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闭上了眼,吩咐人说去把将军府先围起来。
然而不过两刻钟,来人就回禀:“陛下,那楚弈的老母根本不在洛城!抓了家仆问,才知道楚弈早把人接走了!!”
“混账!”
帝王愤而起身,在愤怒中身躯剧烈颤抖着,眼前竟然模糊不清,脚步亦不稳。摇摇晃晃间,仰头就栽倒。
帝王寝宫里霎时乱做一团,担心的宫人吓得尖叫哭泣,好半会才有人反映过来,奔跑着高喊请医士。
第41章
皇宫里向来没有什么秘密,随着楚弈和姬家大捷消息不胫而走的,还有皇帝突然昏厥。
连云和医士在半夜时分都被召入宫,围着脸色泛青的武帝轮流号脉,最终得到的结论是急怒攻心,皆说静心修养几日便可。
他们没说的是,帝王该庆幸自己还算年轻,若是再晚几年,这样动怒昏厥过去,搞不好就歪嘴瘫在床上了。
帝王身体虚弱,猜忌的心仍旧一刻未歇,把医士都赶走,独独留下连云为自己熬药。
连云就在帝王寝榻前用红泥小炉煎药,一举一动皆在帝王眼皮下。
炉子的火舌摇曳,呼吸沉重的帝王在银丝炭噼啪作响中,慢慢说道:“姬家和楚弈又搅和到一起去了,嘉宁多半是跟那楚弈旧情复燃,明明同在上郡,居然只字不提收复北地一事。若不是北胡议和,楚弈送信来,他们恐怕还要继续瞒着朕!”
连云低着头,望着开始咕嘟咕嘟作响的药罐,轻声回道:“陛下,收复北地于陛下来说是好事……”
突然一个什么东西却直直朝他砸了过来。
他没有动,那东西反倒砸偏了,砸在药罐上,药罐一歪,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溅起的几滴药汁就落在他手背上,霎时烫出一个水泡。
“你是想要给嘉宁说情吗?!还是你也跟他们一样,都想着反了朕!你们这些逆臣!”
皇帝喘着粗气,半个身子探出了寝榻,面目狰狞。
连云在他突如其来的暴怒中缓缓跪下,神色极平静:“陛下莫要动怒,臣不敢。若陛下觉得臣也不可信任,不过一句话就能要了臣的性命,何必不快给龙体添不适。”
青年淡然如水,不卑不亢,武帝死死盯着他片刻,终于再躺倒,长长吐出一口气:“是朕糊涂了。当年朕就不该让你们连家和嘉宁退亲,让嘉宁养了那么只会咬人的狗……阿云,你是朕自小看着长大的,你实话告诉朕,你还想不想娶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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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乐君风尘仆仆回到洛城的时候,居然在城门处就遇到了连云。
他穿着一身细布的棉袍,未束冠,用一直桃木簪固定着发髻。
她勒停马,诧异看着这清贵的青年:“不可能那么巧吧。”
连云抬头,看见她脸颊沾着灰尘,弯眼笑:“自然不能那么巧,我特意在这里等君君。”
赵乐君闻言反倒一愣。
在离开洛城前,因为他给胡人送了楚弈不在上郡的消息,两人其实是闹得不愉快的。眼下他的态度,仿佛先前的不愉快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而且……他在这里等她,说明他知道自己的行踪。
赵乐君勒着马,沉默地跟他对视,他却转身去牵过马,和她说:“等到了长公主府,我再跟你细说。”
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赵乐君颔首,率先策马归家。
窦正旭听闻赵乐君回府,高兴到门口迎接,不想就看到跟在后方的连云。
“公主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不是说还有胡人使者回到洛城来面圣。”
议和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洛城。赵国封锁国线,已经近二十年未有胡人来朝拜,不少百姓都翘首都等着看看胡人的模样。
赵乐君听着窦正旭的话,知道如今洛城应该是传遍了。
“楚弈等到他们前来的王子就一起启程,大约还有十日左右就该到了。”
她边说着边往屋里走。
有连云在,窦正旭不好再跟进屋,就到廊下守着。
赵乐君是赶路回来的,银镜没有跟着,使女们见到主子突然归来,慌乱了片刻,去打水和到厨下。
连云很自在的就坐在她桌案前,静静看她被使女围绕着净手净面。
赵乐君洗去一脸的沙尘,总算是感觉清爽不少,在他对面坐下。
他这才开口:“陛下收到楚弈的来信后震怒,当时就叫了太尉和大将军,说要以反叛的罪名诛杀。”
她眸光一闪,定定地望着他。
连云继续说:“是大将军出言相劝,止住了陛下的杀心。但陛下准备拿住楚母,要让楚弈先回洛城,结果发现楚母早早被他接出洛城,为此昏厥了过去。”
“楚弈的母亲离开,我当时知道,我也知道上郡如今不能缺了他,所以没有阻止。陛下事后在猜测,说你跟他旧情复燃……”
他三两句把进来发生的事情快速说来。
赵乐君听到那句旧情复燃,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连云凝视着她,哪怕她细小的表情都没有错过。他缓缓吸了一口气,问:“君君,你准备再和他在一起了,是吗?”
面对他直白的询问,她呼吸微滞,在他注视中说:“是。”
一个字干净利落,落入连云耳中,让他忽地笑了。
笑容带着苦涩,他其实已经知道她的选择,只不过就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罢了。
“我知道了。”他轻柔地说,“但楚弈能不能再把你娶回去,只能看他本事了。陛下有意为你我赐婚,他不愿意姬家和楚弈再度结盟,让楚弈势力再壮大。”
赵乐君吃惊,看向他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复杂。
连云朝她微微一笑:“当时陛下说我是否还想娶你,我回答是。第一是我心中确实有你,其二,不是我,也会有别人。起码我还能拖延陛下下旨的时间。”
“楚弈必然痛恨我先前不磊落,那我就等他回来。”
“连云!”
赵乐君惊疑不定喊了一声,他已经站起来,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不过刚回到洛城,就有让人不能掌控的事态,赵乐君看着连云远去的身影出神,在不自知中咬了唇。
“——豁嘴可不好看,肉都要咬掉了,到时你那些旧情郎嫌弃,都不敢娶了怎么办。”
在她出神的时候,打趣的声音传来。
赵乐君侧头,看到魏冲居然不知何时跑到跟前了,倚在走廊的柱子边,笑得漫不经心。
窦正旭拿手拽了他袖子一把。
听墙角是什么光明的事情么,还巴巴给说出来!
赵乐君一愣,下刻没好气睨他一眼:“你这张嘴就不能够饶人一回?上次把谢星整得那么可怜,好在人家豁达,还在我跟前给你讲好话!”
魏冲嘿嘿地笑,抽出在窦正旭手里的袖子,大刺刺步入屋内坐下。
只是他坐没坐相,人家都是跪坐,他是往桌子一靠,翘着腿坐。歪歪扭扭地转头跟她说话:“那小子太傻,好哄骗,正好拿来逗逗乐。”
说着,嘴角啜着八卦地笑,又问:“怎么,我们公主殿下这就要二嫁了?我该不该说恭喜?”
赵乐君算是怕他了,不得不沉下脸低斥一声:“住嘴。”
魏冲这才把笑了敛起,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在她面前总算是工整地坐好了,给她汇报她离开洛城之后都发生了什么。随后极认真地说:“如今公主要紧的事,是要让陈家彻底翻不了身。陛下迟迟不发落那老匹夫,还是打算着用恒王压制太子,毕竟陈家是世家,势力还是有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公主以为呢。”
“我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所以才着急赶回来。太子暗中保了南阳王和霍廷,让他们能够安然离开,我父皇心中多半也不痛快的,陈家的事,我晚些就吩咐下去。”
魏冲如今身为她的谋士,尽责提醒,见她有谋算,就不再多话,咧着牙动了动腿,嘀咕着站起来。
“我怎么就是不习惯这样坐,麻了麻了。”
沉重的气氛就被他闹得都散了,赵乐君好气又好笑:“你这个样子,跟别人说你是世家出来的,都不会有人信。”
“不信正好,省得丢了我祖宗的脸,要气得入梦找我算账。”他跺了跺腿,一拐一拐往外走,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身说,“真不要我道声恭喜啊?”
一笔直接就朝他脸面砸去,让他一溜烟地跑走了。
赵乐君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哭笑不得,当年怎么就收留了这么个嘴上不饶人的祸害。
不过被他一闹,赵乐君心里倒是轻松了不少。吃了些东西,她就更衣沐浴,让人准备车驾,进宫面圣。
既然知道父皇病了,哪里能不去探望。
武帝罢朝三日,在寝殿内修身养性,总算是有了些精神。
这几日政务都让太尉过问着,如今已经见好,就来到堆了高高一摞奏疏的桌案前。
哪知才坐下,就听闻说赵乐君已经回到洛城,进宫求见。
他拿着奏疏的手一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些火气又在心底翻涌着,刚刚还觉得呼吸顺畅,这会居然又提不起劲来了。
他扶着桌沿,半天才从嘴里吐出两字:“不见!”
他不想这个时候见这个女儿,不想听她为姬家辩解!
然而,帝王的金口玉言也有不中用的时候。
赵乐君已经径直来到了大殿上,朝正对自己咬牙切齿的父皇淡淡地笑:“女儿回城便听闻父皇龙体抱恙,心中忧虑惶恐,未经传召就匆忙而来,还望父皇恕罪。实在是女儿放心不下。”
帝王险些就被生生怄出一口老血。
反了!真的是要反了!这个昔日小心翼翼,伏低做小的长女也敢在他跟前耀武扬威了!
第42章
赵乐君话落,大殿却死寂一般,安静无声。
帝王台阶之上高坐,双目赤红盯着不请自来的长女,愤怒不必宣之于口,从那双眼眸中泄露出来。
赵乐君视若无睹,脸色依旧是淡淡地笑。
父女无声对峙,帝王到底因为愤怒略逊一筹,忍耐不住冷冷下逐客令:“你不到朕跟前来,朕便好得很。”
“那是女儿的不是了。”赵乐君闻言朝他又施一礼,直起身后才继续说道,“既然父皇不待见,为了父皇的龙体着想,女儿就此告退。”
说罢,居然是真要转身离去。
本就被她的到来气得难受的帝王猛然呵斥一声:“放肆!朕这里什么时候容你来去自由,目无尊上!”
父亲难缠,赵乐君倒是神色轻松,再度回身,对上他圆睁的怒目淡然道:“那女儿恭听父皇吩咐。”
她始终从容不迫,不为天威惶惶或被激怒,反倒叫武帝越发觉得憋气,就好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他用力喘了几口气,理智回归一些,冷声道:“你在上郡,却瞒着军机不上报,又让姬家军无旨调动。你今日敢调动姬家军到上郡,明日是否就要把姬家军调遣到这皇城之内!”
责备的话连二连三,赵乐君口中说了句不敢:“上郡当时岌岌可危,姬家军英勇卫国,从无僭越,父皇何必过多猜忌。女儿知道这些年来,您总是疑心我与太子要谋朝篡位,一而再的打压着姬家。可是父皇……”
她抬起头,看那个已经不再对自己慈眉善目地父亲,一字一字地道:“女儿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子已经是太子,他不必争不必抢,往后就是帝王,我与太子为何要谋逆?如若母后还在,父皇可还会听信他人谗言,视我姐弟如毒蝎?!”
这是她首回在帝王跟前说出这些年来的委屈。
武帝有片刻的愕然,下刻咬牙道:“你是在指责朕吗?!如若你母后还在世,也要被你如今的桀骜不驯所惊!”
“父皇!”赵乐君此时心底有悲与怨翻涌,语气也变得犀利起来:“如果母后还在,只会心寒!她的父亲在你年轻时倾尽举家之力支持,她的兄长为国为君,马革裹尸。姬家满门忠烈,可换来的只有父皇你无穷无尽的猜忌!我该幸母后不在了,不然要又要经历多少痛彻心扉!”
“赵乐君!”
在她失态的嘶喊中,帝王勃然大怒。
姬家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亏欠,正是因为心中有愧,才更想要处处抓出姬家的错处,似乎这样才能够把他的亏欠给遮掩,让世人所遗忘。
赵乐君听见他呼自己的姓名,心中涌起更多的怨怼。
乐君乐君,悦君悦君。
她母后将所有都给了心爱的郎君,可最后换得了什么。
只是换得他对她的血亲征讨,欲除之后快!
帝王父女在大殿中就争吵了起来,宫人早已经惶恐跪下。而把心中怨气都发泄了出来的赵乐君,反手抹了一下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可是那一下并不能让眼泪停止,反倒越发汹涌,让她以手掩面。
武帝坐在高位,那一声咆哮后,也似乎用尽了力气,只能无言张大嘴呼吸着。
良久,他在女儿无声的哭泣中,愤怒的神色一点一点消散,最终被浓浓的疲惫感吞没着。
刚才那一声,也让他想起了女儿名字的含义,想起了元后离世前,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说一定不能叫姐弟受了委屈。
他当时是怎么答应的……武帝居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纳了陈后为妃,多在她宫里,贪恋陈后年轻的身体。
再后来,胡人势不可挡,陈后产子,姬家频频在战场上失利,国土丧失,群臣皆责难姬家。
他顺势而为……夺了姬家一半的兵权,让姬成临残兵疲将的苦守北地。
陈年旧事不断在脑海里徘徊,让他头痛欲裂,更加不想去分辨错对。
他是帝王,天下之主,天子威仪,不管是谁都只能臣服!
帝王目光沉沉,抬头看向已经擦干眼泪的长女,在她那酷似元后的面容中有一阵的恍惚,最终闭眼道:“你今日放肆,朕容忍了,但绝无下回。去吧,看看你弟弟去,再好好准备议和一事……还有,朕觉得你与连云还是相配的,朕希望你莫要辜负他一片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