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倩向厂委打了一个申请, 说是要让林蔓替她去参加省厅的学习会。由于家里临时出了一些状况,她不得不请几天假, 去洙州。
洙州是邓思民所在部队驻扎的地方,挨近上海。从江城到那里,坐火车起码要三天时间。也就是说, 一来一去少说得一个星期。这也是王倩倩急着要去,一天都不想耽搁的缘故。
一方面, 她担心时间拖得越长,邓思民那边会产生别的想法,误会更难解除;另一方面, 她也急着回来, 好争林蔓讲的那个“优秀干部”的荣誉。
对于能出风头的事,王倩倩一向都有兴趣。更何况林蔓告诉她,这次要是得了, 可比邓萍得急先锋那会儿还要风光。像这样的好机会,她岂能错过。
吴主席一听王倩倩要让林蔓代去,说什么也不同意。
“什么?你是科长,她是科长?这事哪儿有代替的, 不管你家里有什么急事,都先搁在一边。早通知过你, 这次的会很重要, 你必须要去,全厂的科级正职干部都去了,怎么就你事多。”工会吴主席在电话那头厉声道, 不给一点商量的余地。
王倩倩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好声请求吴主席道:“可是我家里的事真的很急……”
眼中噙着笑,林蔓坐在王倩倩身边,看着她急得满面通红,看着她因为吴主席的拒绝而手足无措,又看着她在受到了斥责之后,想妥协又不甘心的矛盾模样,不由得暗暗地感慨。
看来这个蠢女人,没有我还真不行吧!
眼见着王倩倩就要放弃了,林蔓向她伸出手,要她手里的话筒:“我来跟吴主席商量。”
好似见到了救星一般,王倩倩立刻把她手里“滚烫”的话筒交给林蔓。
“喂,吴主席啊,我是林蔓,”林蔓接过话筒,瞥了王倩倩一眼,便开始专心对吴主席说道:“其实有些情况,我们王科长没好意思对您讲,她家里那位最近有些情况……嗯嗯……没错,就是这样……您能理解就好了……”
下午三点时分,供应科里正是忙碌的时刻,人来人往,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与科员们的讲话声混做一片,吵的王倩倩听不清林蔓说什么。她只见到林蔓嘴角笑意渐浓,柔声细语地对电话那头的吴主席说话。时不时地,林蔓还会附和着笑两声,似乎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说着说着,林蔓有意无意地瞥过了头去,好像有意回避她,不让她听见她说话的内容。
啪!
约莫十分钟后,林蔓挂上了电话,对王倩倩说道:“已经说好了,你可以请一个星期的假。省城那边的学习会,我代你参加。”
王倩倩好奇道:“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我用不着说服他,”林蔓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只要告诉他,邓思民那边需要你过去,就可以了。”
王倩倩道:“什么理由?”
林蔓笑道:“拥军爱军是我们每个人都该响应的政策。你去看你身为军人的丈夫,不该需要理由。”
第二天一早,王倩倩坐上了往洙州去的火车。林蔓送她上火车,临别前,王倩倩随口问林蔓:“我们不在的时候,你打算让谁当代理副科长?”林蔓轻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王倩倩,只含糊地说她会安排好科里的一切,让王倩倩不用多操心,只管去安心地哄邓思民。
又过了一天的清晨,林蔓和五钢厂的其他科级干部们一起坐上了往省城去的火车。同行的干部里,除了她以外,全是正科级。
在火车上,各科室的科长们自由选择同坐人。几乎所有人都是坐在平日里最要好的人身边,后勤科胡跃升和人事科戴科长坐在一起,财务科刘科长和组织科科长坐在一起,宣传科科长和政治科科长坐在靠厢门的位子上,畏于他们是厂委的领导,每个人都只对他们打了声招呼后,就坐到别处了。
由于前日里的流言尚在发酵之中,林蔓依然是一众科级干部中最不受欢迎的人。上车以后,她孤零零地坐在一张台子上,前后左右都没有人,直到……
进门后,李文斌无视其他科长对他挥舞的手臂,径直坐到了林蔓面前:“听说你最近又遇到麻烦了。”
前些日子,李文斌一直在外地出差,直到前天才回厂里。刚到厂里,他就听见了一通关于林蔓的流言蜚语。
林蔓满不在乎道:“严格来说,这算不了什么,要不了多久,那些人就会把这事忘干净了。”
李文斌一点也不为林蔓担心,因为他知道林蔓自有一套手段。
火车缓缓开动了,和其他桌上的人一样,林蔓和李文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打发时间。他们先是说了一会儿翠兰嫂和孩子,又聊了一会儿厂里近日的风向。当谈到科里的事时,李文斌问林蔓道:“你让谁做你的代理副科长?”
林蔓笑道:“我没有安排代理副科长。”
林蔓从来没有想过要守常规,像其他科长一样安排一个代职人。她打破了常规,事先安排好了一切工作事宜。对于可能会出现的突发状况,她选了科里的三个人做决策小组。在这三个人里,一个是化验室的老人,一个是王倩倩找来的人中的一个,还有一个是小张,权当她的耳目。临走前,她叮嘱这三个人,遇见急事就商量着来,然后投票解决。但若是处事不当,发生了问题,那也是三人一同承担责任。
“你这样做会不会太麻烦了?”李文斌好心提出建议道,“有些急事,让他们三个人这样商量着来,难免会耽误事。”
林蔓心中自有分寸,不以为意道:“耽误事情,总比让下面的人分去了权力,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要好。”
“你呀!”李文斌摇了下头,轻叹道,“有的时候胆子太大,容易冒进,可有的时候又太小心,防着所有人。”
林蔓道:“我什么时候冒进了?”
李文斌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时,身子略微倾向林蔓,低声道:“你去副厂长家演那场戏,未免还是太冒进了。但凡是了解你的人,都会知道那不是你的做派。”
“但大部分人不还是不了解我嘛!”林蔓暗暗心算了一下,厂里除了正在疗养的高毅生以外,还真就没几个人真正了解她,也就是李文斌、王倩倩、郑燕红,刘中华……
李文斌道:“可是,你担保每一个了解你的人,都一定是站在你这一边吗?”
林猛地一怔,骤然有一种背脊发凉的感觉。
是啊!要是有谁是那边的人,那她玩的把戏,不就等于不打自招了吗?
在轰隆隆的响声下,长长的绿皮火车驶进了隧道。林蔓周遭的一切,包括眼前的李文斌在内,瞬时消失不见。除了一片混沌而看不清所有的黑暗之外,林蔓什么都看不见了。
黑暗中,有人在讨论即将要参加的学习会。
“听说这一次评选出的优秀干部里,有一个女科长才二十岁出头。”
“这么年轻,一定是有什么背景吧!”
“没听说她有什么背景。不过也有可能是人家隐藏得深,不让大家知道罢了。”
“你讲的是苏青吧!她可是省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科级干部。真是,人比人就是不一样,看人家那升职速度,简直像坐火箭一样。”
“我听人说,这个苏青还是咱们厂里出去的呐!”
“真的假的,没听说咱厂里有这么号厉害人物。”
火车驶出隧道,车厢又重现光明。
“苏青?”林蔓喃喃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她一下子想起了许多往事,那个一直住在她家楼下,后来又默默地搬走,去了市厅的女人。还有那个伪造证件,去监狱里给徐伟洗脑的女人。卢爱华笔记簿中重要的部分被人撕去了,会不会也是这个她所为。以及那个许勇倒台之后,那个莫名其妙打来的电话。
那个苏青,不会就是那个女人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林蔓一想到那个神秘的女人,头就会隐隐地作痛,牙齿止不住地打颤,浑身汗毛竖立,背脊一阵又一阵地倒抽冷气。
这是什么感觉?这是害怕吧!
除了母亲以外,林蔓还从来都没有这样怕过另外一个人。
火车到站以后,五钢厂的一众科级干部们涌下了车,乌泱泱地走出了车站后,又一窝蜂地坐上了另一辆等在站台门口的大型客车上。
客车驶离站台之后,组织科的科长站在过道里,号召大家合唱一些积极向上的歌曲。不少科长鼓掌响应,也有不少科长不想唱歌,但又拉不下脸反对,便只好随手鼓两下掌,附和着吆喝两句。
从火车站到省厅的路上,客车上的欢声笑语不断,林蔓依稀产生了一种错觉,她错觉自己不是来开学习会,而是跟着一众同事们来春游了。
不过据李文斌讲,开完了学习会后,大家还会去疗养院住一晚上,并且还会在省城一家著名的国营饭店吃顿晚饭。照这样的情形看,其实跟春游也没什么区别。
客车最终停在省厅的大门前时,已经有不少车子也停在了马路边。有的车子刚刚离开,有的车子刚刚停靠上去。
通往省厅大门的44级台阶上挤满了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工作证,依次等着大门处的工作人员喊到他们单位的名字。只有被喊到所在单位名字的人,才能进去开会。五钢厂的人一下车,立刻站进了这些人的队伍之中。
好不容易在人堆里找到下脚地,站稳下来,林蔓恍然听到不远处有人恭敬地喊道:“哎呦,这不是苏科长嘛!”
下意识地,林蔓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第385章 苏科长(下)三更
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林蔓怔怔地看了过去。
但见拥挤不堪的人群中,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满面堆笑地走向一个女人。
女人一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 背对着林蔓。
林蔓看不见女人的脸,却能从她纤长脖颈上细嫩的肌肤,以及她苗条的身形判断出, 她一定很年轻,最多比她大上两三岁。
男人对女人恭敬之极, 说话时点头哈腰,陪着笑脸跟在女人的身边,两人一起走上了台阶。
蓦地, 女人似是感觉到了背后来自林蔓注视的目光, 站停了脚步。
眼见着女人转回了头,林蔓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转睛地等着看女人的庐山真面目。
“五钢厂!五钢厂的人快到门前集合!”
关键时刻, 省厅大门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女人转回了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台阶最上方的大门处看去。林蔓在李文斌的提醒下, 跟着队伍朝台阶上方走。
挤在如潮水般的人群里,林蔓一边往上走, 一边转头再去找寻刚才那个女人的身影。然而, 她纵是极力找寻,也再看不见那个叫苏青的女人了。放眼望去,台阶上只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刚才那抹偶然冒出来的靓影, 一早消失无踪。
林蔓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觉得自己好像错失了什么。可紧接着,她又觉得莫名地庆幸,好像自己逃过了什么。
“你没事吧?”李文斌看林蔓有些出神,关心地问。
林蔓回过神来,淡淡地笑了一下,随口回应道:“没事。”
轮到五钢厂的一众人们入场了,所有人的工作证件被收缴上去统一检查后,又被一一地发回到每个人的手中。
在一个戴红袖标的女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五钢厂的一众人排着队伍走进了省厅大楼。
省厅大楼远比江城市政厅大楼宏伟,也更有气派得多。从一楼走上5楼的大礼堂,一行人足足走了十多分钟。这一来,是这天的省厅大楼里人满为患,到处是外省来开学习会的人,一行人走在过道中,有时简直寸步难行,不得不艰难地侧着身子挪着步子走。而二来,也是省厅大楼的面积实在是大,楼梯的级数也比普通的政府大楼要多。
好不容易,来自五钢厂的一众人们终于走到了大礼堂刷黄漆的双扇门前。
女工作人员没有让众人进门,而是冷冷地甩下一句道:“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接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有任何交代,也没有任何解释,留下满头雾水来自于五钢厂的一众科级干部们。
还好过道里另外站了许多来自于其他厂的干部。在众人所站的长长过道中,不只有一个大礼堂。从过道的左边尽头,到过道的右边尽头,一共有五个大礼堂。每个大礼堂的门外都站在排队等待的人。
后勤科的胡跃升抻着脖子向隔壁队伍里的人打听消息。不多会儿功夫,他回过头来对众人说道:“都是等人齐了再进去开会。每次会议两个小时,一场接着一场轮流进去。”
人事科戴科长忍不住抱怨道:“不就是开个学习会嘛!咋这么麻烦。”
胡跃升道:“全省那么多机关单位来学习,那么多厂子来开会,要是全在一起,那得要多大地方!可不得轮流着来,一个挨着一个嘛!”
隔壁有个大门紧闭的礼堂里,突然传出热烈的鼓掌声。看样子,似是有一个学习会正在进行中。
有人问胡跃升道:“照这么看,也不是每个获奖的优秀干部都来给我们讲经验了。”
胡跃升点头道:“那可不是么!这么多场呐!要是每场都讲,人可不得累坏了。”
就在众人的交谈间,又有另一个厂的干部们在女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站在了五钢厂队伍的后面。还是跟之前一样,女工作人员一放下这一波人又急匆匆地走了,看来是赶着要再去带下一波人。
站在五钢厂队伍的最后头,林蔓听见身后有两个女人在聊近来听到的省厅里的八卦事。偏巧不巧,她们讲来讲去,内容全是围绕着苏青。
这个苏青,似是省厅现在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不可能吧!那个苏科长两三年前还是五钢厂里的一个普通职工?别是谁瞎讲吧!这也太邪门了。”
“刚开始我也不信,以为是她升得快,别人歪派他,可是前阵子碰见她在市厅的一个老领导一问,原来竟是真事。”
“老领导?就是那个贺主任?”
“没错,因为那件事,她提前从位子上退下来了,现在只能在区里担一份闲置,等着退休。你说这个苏青,不是害人么?关键人家对她那样好,她倒打一耙踩着人头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