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想要斥他两句,却又忍不住笑,无奈地抬手拍了下他的脑袋:“好了,你的!你可不许再欺负人家。”
展见星就这么易了主,她顾不上反对——本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只是目瞪口呆:朱成钧这是什么路数?他在代王府里混成那样,到了皇帝跟前,居然非常能对付皇帝!
“好,多谢皇上。”
“叫朕皇伯父吧。你这一支跟朕,本也是极近的亲戚了。”
皇帝确实喜欢朱成钧,几句话说下来,连称呼都主动给他改了。
“多谢皇伯父。”朱成钧该灵醒的时候也不木,跟着就改了口。
等到回了乾清宫,用膳时,皇帝直接让朱成钧跟他在一桌上,展见星就无论如何没法殊荣到这个地步,她一个人在偏殿吃。
吃到一半时,先前的太医来了,给她送药。
皇帝亲口下的旨,太医自然极周到,药有内服的,也有外用的,内服的一张方子附了两包药,太医细细告诉了她回去如何煎服。外用的是膏药,要滚热着贴效力才好,太医找内侍借了旁边的茶水房,等到展见星加快速度吃完饭时,膏药也热好了,啪唧一下,给她贴在了脖子上。
正殿里,皇帝带着朱成钧还在用膳,展见星看见她这里的小内侍探头出去张望,又头靠头说着小话:“皇爷今儿心情倒好。”
另一个点头:“王爷们不省事,皇爷烦心,有日子没见笑脸了。”
“那是代王府里的哪一个?”
“不知道,你要好奇,等会问千喜公公去。”
“嗨,哪用到他老人家跟前讨嫌去,屋里不是现成的——”
另一个内侍说着要转头,看样子想问展见星,但话没出口,从旁边正殿已过来一个红衣太监,仰着下巴问道:“你们两个,谁闲着?”
两个小内侍争先恐后地跳起来,又异口同声:“千喜公公,我!”
太监千喜随手点了一个:“那就你,去十王府那告诉一声,皇爷要留九公子在京里住几日,就住最东边最靠近皇城的那座。你腿脚快些,叫他们赶紧收拾收拾,九公子今晚就要住进去,听见没有?”
被点中的小内侍连忙哈腰:“是,这就去!”
飞一般冲出去了。
留下的这个瞠目咋舌:“公公,还留住下啊?”
千喜脾气不坏,小内侍这么打听,他没斥责,抱胸点了点头:“可不是,难得皇爷开怀。”
小内侍就赞叹:“哇。”
千喜瞥他一眼:“小猴崽儿,你还羡慕呢?”
小内侍点头:“公公,那谁能不羡慕呢,我要是能得皇爷——不,不,我要是能得公公的一点儿青眼,祖坟上都该冒烟了。”
千喜一下喷笑,伸脚就踹了他一下:“滚你的,你祖宗在底下躺得好好的,偏叫人家冒烟!你们几个猴崽子,有用的不学,学这些嘴皮子倒快。”
小内侍一点也不躲,嘻嘻陪着笑:“公公,这嘴皮子也是工夫呢,代王家的这位要不是嘴皮子工夫好,能在皇爷跟前这么得脸?”
千喜摇了摇头:“蠢货,这你可猜错了。皇爷何等英明天成,哪里会把几句奉承放在心上?这位九公子性情朴实,不怎么爱说话,倒是皇爷一句一句哄着他在说呢。”
小内侍这回的嘴巴真的惊成了一个圆:“——啊?”
千喜很有分寸,却并不继续往下细说了,只是道:“这有什么奇怪。太子爷去了南京,其余几位皇子也都在封地上,如今这宫里正是冷清的时候,九公子是皇爷的亲侄儿,皇爷看见他,自然亲切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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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那边,朱成钧是真不怎么爱和皇帝说话。
无它,用过了饭,皇帝还不放他走,过问起他的功课来了。
在皇帝的要求之下,他慢吞吞背了一段《三字经》。
这一般是七八岁蒙童才背的启蒙文章,他都十四了,高高瘦瘦的一个少年郎,还在念这个,语速又慢,皇帝听着都替他着急,道:“九郎,你比别人起步已慢了好几年,怎么还不知道用功?朕听楚修贤说,你听讲时还打瞌睡。”
朱成钧道:“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真话,只不过,他也没克制就是了。
“你是故意的还得了!”皇帝笑斥,想了想,道,“朕看是楚修贤年轻面嫩,不好意思打你的手板,才没把你的规矩教出来。从前宣钦在先帝跟前读书时,连眼睛都不敢随便眨一眨。”
他说完见朱成钧面露茫然,不由摇摇头:“唉,真是个痴儿。宣钦是朕的长子,也是太子,他现在被朕派去了南京做事,将来你如见着他,要称呼一声太子哥哥。”
朱成钧有口无心地应道:“是。”
皇帝抬头向外看了看,正见千喜传完话进来,便吩咐:“去把朕书房里的那根戒尺拿来。”
千喜看了一眼朱成钧,笑道:“是。”
朱成钧心里响起警钟——拿戒尺就拿戒尺,看他干什么?
他警惕的表情落入了皇帝眼中,皇帝又被他逗笑了:“说你傻,你也不傻。”
皇上的小书房就在旁边,千喜很快踩着轻快的脚步回来了,把一根七寸有余、竹黄油亮的戒尺双手呈给皇帝,皇帝接过来,直接递向了朱成钧:“拿着,明天见着你先生,交给他,告诉他,你再偷懒,从此他就奉旨打你的手板了。”
朱成钧:“……”
他脸咣当往下掉了一截。
千喜在旁都瞧乐了,难得皇帝心情好到愿意捉弄孩子,他凑趣催了一句:“九公子,快接着吧,圣上赐,可不能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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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宫门快下钥了,千喜执着拂尘,亲自领着朱成钧和展见星出去。
朱成钧扭脸盯着展见星脖子里多出来的膏药看,还有点想去摸一把的样子。
展见星看见他手里抓着的戒尺也有点好奇,问道:“九爷,怎么拿着这个?”
千喜又想笑了,以为朱成钧不会回答,他接的时候可是一万个不情愿。但随即就听见他道:“皇伯父给我的,叫先生打我。”
千喜的笑意被掐断了,忙道:“呦,九公子,您可说清楚了,这是管着您上课打瞌睡使的,可不是无故就能用。”
朱成钧道:“差不多么。”
千喜要纠正,哪里差不多,再一想,他这意思分明是他就是会打瞌睡,先生早晚用得上——嘿,这位九公子,可真是个妙人,痴也痴得恰到好处,怪不得皇上喜欢。
十王府主要是建来给未成年的皇子们居住,也做诸藩上京时的落脚之地,本距皇城极近,出了宫门不多久,就到了。
千喜将他们领到其中一座灯火通明的宅子前,向在门口迎候的执事人等传了皇帝的口谕,叫他们好生伺候着,便匆匆赶回去宫里了。
十王府这些宅子虽然大部分时候空着,但里面的承应人役一直齐备,朱成钧和展见星不过两个少年,小内侍先前来传过话,有这会儿功夫,里面寝具衣食等该备的已经都备起来了。
宅子里的总管打听到展见星是伴读,不是奴仆,便也给她单独备了一间屋,因此展见星倒不怎么受拘束,也能洗浴换衣,只是尽量加快了动作。
她快,朱成钧也不慢,差不多她刚把自己收拾好,朱成钧就咣咣来敲门了。
展见星过去,才下了栓条,把门开了条缝,他就挥着根戒尺很不见外地挤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九哥敲黑板:我的伴读,我的。
第32章
展见星这个时辰见到朱成钧原有点头痛, 但见他竟把戒尺带着,又不由费解,问道:“九爷, 你拿这个做什么?”
朱成钧进到屋里,张望了一下, 直接冲着窗下的炕去了, 踢了鞋, 往炕上一歪, 才拿戒尺冲她招了招:“来, 我们说说话。”
他这一连串动作堪称熟极而流,直接把展见星看恍惚了——这到底是谁的屋子?
而且,他们有这么熟吗?
朱成钧的姿势上明明白白写着“有”——那真是不太可能在外人面前摆出来的放恣,左脚叠右脚,叠在上面那只脚丫还冲她晃了晃, 催促:“发什么愣?过来。”
“……”展见星实在无言以对,只好谨慎地过去,端正在另一边坐下, 问道,“这么晚了,九爷还要说什么?”
朱成钧完全听不出她话语里的暗示, 并且对跟她之间的距离不太满意,他动了动, 整个人往炕桌这边歪过来,然后把戒尺亮给她:“你看。”
展见星略觉费解:“我看见了。”
还知道这是要给楚翰林用来揍他的呢。
她忽然警觉:“九爷, 你想干什么?这可是圣赐,不能丢弃也不能损坏的。”
朱成钧眼睛微微一亮,他把目光从展见星脸上移到了自己手里的戒尺上,展见星真紧张了,她一点也不怀疑朱成钧什么都干得出来,忙道:“九爷,你冷静——”
她顿住,因为看见朱成钧忽然抬头,冲她得逞一笑,笑容里带着邪气。
展见星板了脸。
她懂了,她就不该多嘴。他把戒尺折成八段又关她什么事。
“哎,你过来,真有话和你说。”
朱成钧毫无戏弄人的愧疚,又招呼起来了,他这回出口的话,总算是正常一点:“展见星,你说,皇上给我这个做什么?”
展见星觉得他是没话找话明知故问,勉强应了一句:“当然是督促你好好读书了。”
朱成钧的目光又回到了戒尺上,暖黄灯烛下,他淡色瞳眸里透出深思:“他是真想我好好读书吗?”
展见星:“……”
她结结实实地愣住了,愣过之后,吓了一大跳,忙把声音压低了,“九爷,你想什么?你、你这是——”
这是在恶意揣测皇帝啊!
展见星完全想不到他当面把皇帝哄得那般好,背过身来心里生的是这般疑忌,而且——而且,跟她说干什么?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我觉得他好像是真的。”朱成钧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他语气里竟还显得单纯,又带着一点探问之意,“你说呢?”
展见星捂着额头,她实在不想跟朱成钧讨论这个,但此刻又不能不答:“我说,皇上当然是真心实意了。”
“为什么?”
“我才要问九爷为什么。”展见星头疼地道,“皇上是你的长辈,他见你过得浑噩,恐怕你将来一事无成,便替你着想一二,这不是很正常吗?”
连这个也要怀疑才奇怪吧。
“长辈怎么了?”朱成钧却语出惊人,“我的长辈还少吗?”
展见星默了。只数她见过说过话的,祖母,叔叔,兄长,真不少。论亲眷全部比皇帝还近。
但是没有一个人管过他。
到她进府,终于管了,却是想拿他当枪使,一件衣裳也得送到楚翰林眼跟前去。
展见星叹了口气,忽然有些理解了他。他生活在一个几世同堂的大家族里,可是从未感受过任何一个长辈的正常关怀。
当这份关怀终于来的时候,他也许还需要——他当然是需要的,不然怎么会大晚上跑来揪着她这个才易主的伴读说?
但他不能确信。
这关怀固然温暖,但太陌生了。
“九爷,”她耐心起来,道,“这世上也许有许多坏人,可是好人一定更多,皇上就是真心关切你的长辈,你要好好读书,才不辜负他的期望。”
朱成钧的表情有点勉强:“非得读书才行吗?我以后会有爵位,不读也可以的。”
这话不假,展见星得承认,虽然眼下皇帝扣着代王府一堆没封的爵位不肯给,但是朱成钧这么能讨皇帝喜欢,他找机会往皇帝跟前多绕两圈,本就该着他的爵位,皇帝早晚会给。
就展见星自己来说,她其实也没多喜欢那些四书五经,不过出于前程上的需求不得不读,但朱成钧不需要,她要对他劝学,就有些不好着手。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从戒尺上得到了灵感。
“九爷,”她正色道,“你现在不能不读了,不然,你要挨打。”
这个理由真是太粗暴又太有力了,朱成钧的脸又木掉了,他面无表情地扭脸:“展见星,你说他是不是就是想打我?”
展见星觉得他的疑心病可能没治了,也不客气了:“九爷,你直接去问皇上,包管如愿以偿。”
“我知道了,你也想我挨打。”
朱成钧的话语蛮不讲理,但是口气是与之相反的轻快,他翻身仰面躺到了炕上,脚翘得更高了些,看上去自在得不得了。
展见星的心情也变得放松下来,朱成钧身上有一种处于善恶之间的混沌,他似乎极复杂,但有时又极简单,她知道他为什么连猜疑圣意的话也敢对着她说出来,她在文华殿里所做的一切出于本心,她承认自己有偏向,但偏向得问心无愧,她是真的相信朱成钧本性不恶,不会做推人下水的事,并不是特意站队了他。
但朱成钧不这样认为,他似乎是认同了她,便以一种全无保留到堪称鲁莽的方式把她划归到了“自己人”的行列里。
想到这个,展见星倒又想起件事来,她不比朱成钧,仍然坐得端正,问他:“对了,九爷,你那时在殿外跟我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朱成钧顿了下:“——哦,没什么。”
展见星从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来,但人有时是不能太得意的,朱成钧脸色没变,脚却忽然翘得没那么高了,展见星没特意去看,但感觉到他那种劲头跟着下来了一点,这不会是无缘无故,她忽然间顿悟:“你原来以为我会说什么?”
朱成钧显出困倦,他打了个哈欠,眼睛半垂着爬起来:“我困了,回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