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婴还特地邀请魏征、萧德言过来观礼,他没请的孔颖达等人也被李二陛下请了过来,于封王而言算是十分隆重了。
李元婴唯一遗憾的是,他娘柳宝林不在这儿,不能亲眼看着他封王。
李二陛下见李元婴与萧德言瞧着很亲厚,颇有些稀奇。
去年他儿子李泰上书要修一本叫《括地志》的书,李二陛下便让时任萧德言等人前去协助李泰修书。照理说萧德言应当在李泰那边才是,怎地竟让李元婴给请来了?
李二陛下走到萧德言身边问道:“这小子可是时常去缠扰萧卿?”
萧德言年事已高,经历过不少风浪,在御前并不紧张。他笑着看了眼一旁的魏征,语带调侃:“还是魏侍中牵的线。”
魏征现在是门下省长官,专门管着李二陛下的各种诏令,他认为可行的会署个名签发下去,认为不适合的打回让李二陛下召人重新拟定章程。李二陛下用他用得顺手,哪怕贞观十年已经给他升职为特进、地位仅次于三师,门下省那边的侍中之职还是由他兼管着。
被萧德言点了名,魏征应道:“修《群书治要》时,臣曾与萧学士畅谈多日,自认治《论语》不如萧学士精透,是以推荐殿下去向萧学士请教。”
李二陛下便问萧德言:“元婴学得如何?”
李元婴一听这个问题,立即期待地看向萧德言,眼睛里头亮晶晶的,明显写着“今天是我册封的好日子,说点好话夸夸我吧”。
萧德言一乐,遂了他的意:“殿下聪慧过人,读书也肯下功夫,怕是要不了多久臣就教无可教了。”
李元婴爱听这话,尾巴都要翘起来了,满脸都是骄傲和得意。
既然是李元婴的生辰,李二陛下和孔颖达难得没有出言打击他,都对他宽勉了几句,让他往后不可再胡闹。
册封礼过去后,萧德言等人还给他送了礼,连孔颖达都送他一方好砚台。
李元婴高高兴兴地收了礼,心里却暗暗嘀咕:老孔莫不是讽刺他字写得不好才送他砚台?
大伙一起吃了顿饭,各自散了,李元婴把册封诏书收好,大咧咧地和李治说起自己对孔颖达那份礼物的猜疑来。
李治道:“魏侍中还送你墨锭,你怎么不这样想?”
李元婴哼道:“那怎么能一样!”
老魏对他可好了,还有姝妹妹这么好的孙女,孔颖达又没有可爱的孙女!就算有可爱的孙女,也没有姝妹妹厉害!
李治懒得理他,走了。
李治一走,李元婴觉得有些寂寞,想了想,又去了藏那边。在老地方看到武才人后,李元婴早见怪不怪了,拿出书单托她帮忙找书,还忍不住和她说起孔颖达给他送砚台和魏征给他送墨锭的事。
他也觉得稀奇,怎么他会觉得孔颖达在讽刺他,却不会觉得魏征也是讽刺他呢?
武才人道:“那你可以多看一卷书。”
李元婴奇道:“什么书?”
武才人伸出纤细的手轻松从书架上取下一卷书递给李元婴。
李元婴摊开一看,疑惑地说:“《韩子》?”
武才人点头。
李元婴将信将疑地把《韩子》搁在他要找的书前头,抱着书跑了。
武才人看着李元婴领着人离开的背影,唇角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丝笑。
深宫之中人人都活得深沉,唯独这小孩无惧无畏,日子过得放纵又肆意。
她真好奇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是被皇家的无情磨光了如今的天真快活,还是会活出别人想不到的一生?
李元婴可不管武才人有没有对自己生出好奇心,他抱着书回到住处,先拿起那卷《韩子》看了起来。
《韩子》分了许多卷,武才人给他取的是“说难”那一卷,字数并不算多。
李元婴这段时间读的大多是《论语》和《礼记》的相关著述,并没有涉足法家的书。
乍看之下,李元婴只觉这《韩子》颇具趣味,等看完了,他也明白武才人为什么让他看这本书了。
里头一个故事正好与他的疑惑有关,大意是有家人家里的墙被冲塌了,儿子与邻居都劝他赶紧修,否则要被人从那里潜入偷东西。结果第二天真的被偷了,他就夸儿子聪明,并怀疑东西是邻居偷的!
后头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人初时很得君主宠爱,母亲病重时逾矩驾君王的马车去探看,君王赞叹说:“他多么孝顺啊,焦急得连规矩都忘了!”另一次,这人咬了一口桃子,发现很甜,便将桃子递给君王吃。君王又赞叹:“他多爱我啊,吃到甜的桃子就分给我吃!”后来这人失宠了,君王看到他就觉得厌烦,竟骂道:“这人胆大包天、目无王法,敢驾驶君王才能用的马车,还将吃过的桃子给我吃!”
这说明同一件事,关系不同便会有不同的看法!
韩子还说,龙有逆鳞,君王也有,想要让成功进言,就不能触及君王的逆鳞!
李元婴特别喜欢这篇《说难》,又跑了一趟藏,把韩子的书全找出来抱回去细看。
第二天去讲堂时,李元婴不仅因为封王换了身新行头,还抱着几卷崭新的《韩子》。
李治也没看过《韩子》,见夫子还没到,便取了一卷打开看了起来。
巧的是,李治拿的是一本《五蠹》,韩非在《五蠹》中写了国家有五种蛀虫,一种是埋头搞学问的(儒家),一种是靠言谈蛊惑人的纵横家,一种是任侠而不受管束的游侠儿,一种是依靠依附贵族来逃避徭役之人,还有则是商贾和工匠!
韩非还讽刺,让搞学问的用礼义来治国,无异于愚蠢的农夫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这事儿写得特别生动,李治看了悚然而惊,感觉自己都快被韩非说服了。
见李元婴拿着另一卷在看,李治忍不住问:“幺叔,这书你从哪翻出来的?”
李元婴道:“藏找的啊。”
李元婴见李治一脸被《韩子》震住的表情,抽走李治手上那卷《五蠹》,把自己手里的《八奸》换给李治。
《八奸》比较短,说的是君王身边的一些奸邪之人,包括并不限于君王老婆、君王兄弟、君王侍从以及君王手底下那些搞事情的大臣。
李元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被包括在《八奸》里,还津津有味地说:“这书写得真有趣啊,他真是什么都敢写,怪不得被杀了呢。”
瞧瞧这扫射范围,简直是在说“大王啊,你身边全是奸人,千万得提防所有人啊”!
你说别人不杀他,怎么睡得着觉哟!
李治接过《八奸》看完后,李元婴也把《五蠹》看完了。
他对韩子的胆量极其敬佩!
刚才的八奸还是只喷了君王身边的人,这五蠹是要把老百姓也全扫进去了!除了安分种地的农民,剩下的全是奸佞和蛀虫,管你什么读书人、什么商人匠人,全都不是好东西!
换个心态不好的人看了,怕是要觉得这人世当真黑暗!
李元婴感慨道:“这人厉害呀。”
真是不把天底下的人全得罪光不罢休!
李治生性宽仁,不喜欢性恶论,摇摇头劝说李元婴:“幺叔你还是别看这样的书了。”
书好找,有趣的书却不好找,凭什么不看?李元婴可不会答应李治,坚持地说:“不成,我要把它全看完。”
一本《韩子》,李元婴越读越觉得妙趣横生,感觉里头有许多鲜活的例子可以让他拿来讲给兕子她们听!
接下来好些天,李元婴都泡在《韩子》里头,直至董小乙来报说向日葵长出了花苞,他才把书一扔,兴奋地带着兕子与魏姝她们去看向日葵花苞。
这次李治不用去上课,终于可以加入看花小队!
兴许是种子很顽强,董小乙又照顾得非常用心,十株向日葵全活了下来,而且长得非常健壮,每一株都比李元婴还要高。
李元婴和李治正带着四个小萝莉齐刷刷地仰头找向日葵花苞,李二陛下竟也领着人绕过来瞧瞧向日葵花苞长什么样。
瞧见李元婴他们注意到了自己的到来,李二陛下摆摆手让他们不必行礼。
看着那十株向日葵,李二陛下免不了又告诫李元婴一通:“往后你发现什么能种的好东西,不能再把它炒了吃!”
李元婴点头如捣蒜,乖得不得了。
一行人围着花苞瞧了个新鲜,李二陛下便带着他们一起往回走。
注意到李元婴身边跟着个眼生的小男孩,李二陛下免不了问一句:“这是谁家的孩子?”
李元婴和魏姝早熟稔得不得了,见魏姝被李二陛下瞧见了也不害怕,还嬉皮笑脸地道:“皇兄你猜!”
李二陛下骂道:“朕不猜!”
魏征赶紧上前坦白:“陛下,这是臣的……孙女。”
李二陛下一细看,这小孩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还真是个女孩儿。
看到魏姝一身男儿打扮,李二陛下想起没能一起来九成宫的高阳,笑道:“不知魏卿你的孙女和朕的高阳站在一起哪个更俊一些!”
魏征瞪了魏姝一眼,再三告罪说自己管束不严。
李二陛下笑着揭过此事,又看向李元婴,问道:“听说你最近手不释卷,吃饭都捧着书在看,都看了什么?”
李治赶忙朝李元婴使了个眼色。
虽则他不算特别了解《韩子》,却也眼下知道大多数人不喜商韩之法,他父皇更是直接说过“商韩刑法,实清平之z政”!
他父皇的意思是,在清明太平的时代商鞅、韩非他们所立下的严苛刑法是弊政,应当用儒学治理天下。
李元婴可没那么多顾忌,老老实实回答:“我在看《韩子》。”
李二陛下听了皱了皱眉,这小子不是在学《礼记》和《论语》吗?怎么又跑去看《韩子》了?
李二陛下少年便随着李渊起兵,可以说是马背上夺天下。越是如此,李二陛下在位后便越注重教化,他一边让房玄龄他们着手拟了贞观律,一边放宽审判标准、尽量减少重罪。
李二陛下前些年甚至还干过一件很有名的事:他让人把两百多个死囚释放回家过年,让他们来年再回来受刑。第二年,两百多个死囚一个不漏全回来了!
李二陛下当场就大赦了这批死囚,表示他们有悔过之心,还可以再给一次机会。
从这一套操作可以看出,李二陛下认为《韩子》不适合用来治太平之世,他更喜欢“以德治国”!
李二陛下面色淡淡,问李元婴:“你看完了?觉得怎么样?”
第15章
按照李二陛下的想法,乱世才用重典,韩非、商鞅的法典虽不算错,却是适用于动乱频起、民不聊生的时期。像现在天大大定,诸邦咸服,再用商韩之法着实不适合。
尤其是,李二陛下上位的过程还有那么一点小争议,李二陛下更要卖力显示自己的宽仁与圣明、拒绝再做任何会让他背负更多骂名的行为。贞观初年李二陛下愤怒之下叫人把个大理寺的官员拖下去砍了,过后极其后悔,从此下令这类命令必须经过三次复核才能执行。
所以说,李二陛下也是头一次当皇帝,他爹又是同是野路子出身,自然一切都要逐步摸索。
德名这一块,是李二陛下最想补回来的。因此他重视儒家,每日处理政务之余常与朝中的学士们秉烛畅谈,讨论治国之术;重视修史与修书,派魏征、虞世南、房玄龄等饱学之士负责修纂史书与《群书治要》。
对于李二陛下这种“缺什么补什么”的心理,李元婴是不晓得的,所以他回答得很理所当然:“写得很有趣啊。”
《韩子》不是萧德言给的阅读任务,李元婴遇到难懂的地方草草扫过,专挑他感兴趣的部分看。
几十卷《韩子》看下来,李元婴竟从中归纳出近两百个有趣的小故事。
李元婴觉得这波书读得不亏,够他哄兕子她们老久的!
李元婴才不管李二陛下脸色如何,兴致勃勃地拣出那智子疑邻的故事和李二陛下分享了一遍,很是感慨地和李二陛下说出自己的感悟:“那天老孔送我砚台,我还觉得他是讽刺我字写不好,现在想想,应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孔颖达也在随行诸官之列,听了李元婴这话脸都黑了。
为李元婴在那鼓吹《韩子》写得好,也为李元婴那乱糟糟的猜测!
在韩非之前,法家分为法、术、势三派,各自为政,韩非却将法、术、势集于一身,融合成三者兼容的法家理论。
可以说,韩非是大部分儒家子弟都不太喜欢的人,他的学说像把锋芒毕露的利剑,一出鞘就扫杀一片!偏偏,那一套又是最能蛊惑君王的,试问身居高位的人谁不想将一切生杀予夺的权利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当时秦王就对韩非的学说惊为天人,韩非虽死,秦王却还是用韩非那一套来治国。
李二陛下继位之后十分看重儒家,虽然国子监分设律学、算学等等,但那些都只是搭头而已,科举考的还是诗赋和政论。像《韩子》这些法家著作,只有掌管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才会细读!
没想到这小子才刚好好读书没几天,居然就歪到法家上去了!
孔颖达顾及李二陛下在场,没好劝告李元婴别带着别人去看《韩子》,李二陛下却不能让他不敬尊长。李二陛下抬手便往李元婴额头上敲了一下,骂道:“上次告诉过你怎么喊人,又忘了?”
李元婴捂着额头,拒绝悔改。
对于李元婴这块滚刀肉,大伙都懒得管了,随他爱怎么喊就怎么喊。
左右这小子也只把《韩子》当话本之类的来看,哪有可能真看出什么名堂来?
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李元婴还真看出点名堂来了。
……
接下来两天,李元婴一口气把剩下的几卷《韩子》读完,系统又适时出现,表示李元婴可以把《韩子》存档到个人图书馆。
李元婴好奇地问:“《论语》和《礼记》有人看了吗?”
系统不吭声了。
“我就说了,肯定没人爱看。”李元婴道,“这个《韩子》放进去也不会有人看的,白费功夫!”
系统依然沉默。
见系统小伙伴没了声音,李元婴也不在意,遂了它的意把《韩子》放入个人图书馆。系统很快给出扫描结果,表示这本书完整性、可读性也为优等,给他列出可选换书目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