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年则是去净房拧了个半干的棉巾子,给夭夭细细地擦了脸又擦了手。
既然侍女唤他“熙哥儿”,这应该是灼灼的亲弟弟,陶锦熙。
夭夭曾经听母亲介绍过陶家的现状:陶家老太太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就是灼灼的父亲,卧病在床,膝下有陶灼灼和陶锦熙两个孩子。老二在工部任职,官职不大,膝下也是一儿一女。灼灼母亲早逝,现在陶家中馈是灼灼二婶掌管。
“小竹姐姐,好了吧?”陶锦熙看着侍女用一根丝带缠绕发髻后打了蝴蝶结,急切地问道。
小竹帮夭夭理了理衣襟,点点头,“好了。”
夭夭木然地随着陶锦熙站起身,被他牵着袖子出了房门。
一阵清凉的风吹来,夭夭的头脑清醒了些。
不管她是怎么变成陶灼灼的,眼下却不能让别人发现,这种怪力乱神之事远超人们的理解范畴,恐怕会被当成妖孽烧死。
好在,她跟灼灼很是熟悉,假装成灼灼应该没有问题。
灼灼总是安静地待在她的身边,小脸上没有出现过任何表情。无论她有多话唠,无论她絮叨多久,灼灼都耐心地听着,虽然从来不会开口发表任何意见。
人人都说灼灼天生心智不全是个小傻子,可夭夭觉得,灼灼是能听懂自己说话的。
所以,只要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安静地待着就可以了吧?
刚才她在陶锦熙和小竹面前就是一副茫然的样子,两人一点儿都没有惊讶,显然灼灼平时在他们面前就是这样的。
夭夭一边想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院。院子比较简陋,和她以前住的院子比起来,显得小多了,只有正房三间,带两间厢房,院里也没有花木,地面倒是打理得十分平整。
出了小院,夭夭略微张望了一下,十几步之外就是围墙,看来灼灼住的地方在陶府的边缘。
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紧挨着围墙边有一颗桂树,树冠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红灯笼,那是她送给灼灼的。灼灼爬回陶府的时候,却把灯笼留在了树上,每次她从陶府这边爬上桂树都要先摸一下小灯笼,再爬过墙头,顺着母亲命人搭好的梯子下到苏府。
这颗桂树就是灼灼每次去苏府爬的那棵!围墙的那边就是她的家!
一想到父亲、母亲就在不远处,夭夭忍不住激动起来。
好在陶锦熙还小,没有发现她的异常,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小少年叹了口气,“姐姐,你常常去找的那个苏家姑娘死了。”
……死了?!
夭夭脑袋“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陶锦熙比她略矮些,仰起小脸看着她,见姐姐面色惨白,神情悲痛震惊,陶锦熙害怕了。
他扯了扯夭夭的衣袖,“姐姐,你怎么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惊慌之余又忍不住有些高兴,谁说姐姐是无知无觉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明明她要好的朋友去世了,她也知道伤心难过的。
夭夭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苏府方向。
陶锦熙解释道:“苏家姑娘过世那天,姐姐病了,发着高热,嘴唇不停动着,好像在念叨什么的样子,你昏昏沉沉地睡了七八天,就在昨日,苏家姑娘下葬了。”
……下葬了?!
夭夭喉头一甜,险些吐出血来。
她还以为自己和灼灼的魂魄错位了,盘算着接下来让父亲母亲请高僧做法,把两个人换过来。
谁能想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钉死在棺木中深埋地下!
夭夭身子晃了晃,陶锦熙连忙扶住了她,他虽然才九岁,可自幼习武,身体比同龄人壮实,个头也高,只比夭夭矮一些。
“姐姐,你怎么样啊?”陶锦熙后悔了,姐姐才刚醒来,应该让她在屋里歇几天的,他糊涂了,一看见姐姐独自坐在梳妆台前,还以为她已经大好了。
“苏家——”一开口,喉咙一阵剧痛,夭夭才想起自己不该说话的,惊痛之下她差点忘了。
可是已经晚了,尽管她的声音粗粝如砂低如蚊呐,陶锦熙还是清晰地听见了。
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嘴巴张得老大,结结巴巴地说道:“姐姐,你你你你说话了!”
夭夭呆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摇摇头表示“你听错了”,还是该继续面无表情,假装听不懂陶锦熙在说什么。
陶锦熙震惊地望着她,突然松开她的衣袖,在原地蹦了两下,紧接着又是两个利落地后空翻,激动得小脸都涨红了,“姐姐!你刚才真的开口说话了!我听见了!”
他听别人说过,姐姐原本是会说话的,声音还很好听,可是自从他出生那天起,姐姐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时间上如此巧合,他总觉得是自己害得,心里一直很愧疚。
要是姐姐能开口说话,该有多好!
陶锦熙热切地盯着夭夭。
夭夭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第3章
夭夭并不知道灼灼父亲住在哪里,但陶府和苏府紧挨着,内院外院的方位应该是一致的。
她扭身朝着外院的方向走,陶锦熙追了上来,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时不时仰头看看她的脸,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倒是没再追着说她刚才开口的事。
出了二门,夭夭就不知道往哪里走了,灼灼父亲肯定是在外院,但外院这么多屋子,他到底在哪一间呢?
好在有陶锦熙,他牵着夭夭的袖子,径直进了靠近围墙的一个小院。
夭夭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她刚才穿过内院,已经对陶府的大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可无论灼灼的院子,还是父亲的院子,都是又小又偏僻。一个是陶家大老爷,一个是陶家嫡长女,看住所却是颇受冷遇。
“父亲,姐姐醒了!”陶锦熙欢快地喊了一声,进了东次间的卧房。
卧房东西不多,收拾得整洁疏朗,博古架上没有放玉石摆件,倒是零零落落摆着几本书,除了几本兵法,还有一套四书五经,应该是用来指点陶锦熙的。
夭夭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想刚才那样,惊痛之下露出破绽。她面色平静,看向床上的“父亲”。
父亲三十几岁,面容消瘦却十分英俊,常年卧床也没有颓废之态,目光淡然温和,衣冠整齐干净,靠在床头,看向进来的儿女。
“灼灼,过来。” 父亲朝着夭夭招招手。
夭夭顺从地走了过去。她知道灼灼是能对这些简单话语做出反应的,比如:坐下,喝茶,吃点心什么的。
“灼灼,听父亲说。”陶士铮声音放慢,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着:“不管你那天看到了什么,都要忘得一干二净,以后,你也不要再爬墙过去苏府了。”
夭夭心头一跳,几乎以为陶士铮看出了什么,要不是他语调缓慢,给了她充分反应的时间,她恐怕自己会露出疑问的表情。
而此时,夭夭只是平静地看着陶士铮,就像平时灼灼看着话唠的她一样。
陶士铮也看着女儿,女儿向来只爬她院子旁边那棵桂树的,那天却爬了外院的树,刚巧苏府的嫡长女就在围墙那边去世了。好在女儿从不说话,即便别人怀疑什么,也不可能从她这里得到任何消息。
他又扭头叮嘱陶锦熙,“你姐姐病了一场,是因为夜里掀开被子着了凉,知道吗?”
夭夭十分肯定,陶士铮知道那天灼灼爬在树上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而灼灼生病,也应该是因为受到了惊吓,而不是着凉。陶士铮这样吩咐,是为了保护灼灼不被杀人灭口,就像她临死前希望灼灼不要被苏梦雪看到一样。
从小院出来,陶锦熙把夭夭送回去就一溜小跑着离开了。他应该去学堂的,临出门来看望一下姐姐,却碰到姐姐醒来,这就给耽误久了,这下肯定要被先生责骂了。
夭夭坐在床边,默默地想了会儿,还是决定先去找父亲和母亲,这个世上她全身心信任的两个人。
趁着小竹还在洗衣服,夭夭悄悄地溜出了小院,来到桂树下。
四下无人,夭夭抱住了桂树,双腿也勾在树干上。
她是阁老家的嫡长女,金尊玉贵娇养长大,母亲管教也严格,别说爬上树了,就这样抱住树干都是第一次。
夭夭仔细回忆着灼灼是怎么爬树的,胳膊挪一点儿,腿往上蹭一点儿。
兴许是这身体还残存着灼灼的记忆,很快她就往上爬了半尺的距离。
夭夭大喜,她发现自己的力气变大了好多,这样抱着树干根本不会脱力掉下去。她咬着牙,像只蜗牛一般,一点一点地蹭到了桂树的分杈处。有了分杈就好办多了,她小心地踩着粗壮的分枝,双手扶着高处的枝叶,挪到了围墙上。
围墙另一侧,母亲命人安放的梯子还原样留着。
夭夭顺着梯子下来,高兴得真想大喊一声,考虑到这脆弱的喉咙,她兴奋地跺了跺脚,飞快地朝着母亲的院子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犹豫,灼灼从来没有去过母亲的院子,不知道会不会被拦下来。不过母亲身边的大丫鬟都是认识灼灼的,应该会通报母亲一声。
母亲……
母亲现在肯定很难过,要是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只是换了个身体,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震惊?
推开院门的一瞬间,夭夭就察觉到不对了,平时院子里会候着小丫鬟和婆子,今天院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她心里升起一丝慌乱,没有走抄手回廊,而是直接从院中的青石板穿了过去。
没有人,屋里也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夭夭惊慌地穿过卧房,净房也没有。她跑了起来,肩膀在多宝阁上撞得生疼,她顾不上查看伤到了没有,冲到西次间的书房,东西都在,窗下摆着母亲喜爱的七弦琴,桌上摊着母亲正在看的书,可主人却没有在。
不不不,母亲一定还在这府里,兴许母亲是去外院书房找父亲了。
夭夭提起裙角,飞快地奔跑着,她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一缕长发在她身后扬了起来。
没有人,内院没人,外院也没人,主人不在,仆从也不在,连二门处守着的婆子也不在。
“娘——”夭夭嘶喊了一声,不知是喉咙的疼痛还是被彻底抛弃的恐慌,让她的眼中溢满了泪水。
她茫然地走了几步,突然想到父亲母亲会不会去了自己的院子,他们会不会因为想念自己,去自己的院中睹物思人了?
夭夭拔足狂奔,鬓发已经散乱,衣襟已经歪斜,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朝着那棵盛开的桃树而去。
安静的小院,桃花开得恣意妖艳,粉红的花瓣在地上铺了一层。
不用进屋,夭夭也知道,父亲母亲不在这里。
被贴身丫鬟背叛的气恼,被庶妹死死按在水里的痛苦,面对死亡的恐惧,变成灼灼的惊慌,此时一起涌上了心头,千滋百味堵在心口,又是酸涩又是委屈。
她一步一步走到桃树下,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双腿一软跪坐地上,泪水终于忍不住,宛如断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隐入娇艳的花瓣间。
一双黑色的云纹皂靴停在她的身边,夭夭完全没有察觉,低着头兀自哭得伤心。
一只大手探了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夭夭吓了一跳,随即就是一喜,隔着眼中的水雾看去,却发现来人并不是苏府中人。
他弯腰俯视她,黑色的眼睛里冷冰冰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着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因为弯腰,玄色的锦袍前襟略微松垂,露出一线光洁的胸膛。
夭夭的目光在触到那线肌肤时猛地一跳,她的头也赶紧偏了一下,眼中滴落的泪珠甩到了他的手上。
男人目光一厉,杀意一闪而过,修长的手指也带上了力道,夭夭觉得自己的下巴快要被他捏碎了。
“完了完了!”夭夭心中哀嚎不已,他最是爱洁,从不许人碰他。
据说他不用人服侍更衣沐浴,就是不想让人碰触。有一次宫女上茶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当场就被拖出去杖毙了。还有一次看两虎相斗,一个宫女好像是吓得晕倒,朝着他栽了过去,他飞起一脚,那宫女直接摔进了下面的斗兽场中,被两只杀红了眼的老虎瞬间撕咬成碎片。
夭夭慌乱地摸了摸,没有找到帕子,她扯起衣袖,小心翼翼地把他手上的泪水湿渍擦干。要是她现在是夭夭的身体,看在未婚夫英王的份上,他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杀了她,毕竟她也要唤他一声“叔叔”。
可她现在顶着的是灼灼的脸,这人可从来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手下留情,没准就因为这滴泪水就把她给咔嚓了。
夭夭把泪水全憋了回去,讨好地一笑,指了指他的手,意思是你看,都擦干净了。
萧沉夜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松开她的下巴,直起身,负手而立。
他冷漠地俯视着她,就像是看着一粒尘埃。背在身后的手指却轻轻捻了捻,少女肌肤娇嫩柔腻的触感似乎依然留在指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得知小丫头的死讯,他抛下了没有视察完的边疆防线,快马加鞭回了京都。
明明有那么多重要的国事等着他拿主意,他却来了这里。
这个少女跪坐在花下哭泣,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小丫头的情形,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小丫头回来了,所以才碰了她的下巴。
可是她的头抬起来,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不是小丫头。
不是。
第4章
萧沉夜低头打量着夭夭。
少女狼狈不堪地跪坐在地上,发髻散乱,衣襟歪斜,小脸上还带着泪水。
一想到这泪水沾到了他的手上,萧沉夜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夭夭一直在偷偷观察他,见他神情不悦,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觉得萧沉夜正在犹豫,犹豫着是否要将她给杀了。
她小心地左右看了看,发现这里只有萧沉夜一人,他身边的内侍和侍卫都不在身边。
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萧沉夜这么厌恶别人碰他,如果她就这么逃了,他应该也不愿意动手抓住她。
想到这里,夭夭站起身,面对着萧沉夜,向后退了五六步。
萧沉夜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并没有开口。
夭夭大喜,这样的距离,就算他想抓她都来不及了。她拎起裙角,二话不说转身就跑,拼尽全力跑出这具身体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