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没开骂,李元婴就能装作啥都没发生。他乖乖巧巧地向李二陛下问好:“皇兄您找我有事吗?”
李二陛下骂道:“你还问我什么事?这两天你去哪儿了?”
李元婴不慌不忙地扯谎:“我没去哪,我在认真看书!”他看了孔颖达一眼,口气大得很,“老孔教的东西我都看会啦,就不去讲堂了!”
孔颖达听到他那称呼,气得差点跳起来骂他一顿。李二陛下希望能“文治”,尊崇儒道,朝中上下对他一直很尊重,唯独这小子不听他讲学不说,还一口一个“老孔”!
李二陛下自然也被李元婴气到了,当场训斥:“朕让孔卿教你们,孔卿就是你们的老师!改掉你那目无尊长的叫法!”
李元婴不吭声了。
李二陛下又冷笑:“你说你都会了,敢情你把《论语》都学透了?”
李元婴这回理直气壮多了,挺直腰板说:“那是当然,我都会背了!”前些时候为了换一本《王尔德童话》,他可是认真读完了《论语》的,现在回忆起来每个字都还清清楚楚!
李二陛下与孔颖达对视一眼,都觉有些不相信。李二陛下也熟读论语,当即随意抽了几段来考李元婴。
李元婴本就聪明过人,这种简单的提问自是应答如流,甚至连李二陛下抽考一些句子的意思都不惧。
孔颖达见李元婴从容应答,心中颇为震惊。
若李元婴当真把整本论语都学到倒背如流的程度了,确实没必要再听他这两天的讲学。
只是孔颖达好歹是孔家后人,自不能让李元婴这样落了面子,当即和李二陛下交换了一个眼神,改由他出题考校李元婴。孔颖达不让背也不让释意,只挑出几句看似有歧义的经义,问李元婴这几句是不是相互矛盾?孔子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这是直接提高难度,从背诵题和翻译题跳到了论述题!
李元婴听完题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知道两种题型难度不一样,只知道自己根本不会答。
李二陛下见状哼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还洋洋自得!”
李元婴生气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能学会!”说完他就气冲冲地跑了。
李二陛下见弟弟气得跑走,顿时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才对孔颖达说:“孔卿,你看元婴可还算可教?”
孔颖达也意识到李元婴有不错的天资,听李二陛下这样说便应道:“臣明白了。”从前他觉得李元婴不堪造就,自是不会管束他,既然知道李元婴颇为聪慧,李二陛下又有心让他们好好教导,他哪里还会轻慢!
孔颖达门生多,平时负责给李元婴讲学的人之中也有不少是他门下的,他只要和他们提一句就足以做到全方位严抓共管。
孔颖达说干就干,行动力很强,回去后就找几个门生开了个小会,把李二陛下的意思传达给他们:给我抓,给我好好抓!李元婴要是有八分聪明,你们就把他教成十分!
李元婴不晓得李二陛下和孔颖达正在给他织网,他回去后躺在榻上生了好一会儿的气,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一骨碌地爬起床,抄下孔颖达刚才的问题跑去向魏征请教。
魏征有些纳罕:怎地不问《礼记》,改问论语了?
不过,李元婴有心请教问题,魏征自然不会不答。魏征面上凶,答疑时却很有耐心,先是引导李元婴分析几句话的语境,随后让李元婴自己总结归纳一下为什么这几句话看似相互矛盾,却又都是有理的。
李元婴听完就明白了:“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应对的方法肯定不一样,要因势利导和因地制宜!”
魏征颔首。
李元婴高兴地道:“也不难!”
魏征道:“一两句自是不难,难的是对所有内容都了然于胸。”
李元婴问魏征:“您的《论语》学得比老孔好吗?”
魏征听李元婴喊“老孔”,眉头直跳。他想了想,对李元婴提了一个人:“要数朝中论语学得好的,我认为应当是萧德言。贞观初陛下让我带人编纂《群书治要》,我曾与萧德言日夜畅谈,获益良多。”
李元婴既不知道《群书治要》,也不知道萧德言,听魏征这么说便来了兴趣。
一问之下,李元婴才知晓《群书治要》是魏征奉命编纂的治国参考书,汇聚了过去大部分的经籍史料,字数也特别多,比五千多字的《礼记》多了百来倍,真吓人!
李元婴想都不想就决定拒绝读这本书,改为问起萧德言是谁,现在在哪里。
不学则已,一学他一定要学到最好,不能让李二陛下看他笑话!而且,他才不要和孔颖达学,他要和比孔颖达厉害的人学!
李元婴打定主意,便决定寻机去找萧德言学《论语》。魏征告诉他,萧德言目前在李泰的文学馆内帮李泰编书,这次跟着一起来九成宫,他去李泰那边应当能寻到。
李元婴这几天还没见李泰呢,也不回自己住处了,径直往李泰那边跑。
李泰爱读书,至少对外是爱书如命的人设,李二陛下特许他开了个文学馆招揽贤才尽情交游。
提到文学馆,就要提起当年李二陛下还是秦王的时候,太上皇特许他设立弘文馆,任由他招揽了十八个学问精深的名士来增广见闻。
这秦王府的十八学士里头,就有房玄龄、杜如晦这两个智囊,有虞世南、孔颖达这些大儒,为李二陛下打造了一批阵容相当强大的好班底。
李元婴听魏征说李泰有个文学馆,头一个便想到李二陛下的弘文馆,心里免不了暗暗嘀咕:老四不会是真的想效仿他爹吧?
房遗爱都和杜荷打起来了呢,太子和老四应该也快水火不容了!
左右不关自己的事,李元婴现在只想去撬一撬李泰的墙脚!实在撬不动就算了,自己多跑去请教一下便好。
李元婴打定主意,大摇大摆地跑去寻李泰。
李泰正在读书,听人说李元婴来了,搁下书起身相迎。不是他对李元婴另眼相待,着实是李元婴从小毁书不倦,他担心自己的宝贝古籍遭殃!
要知道,当年李元婴抓周时他与母后是在场的,李元婴这个抓抓那个玩玩,最后才拿起一卷书横看两眼竖看两眼——很快地,所有人都听到嗤啦一声,李元婴直接把书撕了!
后来他拿书去献给太上皇,李元婴也干过差不多的事,当着他的面就把他献的书撕得稀巴烂,还塞进嘴里咬!
李泰实在是怕了他。
李元婴一点都没有自己很讨人嫌的自觉,见胖得圆滚滚的李泰下榻相应,他还非常感动,觉得这侄子真是尊老爱幼(老是他,幼也是他)。
李元婴拉着李泰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四侄子,一阵子不见,你又胖了,瞧着越来越有福相了啊!”
李泰脸皮抖了抖,想着李元婴拉他的手总比去撕书好,只好挤出笑脸和李元婴说话:“幺叔倒是瘦了些,是不是在九成宫住不习惯?”
李元婴道:“没有不习惯,挺好玩的!”李元婴很不客气地在李泰的邀请下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明自己来意,问李泰能不能把萧德言借他几天。
在李元婴看来,带本活书在身边可比自己看书棒多了!
李泰一听,笑容都僵了。萧德言是他父皇专门为他选的老师,学识渊博,德高望重,李元婴开口就借他老师是想做什么?把他老师也当物品一样借来借去吗?!
李泰婉拒道:“老师年事已高,幺叔你若是想让老师帮你做事,他怕是做不了。”
李元婴一听就懂,李泰是不想借!
李元婴退而求其次:“那我去请教一下他可以吗?”
这个要求不太过分,李泰心中虽狐疑李元婴怎么突然要请教萧德言,但还是点头答应:“可以。”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这样吧,我带你去见老师。”
李元婴大喜过望,屁颠屁颠地跟在李泰身后去见萧德言。
第12章
萧德言历经陈、隋、唐三朝,武德年间是负责教导太子的,如今又被安排来教李泰,可见学问特别好。比起学问,他更让人侧目的是身体极其健朗,今年他已经八十二岁,上马弯弓都还不算艰难,当真厉害至极。
李元婴原以为自己会见到个步履蹒跚、说话都直哆嗦的糟老头,不想他随李泰来到萧德言住处后却发现这人老则老矣,却很精神,那白发白胡子打理得齐齐整整,瞧着像是画里的神仙。
李元婴觉得这老头儿很不一般,竟不由自主地收敛起平日里的顽劣,跟着李泰上前问好。
萧德言也听说过李元婴干的那些荒唐事,不过他活得久了,早见怪不怪。他还颇感兴趣地问道:“殿下为何要找我?”
李元婴在萧德言近前坐下,开始讲起孔颖达有多坏。先说孔颖达那天在树下吓他,又说孔颖达罚他不许进讲堂,反正他不要跟着孔颖达学了!
李泰在旁听得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才好,只觉得孔颖达真冤枉:好端端的你爬树上去做什么?你不爬树,就没后面那么多事了!
李元婴可不会这么想,反正他是不会错的,错的一准是别人。他和萧德言数落完孔颖达的不是,又把孔颖达给他出的题目告诉萧德言,虚心向萧德言请教:“您能不能给我说说,这样的问题要怎么才能答上来啊?”
这下李泰和萧德言都有些吃惊:孔颖达居然给李元婴这么高深的题了?
李元婴见萧德言不回答,又接着补充了自己已经请教过魏征的事。他清晰明了地说出自己想要达到的程度:“这题我会了,但是换一题我还是不会,我要怎么才能全会答呢?”
萧德言捋须道:“很难。”
若是往日,听到很难李元婴就会放弃,可他今天觉得自己被李二陛下和孔颖达瞧扁了,顿时生出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李元婴说道:“我不怕难!”
萧德言打量着李元婴,发现此子双目澄明,神色坚定,竟是真的想要把《论语》给读透。见李元婴和自己最小的孙儿差不多大,萧德言便道:“可有通读《论语》?”
李元婴道:“能背了!”
萧德言微讶。他颔首道:“那我给你列些书,你先去看完了再来找我。”
听到要看书,李元婴小脸拧成了苦瓜。可一想到自己很快会让李二陛下他们对他刮目相看,李元婴马上精神高涨,朗声应道:“好!”
萧德言看他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心中一乐,叫人磨了墨,执纸给他列书单。
李元婴自觉和萧德言熟悉了,马上开始不守规矩,好奇地挪动蒲团往萧德言身边凑,想提前瞧瞧萧德言给他挑的是什么书。
李元婴那探头探脑的模样完全就是小孩子作派了,萧德言更觉这孩子天真活泼,由着他在那张望。
萧德言一向最讲规矩,对李泰的要求同样严格。李泰瞧见李元婴这番动作本以为萧德言会呵斥,不想萧德言对李元婴竟这般纵容,不仅不训斥李元婴,还一脸的笑意!
李泰郁闷得很,李元婴却高高兴兴地挨在萧德言旁边评价:“您的字写得真好,刚劲有力!”他还感慨,“我也想写这样的字,可是写出来总是软绵绵的。”
萧德言说:“书画一道,三分靠天分,七分靠苦练。”
李元婴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您说得对!可我觉着若没三分天分,就算十分苦练也是白搭的!所以,我还是不练啦。”
萧德言还是头一次听到人懒得这么理直气壮。他不觉反感,还觉得挺有趣,便对李元婴谆谆善诱:“等你学透了《论语》,人家叫你写出来看看,结果你一写就是一手臭字,别人又有理由说你没学好了。”
李元婴也是头一回听人站在自己的角度这样分析。他感觉萧德言说的话很有道理,他皇兄和孔颖达显然就是这么无耻的人!他哼哼两声,不服地说:“我也是很有天分的!我画画可厉害啦!”
萧德言道:“有天分也要让别人看到,别人才会承认。”他把写好的书单递给李元婴。
李元婴接过书单,乖乖谢过萧德言,又一溜烟地跑了,也不知有没有把萧德言的话听进去。
李泰等李元婴跑远了,才道:“老师,您好像很喜欢幺叔。”李元婴从小什么事都敢干,混账起来能把他父皇都气得七窍生烟,李泰着实想不到萧德言会喜欢他。
萧德言笑道:“我家孙儿与他一般大,见了难免喜欢。”
听萧德言这么说,李泰也就理解了。他留下与萧德言多说了一会儿话,才回自己的住处读书。
萧德言坐在原处看着庭院中一株常棣,常棣花在枝头无声绽放,宛如团团白雪。
《诗经》之中有一首常棣,写的是兄弟之义,头一句就是“常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意思是“你看着常棣花开光明灿烂,多像是兄弟间的情谊啊!天底下的人们算起来,最亲也亲不过兄弟”。
可惜人心易变,总为外物所驱使。
萧德言合上双眼,低低的叹息隐没在徐徐微风里。
……
李元婴拿着书单又跑了趟藏。
他最近活力充沛,浑身有着用不完的劲,跑来跑去也不觉得累,到了藏便对着书单寻起书来。
李元婴恶名在外,一般人都不敢上前来打扰他,是以他看了半天都没把书找齐,才找到一两卷。
李元婴有点生气了:这里的书怎么这么多!
换成平时,李元婴一准直接吩咐别人给他找来了,可他倔劲上来了,非要自己找不可!
李元婴气哼哼地东翻西找,动静弄得有些大,很快惊动了书架另一边的女子。
那女子绕了过来,竟上回李元婴见过的武才人。
李元婴还记得她,奇道:“你怎么又在这儿啊?难道你把这里当家了?”
武才人笑道:“若是可以住在这里,有何不可?”她落落大方地与李元婴行了礼,看着李元婴手上的书单说,“殿下是要找什么书吗?我可以帮殿下找。”
李元婴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他把书单递给了武才人。
武才人美目一扫,便将上头的书名记了大概。她又细看了几眼,将书单还给了李元婴,开始熟门熟路地替李元婴把一卷卷书从不同的书架上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