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非木非石
时间:2019-05-28 09:26:58

      冯佑军行走江湖几十年,什么样的牛鬼蛇神没遇见过,更何况区区一个前女婿,大家都是生意人,等闲不会对谁疾言厉色耍脸子得罪人,老头到了这个年纪,比顾初旭更通透,观察顾初旭的神色,见其满眼诚意,也就没拒绝。
      说话间顾初旭的座驾稳稳停在眼前,车上下来人请他,冯佑军颇有范儿的弯腰上了后座。
      顾初旭收了伞紧跟着上车,其实他内心方才也在打鼓,怕这位有脾气血性的岳丈不给面子,让他当中下不来台,好在以前没有白孝敬他,二人之间还是存些情面在的。
      上车之后长久沉默,等车上去环城高速,顾初旭的注意力从延绵不断的路灯抽回,“爸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冯佑军沉吟了会儿,手指搭到膝盖上,“以后叫我冯伯伯吧,我是挺满意你这个女婿的,可惜咱们没有缘分……这几年再投缘,我也不好现在的情况下继续占你的便宜。”
      “好,冯伯伯,”顾初旭不想在称呼上辩驳,长辈说什么便是什么,“最近生意如何?我听助理说了两句,我现在的身份按理说不能随意置喙,但我想,冯伯伯应该不会拿我当外人。”
      “在考虑收购的问题,”冯佑军提起这事先叹了一口气,撇过去头看着窗外,“拖延也不是办法,资金周转困难,眼下迫于形势,只能及时止损。”
      顾初旭点头,垂着眼思忖了许久,“环保不可能一直查下去,紧一紧,松一松,是常用手段。”
      “这个我知道。”
      顾初旭继续说:“您先别着急,我托内部人员打听打听,看看情况再定夺。”
      冯佑军扣着手说:“不满你讲小顾,我有个做建材的颇为要好的亲戚,看上了我这个厂子,今天吃饭就是为了此事,先前你阿姨已经为这个事跟我吵了几次,她主张让我出手,毕竟价格很诱人……今天我跟人家达成了口头的协议,只等着改日签合同。”
      顾初旭颇为惊讶,内心隐隐不安,没想到冯佑军如此果决,有些话身份限制不该说,只能提醒两句:“您自己都说是口头协议,我建议您再考虑考虑,这是自断饭碗的买卖……多为清辉考虑考虑,她还年轻,坐吃山空,以后又该怎么办?”
      这些话还真说到了冯佑军的心坎里,他只有一个女儿,对家具行业一直不太感兴趣,冯佑军打过招赘的念头,后来顾初旭出现,冯佑军就想,这男人有家族企业,自然无暇顾及他这个中小型的实体经济,所以那时打算过以后的路,他夫妻二人能接手便接手,不能接手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然,眼下又不同,女儿离了婚,是该帮她留条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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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清辉不喜欢下雨天,但喜欢下雨天坐在落地窗前听雨,噼里啪啦敲打着树叶的声音让人内心安静。
      所以她有段时间,每晚在床头循环播放一段雨中的录音,滴答滴答的声音围绕,她枕着顾初旭的手臂安然入睡,有一晚他们闲谈,说到躺着的婚床,说到婚房,说到茅草屋。
      56
      冯清辉最喜欢的一首诗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顾初旭记性好,从“八月秋高风怒号”一口气吟诵到“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语气淡淡的,带着一丝凄凉,妥妥矫揉造作的一男人,下雨天是如此的应景。
      对于离婚,对于离开顾初旭,她并没有特别的不适应,除了在深夜,尤其是下雨的深夜,一个人躺着浮想联翩。她一般不敢放纵自己的思绪,因为一旦想起来种种,便能彻夜失眠。
      有时候,有些伤害,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延绵不绝的,根深蒂固于人类的记忆,压抑的越狠,午夜梦回的时候反弹的就越厉害。
      她正坐在床头望着外面出神,房门忽然被打开,紧接着是隐约的,沉闷的脚步声。肯定是父亲,冯清辉想也没想,穿着睡衣,披散着长发出去,探头却看见两个男人,除了父亲还有顾初旭。
      顾初旭看过来,主动解释:“路上恰好碰到。”
      他手上拿着收起的雨伞,滴答的水渍把门口玄关处的地毯搞的湿漉漉的。冯清辉抿了抿唇,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中差点忘了他是前夫,此人甩了甩雨伞上的水渍,把地毯打的更湿,田瑞兰女士在场的话,大概会心头滴血,然后喊一句“小顾啊,我的地毯”。
      冯清辉觉得那一定很搞笑,打住自己的想法,正视他:“谢谢啊,要不要喝茶?”后一句是客气话,知道他也不会喝。
      “时间不早了,尹特助在外面等着。”他果然这么讲。
      “哦。”冯清辉垂下眼,见他回身往外走,自觉送到门口。
      挺拔削瘦的背影消失在雨中,冯清辉看见他握着伞冲她挥手,弥蒙黑夜中,开着双闪的黑色车子过于醒目。以前异地恋的时候,冯清辉特别讨厌顾初旭开夜车过来找她,因为直到他到家,冯清辉都得提心吊胆。
      又在想以前,今夜有些多愁善感,转身就要离开,手里捏着的手机却忽然进来一条陌生消息——
      你知道吗,分手不久,我姨妈推迟了,当时我问他怎么办,他让我再等等。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从他的语气知道,如果我真的怀孕,那就没你什么事了,他会立马再跟你断绝关系。你真的好幸运,冯清辉,就这你都能忍吗?果然好度量。
      很快又有第二条:我在东屿市已经没有立锥之地,最近诸事不顺,我能猜出是他做的,现在比的,就是谁更下流,临走之前,怎么着也得让我看你们离婚吧?
      冯清辉站在原地,只觉得满满的怒火瞬间填满胸腔,一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眼角瞬间涨红湿润,她朝着雨中声嘶力竭喊了一句:“顾初旭!你他妈站住!”
      他不明所以,回过身看她,细雨打在伞上,就像针尖落地发出的噪音。
      冯清辉快速冲了出来,穿着单薄的睡衣,脚上是不能沾水的拖鞋,她穿过台阶小跑到他跟前,踮脚攀住他的肩头,狠狠咬他的肩膀,下了狠劲,一口便能见血的力道,顾初旭不明所以,闷哼一声,扣住她的脖子趔趄了两步。
      眼前女人的长发全部淋湿,紧贴在脸上脖子上,她瞪着眼,凶神恶煞充满戾气,紧紧揪着他的领子:“你俩赶紧双宿双飞吧,你们就是一对狗男女,她要是再敢给我发消息,我就弄死她!你信不信我找人弄死她!”
      顾初旭脸色有些发青,忍痛看着她癫狂的状态,低声询问:“你告诉我,怎么了?”
      冯清辉手足无措,从兜里掏出手机用力砸在他脸上,带着哭腔,絮絮叨叨说:“她就是个变态,她是个贱人,这个世界上的女人都死绝了吗?你去他妈的招惹这种女人!你恶心死我了,你的风流韵事现在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的个人生活!你没告诉她我们已经离婚了吗!”
      她很混乱,头部昏沉,双手捂着脸,用力抹了一把泪,低声下气语无伦次地瞪着眼说:“我求你了,你让她放过我吧……别隔段时间就来骚扰我,隔段时间就来骚扰我,我想安静会儿,我快他妈的崩溃了……你能滚吗?你能跟她一起滚吗?拜托,拜托你行行善……”
      顾初旭弯腰把手机捡起来,她对于数字不敏感,所以密码一般只有那六个,他顺利解锁,看完消息愣了许久。
      冯清辉挣扎着低泣,两人全身湿透,能拧出一盆水,她发泄完全身脱力,心中松快了些,紧接着眼前一黑,当即昏了过去。
 
      第57章
 
      冯清辉睡得极沉重, 好像熬了几个通宵, 意识朦胧时, 感觉手背很凉, 她抬手拂去, 被一个力道阻挡, 不多久室内有嘈杂的训斥声,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带着愤怒急切,她嫌吵, 想睁开眼, 眼皮子不听自己使唤, 脚步错乱一阵,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隔绝在门外,终于消停。
      她有气无力动了一下身子,半个背麻酥酥的难受,低吟两声,抵不住虚弱再一次睡着。
      第二次恢复神志是被阳光普照的光线刺到眼睛, 眼前一片红海,她轻轻睁开一条缝,瞳孔不能对焦, 视线非常模糊,隐约看见床榻边坐着个高大虚影,强撑了几秒她病恹恹耷拉下眼皮子,休息片刻后才有力气再睁开。
      这一次视觉与感官逐渐恢复, 闻到枕头边淡淡的医院消毒水味,病床前的人是顾初旭,穿着昨夜那套西装,她眨动两三下眼睛,记忆随之而来,白皙的脸庞带着显而易见的苍白,扫向被紧握的手背,缓了缓,用尽力道往外抽。
      被他紧紧抓住,他强硬地,用干燥地嘴唇摩擦她的手背,桎梏住她的手腕,举止就像个粗鲁的莽夫,冯清辉含泪蹙起眉,白着脸哑声说:“放开我……”
      刚要起身又躺下,胸口剧烈起伏,一半是被气急,另一半是体力不支,心跳不已。
      男人有些粗糙的手掌探到她额头上,轻轻抚她眉头上蹙起的皱痕,他柔柔盯着她,倾斜下头,用带着浓浓疲惫以及有些泛红的眼睛仔细瞧她,“我不能放,以后都不放……怀孕了怎么不告诉我,还瞒着爸妈,把大家都吓坏了。”
      冯清辉闻言脑子轰隆一声,像是有东西忽然炸开,她仰起上半身,启唇愣了几秒,攀住顾初旭的肩膀想在他脸上找到欺骗她的一丝破绽,注视他的这几秒,眼神越来越暗淡,闭上眼,抖肩膀哭起来,清泪顺着两边眼角流淌,留下两道湿漉漉的痕迹。
      顾初旭弯腰抱住她,她则挣扎不休,攥起拳头捶打宽厚的胸膛,两只小臂被挤压在男人坚硬的怀中动弹不得,他低低说:“我知道你委屈、伤心,从昨夜到现在我却一直在窃喜,我是个小人伪君子……你以后哪里不满意,尽管朝我撒气,什么事都听你的。”
      冯清辉被他粗鲁的动作闷的喘不过气,撵人时声音依旧沙哑:“你出去,我不想见你……我爸爸呢,我妈妈呢,你别在这,我要找他们……”
      “他们守了一夜,都很累,刚在隔壁陪护病房休息下。”
      冯清辉昏昏沉沉的,泪眼朦胧中看向顾初旭,她实在没力气再闹,胃中翻搅难受,心里却在想,她明明用验孕棒测过,没有怀孕,怎么可能,为什么会这样,老天在给她开玩笑吗?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恍惚中又想,顾初旭是想要会下蛋的母鸡,还是想要母鸡下的蛋,自己还不至于落魄到被人这么糟践的地步……
      顾初旭抱着她放回床上,嗓音低沉地开腔:“我昨晚想了一宿,连乳名都起好了,最好是个女儿……你觉得怎么样?”
      冯清辉垂下眼皮子不想搭理他,她现在很乱,脑子已经停止思考,不想再看见这张脸以及这个男人,蹙着眉头转过去身背对他。
      手搭到她瘦弱的腰身上,“我向爸爸保证这事会处理好,给他一个满意答复……你只管安心养胎。”
      冯清辉闭着眼一言不发,一副厌世、生无可恋的模样。
      繁衍的模式上,男人果然轻松自在,当初图一时快活,不负责地播撒种子,一旦中招,不管是十月怀胎分娩出来,亦或是上手术台打掉,女人都是身心被摧残的那个。
      反观他们呢,要么稀里糊涂打马上任当了爹,要么甩一笔钱擦干屁股,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所以人人追求的男女平等,哪有他妈的公平可言。从生理结构上,女人永永远远低人一等,除非以后繁衍的模式从有性生殖演变成无性生殖,出芽或裂殖就能传宗接代。
      她现在就特别想知道,假如此刻躺在病床前的是祖玉,他是否也会一副深情的负责的态度,然后说:“我知道你委屈、伤心,从昨夜到现在我却一直在窃喜,我是个小人伪君子……你以后哪里不满意,尽管朝我撒气,什么事都听你的。”
      57
      如此想想,真他妈让人心凉,冯清辉觉得或许自己还不如一个提款机,提款还要先存款,且提款机没什么感情可言,是个无生命不会思考的冰冷的铁容器。
      门吱呦被推开,病房护士自己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过来查房,问了两句什么,顾初旭一一耐心仔细地回答,她还没点头答应,这男人就以为自己即将荣升父亲。
      顾初旭送走一病房的医生,拿着手帕细致地帮冯清辉擦手,一根一根,从里到外,他今天特别的聒噪:“我已经打电话给妈妈,她待会儿过来,给你煮了鸡汤补身体。”
      冯清辉胸口剧烈起伏了片刻,“我说自己要生了?你有本事现在就拿走,自己养。”
      顾初旭说:“终于愿意跟我讲话了?生不生我都随你,不过我们现在先养好身体,出院了再从长计议,好吗?”
      冯清辉知道他是为了安抚自己的情绪,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肯定会想尽办法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他说完不久,冯佑军提着几盒吃的东西,医院一楼的餐厅有个小厨房,专门给孕妇产妇以及特殊病人提供,可以点了菜大厨单独做,冯清辉入住的病房也不是普通病房,家庭式的孕妇产妇病房,衣食住行都很全面,但公立医院比私人的高档月子中心的服务还是欠缺一些。
      冯清辉冷脸许久,看见冯佑军才露出一丝脆弱,眼眶再一次变得湿漉漉,一动不动瞧着自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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