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溪畔茶
时间:2019-06-05 09:12:29

  展见星心里有数,暂且记下,从他手上拿过一枚铜钱和那块磁石,道:“剩下的你收起来吧,带回县衙去,这些都是证物。”
  林开运答应着,招呼一个衙役来,叫他把剩下的铜钱和骰子拿去与其他抄捡的东西一起放好。
  展见星低头,左手铜钱,右手磁石,靠近时,果然感到了一股吸力。
  她再把铜钱拿到眼前来看,却见其字背都规造完整,文字清晰,不用磁石,只以肉眼分辨,竟也分不出与真钱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钱,只怕流通到市面上都可以照常使用的。
  秋果好奇:“展伴读,给我看看。”
  展见星便将两样物事都交给他,秋果试了一下:“哇,真的能吸上去,所以钱才不拿铁造,怕这样好骗人吗?”
  展见星失笑:“那倒不是。因为铁会生锈。”
  百姓辛辛苦苦攒一罐子钱,密密收藏着,等到年底取出一看,全锈一块儿去了,那还怎么使。
  “哦,哦,对!”秋果恍然大悟,“那这个掺了铁的钱是不是也会锈?”
  展见星想了一下:“不知道,可能要看掺的比例。”她把假铜钱从秋果手里拿回来重新观察了一下,“这钱的模样还很新,应该制出来没多久,就是锈,不会锈那么快。”
  “这是哪儿制的?”
  “真的是宝泉局,这假的,我就不知道了。”展见星看了一眼正搬了一摞子账本往外走的衙役,道,“等回去问问赌坊的人吧,也许有答案。”
  **
  这个答案并没有问出来。
  坊主对赌具上的花样供认不讳,但说不出假钱的确切来历,只哭丧着脸道:“小人真不知是哪儿来的,只是听说了有这个窍门,于是让人从日常所得的无数枚铜钱里以磁石相试,试出来能用的,就挑拣用了。”
  账册还没理出来,展见星就先放过了他,把他投回牢里,转去户房交待几个书吏梳理账册,因赌坊这样的地方不可能在账里把名目写得那么清楚,又得揪几个人出来命他们配合交待,同时赌坊里已经全部作为赃物封存起来的财产也要人清点,又还要通知工匠前去城西勘探,展见星直忙了个脚不沾地,而就在这样的忙碌之中,一天后,她的顶头上司抚州知府忽然行了封文过来。
  文书言简意赅,要求她将元宝赌坊这桩案子移交府衙,府衙不日将派人前来审理接手,一应人犯财物等,命她就地封存,不要擅动。
  展见星上任时日短,至今还没有遇着和上官打交道的机会,不知道这位知府的脾气,为什么忽然给她来这一出,叫了县丞前来相问。
  县丞一听也很诧异:“什么?不瞒县尊,安府尊一向的为人就像他的姓氏,十分安泰,并不喜欢找底下人的事。”
  展见星问:“那他忽然要这桩案子干什么?依理来说,这桩案子似乎尚未大到能惊动府衙的地步吧,府衙的消息又怎会如此之快?”
  她人抓了,物封了,但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来,也没到行文上报的时候,府衙忽然来插一脚,虽然是上官,可是说直接点,这就是捞过界了。
  县丞也不是本地人,但他在崇仁干了七八年了,一直没升上去,对本地的情况已摸得透熟,此时皱眉想了一想,道:“莫不是府衙看上了这笔财物,想作为规费一把捞走?”
  国朝吏制极为复杂,不但县衙有许多编外人员要靠规费活着,连府衙都不例外,而府衙因为是更上一层的衙门,县衙处理不了或不公的案子才会转上去,因此这项收益来源反而要少一些,那从哪补足呢,就从辖下各县衙,县衙收入的规费,每年要交一部分到府衙去。
  当然也可以不交,因为这是台面下的事,哪怕人人都干,律法上毕竟不支持,只要不怕被上官穿小鞋,那就不交——一般来说,大多数人还是会交的。
  县丞觉得自己想的不错,就劝道:“县尊,安府尊既伸了手,就给他吧,犯不着为这点事恼了他。”
  他对上新县尊总有点心惊胆战的,因为总怕他再闹出点什么来,比如先前拖着不肯建王府那事,百姓们都高兴了,县衙里的人尤其他作为县衙的第二号人物压力可大,他年纪不小了,不想找事,只想安安稳稳再干几年就还乡去。
  展见星听得出他是好意,这个县丞与衙役们不是一路,他虽然品级极低,但正经也是个朝廷官员。
  她把文书又看了一遍,沉思了一会。如果安知府惯常就是个强硬之人,喜好对下属指手画脚,那他如此行事不为奇怪,但他不是,那为何独独在她这里——或者更准确点说,在这桩案子上例了外?
  “周县丞,多谢你为本官解惑。这桩案子,本官不能交出去。”
  老县丞眼前一晕,不妙预感成真:果然,小县尊又要找事!
  他苦口婆心地连忙劝道:“县尊,和光同尘,方是为官之道哪。”
  展见星安抚了他一句:“周县丞,你不必多虑,本官依律行事,并无僭越之处,料想安知府不至于怪罪我的。何况,此事有些内情,不全是我说了算了。”
  朱成钧已选了那里为王府建址,多半是就定下来了,府衙要她把地方封起来不许动,那王府还怎么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怀疑漫天的雾,都进了我的脑子里。。
 
 
第84章 
  展见星提笔给安知府写了回书, 交由跑腿来的府衙衙役仍旧带回去。
  半天之后,这封回书到了安知府手里。
  安知府没空看,正忙着排布人马前往崇仁, 他的师爷代为拆开,看过之后, 就傻了, 急忙忙招呼道:“东主, 不好, 去不得了。”
  安知府抹了把额上的汗——他是个胖子, 怕热,七月的天略动动就一身汗,转头道:“怎么去不得?”
  “崇仁县令说赌坊那块地已被新来的郡王圈去盖王府了,没法封,也没法给府衙。”
  安知府惊道:“什么?快拿来我看看!”
  师爷忙把回书奉上, 安知府两眼看罢,额上的汗顿时出得更密,眉头也烦恼地皱了起来:“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师爷从旁参谋道:“东主, 我记得崇仁的郡王府是一直拖着没动工,眼下崇仁郡王亲身到了,哪里有不着急不着恼的?他马上逼着展县令把建址定下, 恐怕展县令也不能驳他的回。这事,确实是巧了。”
  “他建不建王府与本官不相干, 但是怎么偏偏来坏本官的事呢!”安知府在堂中来回踱步。
  “东主,您别急, 那事说到底和您也没十分干系,您若觉得棘手,不如,去问一问那边——”
  安知府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能问!那边的苗头渐渐不对了,本官如今还能抽身,不能跟着他们越陷越深。”
  师爷垂下了眼睛:“东主多虑了,皇上春秋鼎盛,皇长子正位东宫,天下之势稳若泰山,那边并没有机会,也不会犯这个糊涂的。”
  “那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都把手伸到邻县去了。”安知府眉头皱得更紧,“从前还罢了,如今崇仁也多了个郡王,一般的宗藩直系,看这位一来就把自己的地圈了,就不是个好惹的性子,那边捞到他地界上去,他是才来,还没发现,要是发现了,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
  “东主,您不必担心,那位崇仁郡王是个愣人,他与展县令水火不容,这藩王与地方官间的官司就打不完,无暇他顾的。我们尽快把首尾收了,也就是了。”
  安知府点头:“也是,是得尽快——”又忽然觉出不对,“你从哪知道的他二人不合?崇仁郡王不是才到吗?”
  师爷顿了一下,见安知府脸色沉下,只得道:“是王鲁,昨日来坐了一坐,与我说了两句话。”
  安知府伸出肥壮的手指点点他:“你心里得有数,该少和那边来往了,弄到撕罗不开,哪天出事,本官也救不了你。”
  师爷忙道:“东主教训得是,只是王鲁自己上门来,我不好闭门不见,才说了两句,也没什么要紧的,很快他就走了。”
  安知府才点点头,又摸着自己的下巴转圈思索起来,师爷轻声道:“东主,您担心的不过那一样东西而已,不难办。”
  安知府马上抬头:“哦?速速说来。”
  “展县令要把案子扣自己手里,让他扣去就是,他一个人,劈不成八瓣,总得把事分给底下人做。我们只需买通县衙能在赌坊看守的一个人就行了,许以重金,这些皂隶辈有什么廉耻,自然就帮我们把事办了。”
  安知府疑道:“但是赌坊的人全被关进了监牢里,如今也不知那样东西究竟放在何处,找来找去,倘或叫崇仁郡王的人发现不对,岂不是不打自招?”
  师爷笑了:“这点不需多虑,王鲁说了,那个崇仁郡王与本宗闹得极僵,居然只带了一个内侍就来了封地,他根本分不出人手。”
  安知府一下松了口气:“如此,确实好办多了。”
  师爷心领神会:“事不宜迟,我这就叫人去办。”
  “等等——”安知府灵机一动,又把他叫住,“最好,再给县衙找点事,叫展见星暂且顾不上赌坊那边。”
  “是。”
  **
  展见星这里也在加紧忙活。
  她暂时想不出安知府横插一手的用意,不过尽快理明白案子总是没错的,这两日都不是放告日,她亲到户房,与书吏们一起核算账目。于她此时的想法之中,这里面要是有事,那账册最能反应出来。
  哪怕是假账,那假账本身就是问题,也能从此打开一个突破口。
  正忙着,周县丞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县尊,你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
  展见星抬头:“怎么了?”
  “外面闹起来了,好些人堵在县衙门口,要求求见县尊,全是三四十的壮年闲汉,这乱起来不得了,所以我赶紧来了。”
  展见星丢下手里正算的一本账册:“走,路上说。”
  前去大门的路途上,周县丞把详细些的事由说了:“这些人都是被赌坊坑了家业的,听说县尊查封了赌坊,上门来求县尊把输掉的钱财还给他们。”
  展见星对赌徒殊无好感,闻言少有地冷笑了一声:“哦,既然是赌输的,就当知道愿赌服输。”
  周县丞忙劝道:“县尊,固然是他们不对,不过都是些愚民,很不必与之计较,遣散了也就是了。”
  展见星也不打算与他们浪费时间,点头:“我知道。”
  县衙门前的人果然不少,足有二三十人,清一色是男人,但装束不一,有一贫如洗到衣裳上摞补丁的,也有挺着大肚子穿绸的,后者不知是家底厚,还是没来得及陷太深,看上去还算体面。
  相比之下,嗓门更大的就是前者,一见展见星出现,立刻七嘴八舌地求恳起来,要不是几个衙役挡着,还有点想往前拥的架势。
  展见星往下扫了一圈,都说赌徒红了眼六亲不认,果然如此,一般的小民,可不敢到县衙面前这么喧哗。
  “欠你们钱财的是本官吗?为何要到县衙前来吵闹?”展见星沉声开了口。
  一个拥在最前的喊道:“小人不敢,但是元宝赌坊在赌具里作假,这就是骗小人们的钱啊,大老爷既然看穿了他们的奸计,查封了赌坊,小人求大老爷为民做主,将小人被骗走的钱发还小人吧!”
  “是啊,求大老爷做主——”
  众汉子们跪了一地,抢着说话,展见星冷冷道:“什么叫骗,如果赌坊没作假,你们就能赢钱吗?”
  二十多个汉子里,起码有一半点头,另一半有些迟疑,但面上也有赞同之色。
  谁沾赌也不是为着输去的,都觉得自己能赢,这把输了,下把一定能赢,今天输光了,明天一定能赢,运气还能一直这么差吗?——多少家财就是这样赔进去的。
  周县丞在旁边看着都摇了头叹气,这些人真是,无可救药。
  “好。你们都能赢,那赌坊开了是做什么的?专门替你们送钱的吗?!”展见星声音转厉,“这么简单的道理,尔等想不明白?赌坊作没作假,你们沾上了这一个字,就是输!从来只听闻赌徒在赌坊输光家底,几时见赌徒将赌坊欺倒?事到如今,还执迷不悟,本官与你们明言,赌坊所缴,皆是赃物,充入县库公帑,并没一文钱退还你们!”
  众汉子颜面皆变,原来在门口懒洋洋拦着他们的衙役脸色也变了——变得大喜。
  虽然大老爷说的是充入公帑,那也是入了县库,县库饱了,大家伙多少能沾点光,未必个个都想从中谋什么私利,每年县衙是要向朝廷缴纳一笔钱粮的,到时没攒够数,大老爷不可能亲自去挨家挨户催要,压力全在他们身上。
  这还有个专门的词,叫做追比,限期完不成摊牌的任务,就是一顿板子,衙役们固然是地头蛇,堂上官真发起威来,这顿板子也只好挨下。如今好了,有这笔钱进去,他们就轻松多了。
  当下衙役们拦阻的动作也变得积极起来:“都往后退,起开,大老爷跟前,也是你们这些人放肆的吗!”
  “丁老大,大老爷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可知道,你也好意思说你是上当受骗?你这个烂赌鬼,赌到连媳妇都想卖,得亏你媳妇看透了你,抢先一步跟人跑了!这会儿你装个人样,到大老爷跟前哭惨来了,你惨什么,你媳妇才是真惨呢!”
  跪在最前的那个汉子被衙役揭破,脑袋立时沉得有点抬不起来,老婆跟人跑了乃是奇耻大辱,虽然他本也想卖老婆,但他卖,跟老婆自己找野男人跑了,那可不一样。
  “小人们也只是一时糊涂,求大老爷开开恩,给小人一个机会吧。”
  领头的声势矮下去,后面的说话也响亮不起来了,但仍不甘心就走,还想纠缠一下。
  “这也不是不行。”展见星把他们重新打量一遍,跪得稍前的几个汉子不知为何,觉得脖颈间有点凉嗖嗖的,后面的人没察觉,见她口风活动,忙都殷切地把脖子伸长了。
  就算不能全还,多少还一点也是白赚么。
  “本官奉圣命做这一县之长,不敢不尽心尽力,谨行慎思,你们既然有心悔过,本官也不忍心见你们个个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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