经关闭,他把马牵到城外那小片山林里,自己也在山林歇一晚,次日一早就用假路引进了城。
他在半路便换了装扮,戴着头巾,穿了身普通百姓的短褐,再贴上胡子。不是熟悉的人,从对面走来也认不出。
进城后,他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去闯长公主府,而是先暗中回到将军府,召来先前负责探听公主府的人问话。
那人被喊来先是一愣,说道:“将军离开前不是让属下别再去了?”
楚弈把这事给忘了,自己也被憋了一下,沉着脸吩咐:“你现在且去探探,看看公主有没有进宫或者外出。”
侍卫只好前去,离开前倒是问了声:“将军回来,可要告知老夫人?老夫人今日会去赴宴。”
楚弈除了赵乐君谁也不想见,何况他暗中回来,越少人知道越好,遂一摆手让人快去快回。
等人走后,他进到里间,寻出一套普通的袍服,直接用冷水擦过身,把快捂出味来的自己收拾清爽。
随后在屋子里,有些坐立不安等人探消息归来。
赵乐君本想要拒绝去园子,然而到了清晨,女使来禀连云居然一早就来到公主府。
没有特意隐藏行踪,光明正大来的。
赵乐君正梳着头,闻言不小心扯断了几根发丝,心里有些无奈。
果然是他给的帖子,也料到她不会去,直接堵上门,就不怕帝王因此对他同样犯疑心病。
可人都堵上门来了,连云又跟她一样,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还会医术,她装病也躲不过去,索性大大方方应约。
银锦很高兴地给她精心装扮。
在她素净的襦裙外套上银红色纱衣,又在她发间簪上凤首步摇,看着比往日明艳的主子,十分有成就感地笑眯了眼。
那日去马场,公主一身骑装,虽然英气逼人,但女子还是娇艳的美更加灼目。
连云见到她缓缓走来时,眼眸比平时都要亮几分,在她蹬车时虚扶一把,同时在她耳边说:“君君这样装扮显得精神许多,太子殿下今日也会赴宴,是圣上准许的,你且放心。”
他居然把太子都给弄出宫来,赵乐君怔愣片刻,心知这里头还有她不知道的事,不多言钻入车内。
在赵乐君出发去牡丹园的路上,楚弈总算等到回音,一句话却让他变了脸色。
“你确定连云接了长公主外出?”
侍卫在他沉沉的眼神中说是:“今日连家在牡丹园宴请,长公主多半是到那儿踏春的,老夫人也是到牡丹园去。”
楚弈咬着牙就站起来:“拿套府里侍卫的装束过来!”
连家多少年不和赵乐君走动了,年年大宴小宴都没有邀请她的,当年连家因为姬家一事欺她们姐弟,连云哪来的脸让她在这样的场合出现?!
多得今日楚老夫人也去牡丹园,让他正好乔装成侍卫一路护行。
楚老夫人被吴莲娘扶着上车,心里头欢喜得很,刚坐下就笑着开始盘算了。
“连家可是一等一的世家,与当年的姬家齐名,如今姬家大不如前,连家是世家楚翘。上回没能得到陈皇后的邀请去跑马,今儿能到牡丹园,也可以给我弈儿相看了!等看好了,我们再宴请人上门,这回要办得更加热闹一些。”
吴莲娘只是笑着,没有作声。
上回家里宴请,是来了些夫人,却连二流世家都算不上,全是想来攀附的。其他人都推脱有事没到场,就这样,楚老夫人还高高兴兴的。
吴莲娘觉得姑母在洛城这些年,真是白呆了,人情世故还是一窍不通,还天真的以为能和那些世家大族的夫人平起平坐了。
也不想想先前那些夫人能跟她说说话,都是看在长公主的面上。今日连家给帖子,也就是意思意思,她们来了多半也是坐冷板凳!
但她心里却又莫名觉得解气。
反正不止她一个人丢脸,而且这样也好,高门贵女不会嫁进楚家做继夫人,她起码还能有些机会!
然楚老夫人不知,她的话都被外头的儿子听个清楚,让他心中越发不喜。
**
牡丹园虽然取了个园字,却是洛河边上一大片的空旷土地。帝王年轻时游了一回,就圈了大部分修建起围墙,成了世家常去的一处游玩之所,谁人要设宴,往内宫禀报得了允许就可开园子。
连家正得宠,开这园子自然不在话下。
赵乐君有好些年没来牡丹园,进了园子后下车来,看着熟悉的景致心里还有些感慨。
连云见她望着远处的水面,眼里也闪过怀念,笑道:“还记得有一回,我在这园子里惹你生气了,你不小心把我踹进河里。我故意沉下去,你在水岸上哭着大声喊我,还要往水里跳,说只要我好好的回来,你什么都依。”
那年两人才十岁,年少时期的顽劣事,如今说出来,令人发笑。
赵乐君抿了唇,露出浅浅的两个梨涡:“后来你上来,不就让我拿出父皇送的一套玉笔,赔罪了。”
连云也笑着摇摇头。如果当年知道现在这样的情况,他定然要保留着她这个承诺……
楚家的车驾此时正好到了园子,两人又是站在门边,郎才女貌,十分显眼。
跟在马车一侧的楚弈一眼便抓捕到赵乐君的身影。
她一身银红,明艳似火。她身边的男子低头凝视着她微笑,眼底的情深遮掩不住,深深刺疼楚弈双眸。
“你这小子怎么了,站在这里不动。快把马牵好,别乱走动,莫要冲撞了贵人,丢了我儿的脸面。”
楚老夫人的声音突然在楚弈身后传出,嫌弃他挡了路。
楚弈收回视线,低垂着头转身去牵马,顺势把帽檐卡得更低一些,叫人分辨不出面容。
赵乐君听到熟悉的呵斥声转头,见到是曾经的婆母,笑容就敛了起来。
楚老夫人这时才认出穿着华贵的女子,惊讶地张了张嘴。
往前赵乐君在楚家都是素衣简装,何曾美得这般惊艳……那银红的纱衣下摆居然还织着孔雀羽,微微一动便是流光转动,叫人看得要挪不开眼。
楚老夫人站在原地,面上露出尴尬。
赵乐君倒懒得多理会她,准备往里走,却是察觉到还有人在看自己,再度回头。
她眼尖,看到楚家一个牵着马的侍卫正好扭头。
方才她就觉得有人盯着她看,以为是楚老夫人,如今发现并不是。
那个侍卫身形高大,牵着马,在她再看过去的时候低头往马厩走去。
可即便那个人低着头,即便还不及辨清容貌,她心头也为这个身影猛然跳动。
那是……楚弈?!
他不是在上郡,怎么会扮成楚家侍卫的模样!
“君君,你是到茶室,还是到前边赏花?”
连云发现她突然心不在焉,奇怪地顺着她视线看去,却是只看到普通的一个楚家侍卫背影。
赵乐君当即回神,宽袖下的手暗中攥紧,微微一笑:“去茶室吧,不是还得等太子。”
连云视线在她眉眼间流连片刻,点头笑笑,带她到僻静的茶室。他心里也清楚,赵乐君其实不太愿意见到连家人。
把人带到,他看了眼她身边的银锦:“只有银锦伺候,恐怕不太方便,我再给你唤两个使女来?”
“不必了,你去前头等太子,等他来到,再说也不迟。”
赵乐君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连云也不勉强,跟银锦说:“煮茶一应物件都在隔壁的小间。”
说罢没有多停留,再度顺着游廊回到来时的地方,喊来自己惯用侍卫,吩咐道:“去查查楚家跟来了几个侍卫。”
而此时在茶室的赵乐君回忆着刚才看见那道身影。
她自十三岁那年起就常和楚弈相处,又做了两年夫妻,他的身形,她最熟悉不过。
只是他回来洛城是做什么,还潜伏到连家人举办的宴会上,被人察觉……武将私自回都城,罪名不小。
银锦见主子坐下后就没有说话,看了眼半敞的隔间,走过去准备生火给她煎茶解渴。
在银锦身影被半边的隔扇遮挡时,赵乐君背后突然有暖意靠近,低沉地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嘉宁认出我了?”
她猛然回头,穿着侍卫服的楚弈就弯腰站在她身后,来得悄无声息……
楚弈在她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又缓缓地说道:“嘉宁……我不该误会你。”
第18章
楚弈突来的反思让她有那么些措手不及,甚至是愕然。
她意外的表情却叫楚弈越发悔恨当初。
“嘉宁,是我误会你了。”他再度清晰的一字一字承认自己错误。
赵乐君凝视着他,在他面容上看到歉意的神色,还有露宿风霜的憔悴。
她明白他突然出现洛城是为何而来了,可不知为何,听到那么一声误会,心里反倒更难受了。
她垂了眸,不看他,抿紧了唇。
楚弈知道不可能因为自己一句话,就能得到她的原谅,他叹息一声,说道:“嘉宁,你生气是该的,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正说着,听到动静的银锦从小隔间走出来,见到他吃惊之余如容护崽的老母鸡,冲到赵乐君身前,十分警惕地盯着楚弈。
好好的,冒出个对自己敌意非常的使女,楚弈一愣。
赵乐君此时倒是开了口:“银锦,你先到廊下去。”
银锦内心是不想的,可是公主的命令不能违抗,离开前还狠狠瞪了楚弈一眼,去给两人把风。
她是女使,可是楚弈突然乔装出现,她当然明白叫人见到了,又得连累她们公主。
楚弈被一个使女打断话,有些讪讪,但赵乐君起码是愿意听他讲的,他神色就轻松了许多,缓缓露出个清爽的笑来。
“嘉宁,你生气是常理之中,可如今你与太子的处境并不多好,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不好吗?虽然我还是比不过连云,却不会让你一个人苦苦支撑着……”
“——楚弈。”赵乐君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像以前那样,我也不觉得好。”
她的话让楚弈呼吸一滞,笑容僵在脸上,心头莫名涌起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