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远瞥了眼她手中包装精美的袋子,没有动,而是继续询问道:“你找我就找我,买礼物干什么?”
诗云被他问得答不上话,又不好意思把自己撒谎跑出来、在夜间街头找他找了一个多小时的事说出来,像是什么似的,干脆上前一步,强行把礼品袋塞他手里,半是强迫地把礼物送了出去。
“反正这个就是送给你的东西,你收下就行了,别问为什么。”
人生头一次被强行送礼,还是所谓的提前批生日礼物,霍远有些发懵,他低头看了手中的礼品袋一眼,没搞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就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疑惑不解的笑容。
“盛诗云,你搞什么呢?”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进行什么不友好的质询,但实际上霍远的语气里没有一点攻击性,笑容也很坦然,是一种面对友人时的轻松随和,眉宇间的困惑让他多了几分亲近,比起在酒吧里时的冷酷冰冰,这会儿的他更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活力、朝气。
诗云看着,就不禁出了神,飘远思绪,心想,这会不会是他这几天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呢?
“盛诗云?”
霍远再度唤了一声。
意识到自己看人看呆了,诗云连忙回过神,垂眸收回目光,结结巴巴地回答一句:“没……没什么。”
她也想知道自己在搞什么,简直就像是疯了一样,凭着一腔热血就跑出来,出师不利还强撑着打起精神继续找,压根没考虑找不到人的后果。
最重要的是,人还真的让她找着了。
在她最绝望、想要放弃的时候。
简直就像是一场奇迹。
“什么没什么。”霍远失笑,“我是问你,你跑过来找我干什么?还提前送我生日礼物。你这是要搬家了,还是要出国了?所以特地来找我,跟我道别啊?”
诗云一愣,下意识抬首回答道:“啊?我没搬家,也不会出国。”
霍远一下就笑出了声。
“盛诗云。”他用一种饱含着无奈的口吻说道,“你真是……”
夜风忽然在此时吹来,夹杂着一阵不知名的幽幽花香,吹拂起诗云浓密秀丽的长发,让芬芳的水果香味飘溢在两人之间。
霍远悠地收了声。
这是对方使用的洗发露香味,他知道,但就是这个认知,让他意识到了更多的细节。
面前的女孩穿着一袭深色的学生裙装,长发低低扎起,柔顺地垂落在胸前两侧,白皙好看的脸蛋上泛着两团晕红,鼻尖渗着细腻晶莹的汗珠,一看就是一副奔跑过后的模样。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了一件事:自己没有把所在地告诉任何人,手机通讯屏蔽,消息屏蔽,通知屏蔽,甚至在昨天街头碰见贺齐修后,他还特意换了个地方,没有再去之前的那家酒吧。
那她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她是跑了多久、多少个地方,才找到自己的?
看着安静站立在自己面前的女孩,霍远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像是心房最柔软的地方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眨眨眼,把这莫名的情感压下,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轻呼口气,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找个人少一点的地,坐下来好好谈谈?”
诗云正在苦恼着怎么把话题接下去,闻听此言自然是求之不得,点点头,跟着他来到一处景观用的环形喷泉池广场。
不知道是年久失修,还是不在喷泉时段内,池子里没有一处喷嘴出水,相应的行人也少了许多,只有两三个人影坐在广场一角,霍远找了一处清净的地方,就着台阶坐下,转头示意她也坐过来。
诗云看了一眼斑驳的大理石地面,想掏出张纸巾来擦一擦,结果却发现自己出来得太急,除了手机之外什么都没带,正想就这么将就着坐下,只沾一点边沿应该不会弄得太脏时,霍远就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伸出手把他身边的一块地方擦了两下,拍拍地面:“好了,干净了,你坐下来吧。”
她有些不好意思,冲他微微笑了一下,矜持地道了声谢,并拢双腿,在台阶上坐了。
虽说找这么个清净的地方是为了好好聊一聊,但真正坐下来了,两人却还是和在街边时一样,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从相顾无言变成了并肩而坐,一起望着漫天的繁星,多了一分静谧,少了一点尴尬。
诗云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无论哪一句都不适合说出来,只得这么干耗着。
霍远却是另有原因,他刚才擦台阶时没有在意,等诗云坐下来了,才意识到自己擦的那一块地方有些太近了,她几乎是靠着他的一侧肩膀坐下来的,发香混合着体香一块幽幽散出,让他闻着就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
青梅竹马,按理说该是两小无猜,熟稔于心,彼此间都没有性别分化,但自从上了初中以后,他就和诗云渐行渐远,即使平时遇上会说笑几句,但终究还是生疏了,现在陡然这么亲密,他还真有几分不习惯。
没有哪一刻能比现在更让他清晰地意识到,旁边坐着的童年玩伴已经成长为了亭亭少女,身姿窈窕,面容无暇。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底就一阵发痒,似乎有什么青涩的情感正在生根发芽,让他躁动了几天的血液平静下来,汩汩流动。
霍远很想将这一刻变得更久一点,但理智告诉他不可以,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诗云第二天还要去上学,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无意义的沉默上面,所以他举起手中包装精美的礼物,对身旁人摇了摇:“我可以打开来看看吗?”
诗云正在搜肠刮肚地想着合适的开场白,冷不丁对方忽然开口,愣了一下,才点点头说道:“当然可以。”
霍远就把袋子打开,拆开包装纸,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玻璃瓶。
瓶子里面装着一小半紫色的星沙,一株薰衣草和一卷纸条,在玻璃的折射下显得晶莹剔透,像是一个小小的水晶世界。
霍远在看见瓶子的第一眼就笑了:“你这礼物送得可真够用心,里面写了字吗?”
诗云拿不准他这是在嗤笑还是认真的,喃喃说道:“这……这是提前送给你的预热礼,等你生日的时候我还会再送你一份的……里面没写字,我刚刚买得太急了,你想要的话我回去可以给你补上。”
“不用,我开玩笑的,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写的。”霍远转动着玻璃瓶,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个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微笑,“盛诗云,你和我说实话,这玩意真是你买来准备送给我的?”
诗云很想说一声是,但她没好意思说出口,这种薰衣草玻璃瓶一看就是女生才会喜欢的东西,就算他们两人已经生疏了三年,但真送礼物,她也不会选这个送。
原本她是打算在回去前把包装拆了,玻璃瓶揣口袋里带回家,不让父亲发现,全当是给自己买的,没想送给他,谁知道自己刚才脑子抽了哪根筋,就这么脱口而出了那句话,不送也得送了。
“算是吧。”她有些含糊地回答,“反正肯定是为了你买的。”
“那就谢谢你了。”霍远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就把玻璃瓶放回礼品袋子里,“挺好看的,里面放的是染色后的狗尾巴草?”
“……是薰衣草。”
霍远哦了一声:“差不多,都是草。”
“不一样。”诗云小声反驳,“薰衣草比狗尾巴草好看。”
霍远笑了笑,顺着她的话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问她:“你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了?”
诗云精神一震:终于说到正题了。她先是在心里酝酿了一番说辞,觉得确定万无一失了,才开口说道:“我……”
然而,就和一开始一样,她只说了第一个字,就卡在半途,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我……”
“嗯?”霍远含笑看着她,带着满满的耐心,和在酒吧里时生人勿近的状态判若两人。
夜风轻灵地滑过两人的中间,带着夏夜的热燥,却意外的让人心平气和,随着广场里最后几个游人的离开,最后一点喧嚣也远离了,让这沉夜重新回归了宁静,给人以一种万籁俱静之感。
看着这样的霍远,诗云忽然意识到,她这竹马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虽然看上去凶巴巴的,不易亲近,但是一见她找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拉出酒吧,还给她擦台阶地面,一点都没有大少爷的架子。
如果当初柯冰阿姨没有出事,或者霍叔叔没有另寻新欢,那么他会不会变成另外一番模样?不再是初中三年的不学无术、吊儿郎当,而是和小学时一样的品学兼优、出类拔萃?
她不知道。
但有一点她很确定,那就是如果没有这两件事,面前的少年一定会活得更加开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着嚣张跋扈,恣意妄为,实则却是苦涩无人知。
第10章 亲一下10
在接连两次想要开口但都失败之后,诗云本以为事情也就这样了,她会和霍远坐在喷泉广场的台阶上,聊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和他告别,回到之前的小区,装作同学生日聚会刚结束的模样,让父亲接自己回去。
没想到在沉默了两分钟后,霍远却主动开口,提起了这件事。
“你还记得我妈吗?”
诗云先是一愣,紧接着就立刻应声答道:“记得。小时候你拿玩具枪打我,阿姨教育你的那些话说得特别有道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闻言,霍远轻轻笑了:“你是说那件事啊?那事我也记得。我妈让我给你道歉,我跟你说了一遍对不起,她还嫌我不够有诚心,让我再重新说一遍,用自己的话,发自内心地跟你道歉。那个时候第二遍我说了什么来着?”
诗云努力回想了一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我第一遍时候说的话。”霍远摇摇头,“我第二遍跟你说的是,对不起,云云妹妹,我不该欺负你,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会保护你,有谁再像我今天一样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来替你打跑他们。”
这稚嫩的说辞如果是从一个天真的孩童口中而出,或许还会让人感到一丝欣慰,但当讲述它的人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时,这画面就有些滑稽了,诗云忍不住莞尔,笑完之后又努力去回想,当年的他到底有没有说过这一番话。
最终,她也没有想起来那个画面,只能遗憾地微笑说道:“是吗?你说过这种话?我不记得了。”
“本来我也快忘了。”霍远说,“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忽然之间就想了起来,特别清晰,甚至连这话的缘由都记得清清楚楚。”
“缘由?”
“你总不会以为这话是我现场想的吧?”他含笑瞥她一眼,抬头仰望天空,“这话是从我妈那里听来的。她常常跟我说,军人保家卫国,卫国要放在保家前面,因为先有国才后有家,只有国家安定了,自己的小家庭才能幸福美满,和乐安康。所以只要是国家下发的任务,她都会尽最大努力去完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察觉到对方说这话时不同寻常的神态,诗云心中隐隐有一股预感,觉得如果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有可能以后再也没机会听到了,就静静地在一边聆听着,没有出声。
“那次也是一样。好不容易两个人的假期对上重叠,说好要带我去喷泉宫逛一逛,再去明州爬山,她却忽然接到了一个任务,必须得即刻出发,旅游计划就这么泡汤了。”
“我那时候很不服气,就问她,是什么任务,很重要吗?她说,很重要,很紧急,关乎到一整个地区人民的安危,必须得去。我又问她,比我还重要吗?她就跟我说,在妈妈心目中,小远最重要;但妈妈不仅是小远的妈妈,还是一名军人,在一名军人的心目中,国家最重要,妈妈要去完成国家下派的任务,不能陪小远了。然后跟我约定,一定在暑假前赶回来,并且申请休两个月的长假,陪我度过一整个暑假,我想去哪就去哪,再也不用担心被放鸽子。”
“然后她就接受任务出发了……再后来,她回来了,在离我六年级毕业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带着III号病毒,躺在隔离病房的床上,戴着呼吸机,浑身插满了管子,奄奄一息地和我见面。”
“那个时候她的声带已经被病毒侵蚀了大半,说话特别困难,可见到我来了,她还是挣扎着跟我说话,对我说……”
说到这里,霍远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哽咽,眼里也闪动着泪光,他深吸一口气,把那些悲伤的情绪都压下,继续用旁若无人的口吻说话,但话里微微的颤音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内心。
“她跟我说……小远,对不起,妈妈不能继续陪伴在你身边了,你要好好长大,和爸爸一起,健健康康的……”
霍远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但这已经足够了,诗云仅仅是在他身边听着,就感到一阵巨大的悲伤,陪着他一块红了眼眶。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即使时间会抚平一切,悲痛与伤痕也仍旧存留,只是覆盖在新一层的沙子之下,当人将其吹走揭开,那丑陋的疤痕便会露出来,刺痛着人们的双目。
她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诗云的奶奶傅静淑是一位大家闺秀,在如花似玉的年纪嫁给了当时在部队的爷爷盛儒文,爷爷在父亲十五岁时因伤病去世之后,奶奶就独自一人拉扯着父亲长大。
同样是中年丧亲,只遗留下一个孩子,但诗云想起她,却并不仅仅只因为早逝的爷爷。
奶奶在没有退休前是一名舞蹈教授,教出过不少知名的舞蹈家,本身也是一位出色的舞蹈艺术家,母亲张琴就是她的学生之一,被奶奶介绍给父亲,两人喜结连理,诞下了盛如玫和诗云两个女儿。
在大女儿走失的那些年岁里,张琴精神异常,将小女儿当做大女儿来教养,一心想让小女儿继承自己的舞蹈事业,所以从小就给诗云舞蹈启蒙,教她压腿、压肩,练习基本功,包括乐器也没落下,舞蹈钢琴两头并进。
但这一切的精心培养都在盛如玫回归家庭之后中断了,张琴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失而复得的大女儿身上,对于小女儿只能算得上是勉强关怀,能维持住最基本的关心就不错了,更不用说那些舞乐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