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见星听得心下又发软了,她都不知先代王是那样养儿孙的,幸亏他死得早,否则还不知把朱成钧祸害成什么样。
她想一想,又忍不住好奇道:“九爷,那你一共也没学了几个月吧?就这样精通了?”
先帝继位到代王府圈禁解除,中间总共隔了三个月还不到。
朱成钧摇头:“我不精通,大概知道怎么玩而已。跟祖父玩,也不需要很精,我是晚辈,还能赢他的钱不成。”
“那你为何能看出来赌坊和李振都不对?”
“因为我看见李振偷换赌坊的铜钱了。”
他习武之人,眼神好一点是正常。展见星明白了一点,又仍有不解:“那赌坊那一边呢?他们用的原就是自己作好假的铜板,不需要格外做手脚。”
“他需要用东西辅助,我看见他指缝里夹了块磁石。”朱成钧道,“其实李振身上应该也有,但他那两把只是在换铜钱,一把换一枚,磁石还没拿出来,所以我没看见。”
展见星:“……”
这就不是一般的眼神好了,简直明察秋毫。
而李振不知道,他换的铜钱本来就有鬼,赌坊那边呢,因为李振换上去的铜钱是换汤不换药,仍旧可以用磁石玩鬼,于是也没发现,直到朱成钧从旁叫破。两边都心怀鬼胎,都禁不住这一声,因此打了个乱七八糟,大闹至不可收拾。
展见星终于全明白了,有点不好意思,道:“九爷,是我冤枉你了。”
朱成钧翘着嘴角,摇摇头:“没关系。”
他又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都可以问我。”
展见星还真有:“九爷,你把你刚才的铜钱给我看看。”她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做手脚的。
朱成钧走过去,把八枚铜钱放到桌案上。
展见星拿起一枚,正反观察一番后,从自己身上摸出一枚钱来比对了一下,道:“这些人造假的本事这么高,就像真的一样,字样都没一点差别。”
朱成钧道:“那就对了。这就是真的。”
展见星:“——啊?”
朱成钧笑了:“我只是出去逛一逛,想看看这里的风土,碰巧走进去,又不是去查案,藏他们的钱做什么。当时很快就打起来,我也没空藏。”
展见星:“……”
闹半天,他刚才在大堂上就是诈人,而坊主心虚,居然硬是又被他诈住一回。
这份急智与镇定她也真是服了,当时在堂上,连她居高临下都没看出他那一张木脸有什么异常。想毕她又问:“九爷,那他们的钱里面是不是掺了铁?”
能配合磁石做手脚的,只有铁了,这个道理不难想。
朱成钧点点头:“对。”
“这也需要长期的练习吧。”也不是随便哪个人夹块磁石都能控制住铜钱正反的。她忍不住摇摇头,“这份苦功,下到什么正事上不好,偏偏要去捞这份偏财。”
“人各有志。”朱成钧倒很淡然,他的善恶观与常人仍是有点分别。“你要是想看那种钱,等你的衙役抄回来就好了。说是叫他们去查封,手脚能干净就怪了,你问他们要,肯定拿得出来。”
“赌坊——”
展见星沉吟了一下,她要求自己立身清正,但也明白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真把手下人的油水全扣完了,她这个县衙就得散架,因为朝廷事实上给这些人的工食银很少,崇仁这里每个人一年就几两,这还只是有正编的,若是跟在正编后面的白役,更惨,分文没有,全靠出门办差时收的各种规费维持生计。她上任一个多月已经知晓,要求底下的小吏也清如水,那其实是砸他们的饭碗,并不可取。
“不必等他们回来了,我现在过去。”展见星下了决定。
朱成钧要跟她一起:“我也去看看。”
展见星奇道:“我们不是不合吗,可以一起出门?”
朱成钧道:“怎么不能,他们把我打成这样,我去看看他们怎么倒霉不是很合理吗。”
展见星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无语——行吧,他说打成怎样,那就是怎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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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
坊主往县衙去得急,之前打翻的桌椅钱物等都没收拾,只是留了几个打手看管,这查封令查封的不但是物,也是人,奉命前来的两班衙役把几个打手捆起来丢到门外以后,就如猛虎出闸,冲进赌坊大饱私囊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腰包刚刚揣鼓,小县尊就来了。
展见星站在门口,往里打量一圈,平静道:“都出来。”
林开运手里还抓着一个白玉扣,也不知是哪个客人押的赌物又或是先前躲避斗殴逃走时仓促间遗下的,他和罗顺对视一眼,心里一百个不舍得,到底不敢当着上官的面明抢,磨蹭着往外走。
他们都出来了,后面的衙役一个连一个,也跟着慢慢出来,歪七八扭地站着,姿势都很碍观瞻——因为身上多少都揣了点东西。
展见星道:“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把身上不属于你们的东西通通拿出来,放回去。”
衙役们脸色立时都难看了起来。
林开运陪笑道:“县尊,您年轻,不知道,这天下哪儿的云彩都一个样,这样现成的油水都不叫兄弟们沾一沾,我们不能喝西北风去啊。再说,饿着肚子也没法替县尊办差不是。”
展见星盯着他:“本官话还没说完。”
罗顺听着有缝,忙把林开运往后一攘,道:“他不懂事,大老爷您说,小人们听着。”
“第二,你们现在身上有什么,本官只当做没看见——”
这一句一出,衙役们的眼神纷纷亮了起来。
“但是本官任内,不能听见你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不法之事,倘若有人来告,查证属实,有一个算一个,脱下这身衣裳,换人来做。”
林开运大惊,伸头道:“什么?县尊,这万万不可!”
罗顺面色没怎么变——有那么容易的吗,县老爷就算是过江龙又怎么样,碰上了地头蛇,那也得盘着。
“本官知道,你们这身衣裳父传子,子传孙,快传成世袭的了,比本官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有底气得多。”展见星继续道,“但是本官真想做,必然做得到。行了,你们选吧。”
若是没有选项,直接就威胁他们干不好就扒衣裳,衙役们心里没有舒服的,指不定当场就要琢磨起怎么和她作起对来,但腰包里的外财还热乎乎的,有钱撑腰,那腰杆其实反倒硬不起来——因为眼下还并不属于他们。
非得把这腰弯下去,才能稳落袋中。
这腰不难弯,林开运摩挲着掌心的白玉扣,心里顿时就活泛开了:这样好的成色,敲十家百姓也敲不出来,新县尊看着年轻,行事横冲直撞,但不是全然不通人情,该松松手的时候,他倒也肯松一松,跟他后面混,日子不一定多难过——
林开运想好了主意,就大声道:“小人们怎么敢和县尊别苗头,自然县尊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有了带头的,后面就好办了,到手的财物又有哪个舍得吐出来,衙役们纷纷把腰包攥得紧紧的,陆续表了决心。
罗顺叹了口气,最后一个也表了,他倒有心再争一争,他们才来多大会功夫,那赌坊里好东西还不知有多少呢,但别人都软了,他一个当出头的椽子,那是找着先烂。
朱成钧带着秋果,绕着赌坊附近转完了一大圈,这时走了过来,道:“展见星——”
展见星听他口气轻快,不由转头跟他使了个眼色:不是说好了装不合?谁不合是这个语气。
朱成钧扫了一圈众衙役,顿住,他想了一下,又想了一下,衙役们见他迟迟不开口,都悄悄好奇地偷瞄着他。
崇仁上下对这位郡王是闻名已久了,他迟迟没露面,终于出现,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直接降到了公堂上。
再没有比这更离奇的出场方式了,他脾气似乎还不太好,看看一个人就把那些打手打成了什么样,县尊扛着不肯建的就是他的王府,哇,看他们县尊这小身板,不知道禁得起郡王的一拳么——
“展见星,”朱成钧终于重新开口了,他把声音放重了一点,脸也板起来,“……”
然后又没声了。
衙役们把脖子都等长了点,展见星也奇怪地望着他。
朱成钧最终一个字没说,默默地走到赌坊里面去了。
展见星暂且顾不上衙役们,连忙跟进去,低声道:“九爷,你怎么了?”
“我和你不一样,我对你凶不起来。”朱成钧幽幽地道。
展见星:“……”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今天晚了好久,上级临时空降下来检查,我做物资的,这行太繁琐了,本来就有点卡文,一忙起来脑子更乱了,耽误到这会。
第83章
展见星无语片刻后道:“哦, 九爷,那我是和你不一样,我就是对你凶得起来。”
跟在后面的秋果噗一声笑了出来。
朱成钧一拳打在铁板上, 转头控诉地看了她一眼。
展见星不为所动,她意识到了, 她就是得凶一点, 不然朱成钧这么时不时地给她来一句, 得把她烦恼死。
把他堵得没话以后, 她才道:“九爷, 你刚才叫我,想说什么?”
“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展见星一时未解,在赌坊里环视一圈,只见它是分了上下两层,他们所在的一楼大厅十分阔大, 足摆了有十来张桌子,虽然眼下都东倒西歪的。
朱成钧道:“我在外面转时看了,后面应该还有个院子。”
他说着绕着一地障碍物往后走, 展见星跟上去,果在右前方看见了一扇后门,门没锁, 只是掩上了,推开时, 眼前豁然开朗,里面这个院子不但大, 还布置得很雅致,种了花木,堆了假山,不知从哪引了活水来,假山旁还建了个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正前方甚至搭起了一座戏台,至于两边则是两排屋舍。
展见星大略看了看,发现此处应该是用来招待身份高一些的赌客,边角有两间打了通铺,则大约是供赌坊执事及打手们日常当值所用。
总而言之,这崇仁的繁荣在一座赌坊上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里真不小。”展见星说出了她最大的感受。
在外面看时只见一座两层小楼,不知里面还有这番洞天。
“我问了附近的人家,这里一开始没有这么大,是赌徒们赌起来没日没夜,常常彻夜吵闹,邻居们受不了,上门抗议,赌坊表示可以出钱买下他们的屋舍,让他们搬去别处居住。邻居们好些就答应了,陆续搬走,赌坊经过两次扩建,才扩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朱成钧道。
秋果在旁边补充:“这里本来就偏僻一点,这么一来,周围就剩下了五六户人家,还几乎都是老两口,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算赌坊给钱,重找房子休整房屋加上搬迁家什等都不是轻巧活,他们没有精力折腾这么多事,只能凑合继续住着了。”
展见星听到此处,忽然了悟:“九爷,你的意思是——你看中了这里?”
朱成钧点头:“现成的地方,省事。”
展见星一想也心动了,崇仁气候和暖,境内大小河流百余条,这么丰润的水土之下,城里实在空不出什么荒地,连豆腐大的地方都叫百姓种上了菜蔬,要建郡王府,要么动百姓的屋舍,要么动百姓的田地,这个冲突完全绕不过去。
不顾百姓意愿强行征收将百姓从自己的家园赶走的事展见星万万干不出来,那怎么既让百姓满意,愿意腾出地来,又不至于把建王府的拨款在这一项上花用太多,致使克扣到王府本身,再加上还要考虑一下风水方位等问题,几样叠加,实在让人伤透脑筋,展见星才因此连选址都迟迟没定下来。
这里面最要紧的问题,她想照顾到百姓和郡王府两方,如果只偏向任何一方的利益,她都不会这样难做。
而如今这个问题,终于看到了破局的希望。
展见星站不住了:“走,我们出去看看。”
外面的衙役们还傻站着,展见星路过时命他们继续查封,吩咐道:“凡遇账册书本类,全封回县衙,此外见到有掺铁的铜钱,拿一个来我看。”
林开运出声答应了,她则估算着距离,在左近走动起来。
秋果说得没错,这里人烟确实不密,按规制的话,郡王府占地约十五六亩,与大同代王府的两百五十余亩差了六倍有余——展见星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拿代王府做比对算着,等将周围走访个大概,她发现若将王府建在此处,确实正如朱成钧说的那两个字:省事。
“明天把督造的工匠们请来看看,要是测算过诸样都合宜,那就可以先准备起来了。”展见星高兴地道。
这座赌坊是必拆无疑,律法虽对赌博宽泛了,可没说对赌具造假坑害百姓也网开一面,这座赌坊的所用地可以直接罚没官中,充入王府建地,这是崇仁县内事,她自己就可以做主,不必另行请示谁,因为协建郡王府的旨意早就下下来了。
而建造需要役工,但将周围还居住的五六户百姓迁走,推倒房屋平整土地等先期工程并不需要那么多人,完全可以在城里召些闲汉,慢慢先做起来,等到十月底,征发徭役,那时加紧忙活几个月,到明年开春前应该就能完工,也不耽误农事。
她一边脑里不停想着事一边往回走,走了一阵,重新来到赌坊门前,林开运迎上来,手里捧着四五枚铜钱,一小块磁石,还有两个骰子,向展见星道:“县尊,他们这里不但铜钱,连这骰子好像也不大对劲,罗班头试了,说里面可能灌了水银。”
展见星眼神一闪:“哦,罗班头懂得这么多,应当是这里的常客了?”
罗开云嘿嘿笑道:“不瞒县尊,不但罗班头,就是小人,偶尔也来耍过一两把,不过小人不精此道,就是来瞅个热闹,不比罗班头眼力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