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展见星用力拧了自己一把。
哭没用。
把自己疼得醒过神来后,她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最后仰头望向了墙壁上那个小窗——其实就是个洞。
展见星不知道别地的牢房什么样,但大同这里因是北地,为了保暖,普通民居一般都建得不甚高大,牢房也不例外,矮趴趴的一小间,小窗上也有两道栅栏,糊了层又破又脏的纸,另乱七八糟堵了个稻草垫子——大约是这间牢房的前任住户干的,窗纸早已不成形了,真正堵住大部分北风不往里面肆虐的,实际就是后塞上去编得乱七八糟漏风透光的草垫。
展见星屏住呼吸,把恭桶搬过来,站到上面,垫着脚去够那个草垫。
她刚把草垫挪开,抓到一小把飘在窗框间的雪在手里,一串脚步声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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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来自京城的使者也冒着雪抵达了大同代王府。
前来宣旨的不但有天使,还有一位翰林。
这位翰林姓楚名修贤,在翰林院中任侍讲一职,本身的职责是为皇帝或太子讲论经史。
如今他与天使同行而来,身上受命了一项新职责:为代王孙朱成钧开蒙。此外代王府如有其他与朱成钧一般失学的王孙,也可一同前来习学。
以他这般的饱学翰林为孩童开蒙,打个比方: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由此可见郑贵妃揣摩得不错,皇帝嘴上埋怨,心里还是顾惜亲戚的。
不过朱逊烁不能这么想。
听完了天使宣读的旨意,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
这封谕旨里,别说他梦想的代王爵了,连他的封地都扣住了——朱逊烁此前有郡王爵而无封地,算来其实也只是个空头王爷,不但如此,代王府其他一大窝王子王孙所涉请爵封赏等暂时也都跟着泡汤,旨意明令他们老实给代王守孝,守孝期间若不老实,再干出欺民害民的事——
不记当年耶?
当年,哪个当年,被直接削为庶民的当年,还是被圈禁的当年?
对着这句威胁随便一想,朱逊烁全身就凉透了。
代王府对着百姓凶狠无匹,但对上更有权势的天家,不是没有畏惧的,不能不怕呀,被收拾过两遍了,就是头猪也该长记性了。
朱逊烁因此心中愤怒不满,却不怎么敢表现出来,他眼珠子瞪着转了两圈,转到了跪在他旁边的少年身上,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伸脚就踹了他一下:“九郎,你背后干了什么?怎么皇上倒把你记挂上了?”
旨意里拢共说了两件事,一件训斥代王府要安分守己,一件就是给朱逊烁派了个翰林当先生。
朱逊烁好赖姓朱,再不学无术也知道楚翰林这个侍讲本来可以给谁讲课,皇帝把他骂了一通,这个他平常都不太记得的侄儿却捞到了好处,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狐疑不悦,看朱成钧哪哪都不顺眼,被一同叫来接旨的朱成钧脸色却也不佳,他本来跪着,被踹得歪倒在地上,嘴角下撇,一副甚不乐意的样子。
“二叔,我怎么知道。”
他言辞也不驯服,朱逊烁要发怒:“你——”
话出口,又反应了过来,他知道楚翰林代表了什么,这养得跟个深闺千金似的小侄儿哪里知道?毛头小子本来天天自管玩耍,这下好了,皇帝多事给他派了个先生来,压着他读书认字,他要高兴才是反常了。
朱逊烁心中的淡淡疑虑消去了,天使将他抬脚就踹朱成钧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皱了下眉,催他:“郡王,您该接旨了。”
朱逊烁满心不想接,又没真不接的胆子,没奈何,站起垮着脸把明黄卷轴接了。
然后别说懒得再想朱成钧的事了,天使他都憋着气不想理,转身就扬长而去。
前来宣旨的天使是宗人府中一名官员,常年与这些王孙打交道,吃惯了王孙们的脾气,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只向楚翰林道:“侍讲,本官的差事了了,这便回京缴旨,就此与侍讲别过了。”
楚翰林拱手点头。
宗人府官员走之后,楚翰林转身再一看,发现朱成钧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偌大的前庭,覆满白雪,只剩了他一个人。
角落里三两个下人看好戏般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本该朝着帝师之路攀爬的楚翰林:“……”
无奈摇头苦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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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钧走在回去正堂的路上。
一个瘦弱的小内侍缩脖拱肩地跟着他,往后望一望,见离前庭已远了,周围也没什么旁人,才忙伸手拍着朱成钧身上被踹出来的那个鞋印,又心疼地开口哈出一团白气:“九爷,二郡王踹着您哪了?可疼吗?”
朱成钧甩手走着,摇头:“不疼,我躲开了。”
“二郡王真是,自己心里气不顺,发到爷身上来,这也算是做叔叔的。”小内侍没那么平静,很有几分主忧仆辱的模样,气鼓鼓地抱怨,“还不如皇上待爷好。皇上真是个仁德的皇上,面都没见过爷一回,倒记挂着爷,特地从京里派了先生来。”
朱成钧垂着眼睫,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里的讥诮之意让小内侍茫然地住了嘴:“——爷,我说错什么了?”
朱成钧笑着道:“当然错了。”
哪里真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
这份所谓记挂,分明是他拐弯抹角哭来的。
当然——他一滴眼泪也没流,隔着好几百里,他哭出两缸泪来,皇帝也见不着,唯有把事实借势摊出去,落到所有人眼里,皇帝如果还要点面子,那就不会对他这个快被圈傻的堂侄儿视若无睹,总得发点慈心。
这一招是他跟朱逊烁现学现卖来的,他那天在堂上听到朱逊烁不依不饶说要上书向朝廷“申冤”时,就明白了这个二叔打的是什么主意。
朱逊烁失败了,他成功了。
小内侍不知他想什么,等了一会,不见他解释,知道他的脾性,便也不追问,自己又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以后就好了,看在皇上派来的先生份上,别人再欺负爷也要有些顾忌了。对了,咱们把先生撂在那不好吧?先生头回来府里,不认得路,天还下着雪呢。”
朱成钧轻飘飘地道:“那又怎么样。”
小内侍担忧:“我怕先生对爷有意见。”
“不用你操心。”
朱成钧脚下不停,眼看着正堂,也就是为代王丧事匆忙布置起来的灵堂出现在了前方,才道,“我们又干不了什么。二叔这会儿念想落空,正在气头上。等他把火气发完了,就该换张脸了。”
小内侍愣了愣:恍然道:“爷说得对,二郡王还惦记着王爵呢,那他怎么敢得罪皇上派来的楚先生。对了爷,我刚才躲在一边,听那圣旨半懂不懂的,好像还要在本地召几个品行优秀的少年给爷当伴读,也不知我听没听岔——”
已到正堂阶前,满目素白幡幔在寒风中舞动,发出呼啸声响,堂内呜咽号哭此起彼伏,絮絮叨叨的小内侍闭了嘴,及时迅速地换上了一副如丧考妣的面孔。
朱成钧面上的一切表情也消失,变得平板,沉默着走进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跪了下去。
第7章
“——你这是做什么?”
在几个人簇拥下走过来的罗知府发问。
展见星愣了愣,她没想到罗知府竟会突然出现,忙从恭桶上跳下来,扑到栅栏前,把冻红的手摊开伸出去:“府尊,我娘病了,她烧得厉害,我想弄点雪给我娘降温,没有什么不轨之心。府尊,求您施恩,请个大夫来给我娘看看吧。”
她隔着栅栏跪下去。
罗知府低头,看了看她手心里的一小捧晶莹洁白的雪,赞许地道:“是个小孝子。”
转头吩咐身后的狱卒:“把锁打开吧。”
狱卒答应一声,上前施为,叮叮咣咣的铁链被一层层解开,吱呀一声,牢门开了。
展见星又愣了——狱卒太难说话,可罗知府也太好说话了罢?
这就把牢门都打开了,难道打算放她们走?
她呆愣的表情落到罗知府眼里,罗知府不由笑了,多问了她一句:“本官那日在堂上听你言辞,有些法度,可是有在读书?”
展见星小心地点了点头:“是。只是小民愚钝,刚刚开蒙,认得些字而已。”
罗知府道:“本官观你的言行,小小年纪,机敏奉孝,可是一点都不愚钝。望你不要以些许磨折为事,回去继续好生读书才是。”
从父母官嘴里说出这个评语是极不容易了,但展见星一时顾不得,她只把心思都落在了“回去”二字上,忙道:“府尊,我们可以回家了?”
罗府尊笑着点了下头:“本官才接到朝廷谕旨,代王薨逝之案,与尔等无关,你母子二人,今日起无罪开释。”
也是巧了,徐氏病了的消息报上去的时候他正好收到驿站流转来的公文,才兴起打算来看一看。不然,释放辖下两个庶民之事还不至于劳动他驾临牢狱,亲自告知。
展见星大喜,跪地磕了个头:“多谢府尊!”
然后忙跳起来,奔到角落里,先把手里已化了小半的雪敷到徐氏额头上,然后努力去扶起她。平日里坚持干活的好处这时就显现出来了,她虽有些吃劲,但撑着也能把徐氏架起来。
徐氏被雪一冰,打了个寒颤,神智回来了些:“……星儿?”
“娘,我们没罪,我们回家了!”
徐氏迷迷糊糊地笑了:“真的吗?”
“真的,娘,我们回家。”
展见星认真地答着,把徐氏往外搀,路过罗知府的时候,向他诚心诚意地又道了一遍谢。
罗知府微微一笑:“别耽搁了,快去寻大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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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大夫,得要钱。
出了牢狱大门,乱飞的雪花打在身上,虽然冰寒,但徐氏意识到真的出来了,精神反又振奋了两分,也不全用展见星搀扶了,自己努力支棱起发软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往家的方向赶。
熟悉的街道渐渐在望,展见星不由加快了点脚步,她心里算得好好的,这条街上就有药堂,家去拿了钱,很快就可以给徐氏看病。
满心劫后余生的激动在看见家门的时候,散了个干净。
展家馒头铺门洞大敞,北风卷着雪花,肆无忌惮地灌进空荡荡的铺子里。
她们几天前被抓走得急,门板没来得及上齐,但地处府城,周围的邻居们又大多和气,就算治安离路不拾遗差些,也不至到只给她们留下一间空铺子的地步!
展见星站在几块横七竖八散落在地的门板前,只觉手足冰冷,周身战栗之意不下于那日忽然被扣上“毒死代王”那顶大帽子的时候。
遭贼了——
偏偏在这时候!
展见星木木地转头看了一眼徐氏,忽然想倒下去算了。
太累了。
怎么会这么难。
可她知道她不能倒,她倒了,正病着的徐氏怎么办?
她用力地咬紧了牙关,很快感觉到嘴里漫开了血腥味,她不知道咬破了何处——
“星哥儿,你们回来了?!”
惊喜的叫声从对面传来,小陈娘子探出身来,连连招着手:“快过来,到我们家来暖暖!”
展见星在这亲切的招呼声中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别慌,还有办法的,找到那个贼就好了。
她搀着一样被打击得不轻的徐氏过去,小陈娘子看出徐氏状态不对,跑出来帮忙,“哎呦”惊叫:“徐嫂子这是病了?对了,星哥儿,你们能回来,可是没事了?”
展见星一一地回答:“朝廷查明白了,我们没有罪。天下了雪,我娘在牢里病了。”
“这就好,这就好!”
把火盆往外挪着的小陈掌柜也很高兴,扬声道,“来,让徐嫂子和星哥儿坐这里,烤烤火。”
展见星扶着徐氏安顿下来,谢了他们夫妻俩后,忙就问道:“陈大哥,陈大嫂,可知道是谁偷了我们家?我好报官,我娘病着,正等着钱治病,耽搁不起。”
小陈掌柜与小陈娘子对望一眼,面色有些奇怪——似乎居然知道,但又不太好说。
展见星扣紧的心弦倒松了点,她没想能这么顺利,原想着有一点线索就好了,忙追着又问一句。
小陈娘子叹了口气:“唉,星哥儿,我说了,你别着急生气。我们对门做着邻居,一向处得好,你们遭了横祸,别的我们帮不上,这铺子总是要帮着看守一下的。我们当时从衙门回来,原想着替你们把门板上好,只是没想到,你们展家族里的人来了——”
来的是展家大伯和三叔两兄弟,不知本来是来做什么的,但知道了兄弟留下的遗孀幼子遭了难,片刻怔愣之后,却是立即两眼放光,他们原是套了驴车来的,把展家馒头铺本已上起的几片木板叮咣卸下,大摇大摆进去,见什么搬什么,直往驴车上放。
邻居们看不过眼,有人上来阻止,展家大伯两眼一翻:“我展家的家什,与你什么相干?”
邻居们再说,展家三叔的话说得更不好听:“我二嫂是个寡妇人家,应当谨守门户才对,你上来瓜瓜葛葛的,别是跟我二嫂有点什么吧?”
这盆污水扣下来,便是心中还有不平的人也不敢出头了,徐氏一日没有另嫁,一日就还是展家的媳妇,膝下还带着展家的儿子过活,自家里的财物纠葛,外人确实不好多插手。
就这样,小半天工夫,展家伯叔两个把馒头铺搬了个空,连地窖里腌着过冬的大白菜都没放过,搬了几颗,架着满满当当的驴子得意地走了。
徐氏身上一阵寒一阵热,牙关打战,自己都分不清是病的,还是气的:“这些、这些畜生——!”
陈家两夫妻不知道展家伯叔为何而来,她心里约莫有数,十有八/九是要像张氏说的那样来逼她改嫁,指不定还要把展见星抢走,逼她丢了书本,到田地里去做牛做马。这么一想,徐氏几乎气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