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府才点了头:“也是,这样把人命当草芥说灭口就灭口的,更像那边的做派。”
师爷没接话,默认似的垂下了头。
“胡三活着对本官也是个麻烦,如今死了,也好。”安知府沉吟着又道,“只是那样东西没拿回来,终究不美。你命人找的那个衙役被抓的时候究竟有没有事发?”
“应当没有,我事后派人打听,他是撞在了崇仁郡王手里,与展见星倒没什么关系。崇仁郡王对自己的王府十分上心,时常去城西转悠,又总往县衙催促,听说展县令在他的威逼之下,终于将建址择定下来,如今已经在招人去拆除赌坊并亲自前往去与附近住户商榷搬迁事宜了。他要是发现了——”师爷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母钱,知道兹事体大,还有空干那些事?”
师爷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安知府不由赞同:“你说的是。”
“东主,我们似乎也有些草木皆兵了,以展县令的年纪与阅历,恐怕即便将母钱摆在他眼前,他也认不得是什么。”师爷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地道,“赌坊铜钱成千上万,抄捡的人也难以挨个留神,说不定早混扔到一起去了,不知内情的人,谁会单单分辨其中一个?那些衙役手脚没几个干净的,也说不准落入了谁手里,流到不知哪儿去了。”
只要母钱离了赌坊,与私铸钱联系不到一起去,对安知府的危害就大大降低,安知府抹了把额上不知何时又冒出来的汗,叹气道:“但愿如此。唉,本官一时糊涂,早知如此,真不该与那边搭上线。”
“如那展县令一般吗?”师爷笑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东主,崇仁郡王亲身一至,强项如展县令,不也只好低头,将建王府提上日程了吗?”
安知府仍旧笑不出来,他心中的忧患没有那么容易去除,只道:“再往下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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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下看,展见星的表现就更正常了。
赌坊附近总共没几家住户,在展见星承诺从县衙出衙役帮助他们搬迁以后,老人家们陆陆续续都同意了,这里本来就偏,又被赌坊挤走了不少住户,人年纪大了,就想去些人多聚气的地方,既不用自己出力,还换个热闹的地方住,那有什么不同意的。
赌坊的打手们各被敲了一顿板子后也都放出去了,其中李振特别些,展见星专门见了一下他,告知他,他犯下如此过失,实不堪再为人师表,县学训导的职位,必然要革除掉。
李振自知这个结果难免,但真落到了头上,仍忍不住哀求了一下,展见星对他的感觉有点复杂,她与李振毫无交情,可是亲眼看见他从官员之后跌落成普通富家子弟,又从富户再度跌落成贫民,一个人向上的路犹如天梯,要吃尽苦头,咬紧牙关,绷住一口气死死不泄才能一步步攀上去,而向下多么容易,一念之差,一步行错,说下来就下来了。
她心有感触,缓和了口气道:“李振,即便本官网开一面,你又以何面目回去县学面对你的学生呢?城西正在招工,也需要人记些日常账目,你如有意,可以前去,本官一体录用。你识文断字,本比那些只能做苦工赎回家业的赌徒们有出头之日,盼你从此踏实做人,不要再自误才是。”
李振不甘心,又求了两句,见展见星态度坚决,他衙内的架子还剩了些许,无法再拉下脸面,只得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告退出去。
外面阳光正好,他被刺得眯起了眼,发了会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走。
他今年已快三十了,自然早已成了婚,坐牢几日,妻子一直没来看他,他在牢里只能啃着铁石般硬的馒头,心里本有不满,但那日见胡三被胡三娘子毒死,方惊出一身冷汗。再不贴心的妻子,比会毒死亲夫的毒妇总是要好多了。
所以快到家门时,他心情虽因革职而很差,但也为终于摆脱牢狱而生出些安心与欣悦来,他推开了门,然后就听见了一阵哭声。
那哭声非常凄厉,简直如同夜枭。
李振费劲分辨了一下,才认出正是他妻子冒氏的。
他心下生出不祥的预感,一时竟不敢迈步进去。
里面有个大娘先出来了,李振认出来是隔壁邻居,大娘看见他,跺跺脚,想指责两句,又不好说,最终重重叹了口气,道:“李官人,你快进去看看吧,你这几日不在,你娘和你儿子——唉!”
大娘抹抹眼角,移步去了。
李振的心咚地一声沉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屋里的,屋子很简陋,已经剩不下几件家具,一眼就可以看到一个荆钗布衣的妇人跪趴在床头哭泣,床上一大一小,并卧着两个人。
李振:“……”
他跌撞过去:“娘,升儿,你们都怎么了?!”
他的声音惊动了冒氏,冒氏一转头,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在水里泡发了的枣子,里头还在源源不绝地渗出水来,“李振,你终于回来了?”
李振被她直呼其名,暂时也顾不上理她,忙着去晃母亲与儿子的身体,冒氏看着他的动作,并不阻止,呵呵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些似笑非笑的动静来:“别摇了,都死了。”
李振茫然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我说,都——死——了!”
冒氏坐在地上,哈哈大笑:“李振,你还回来做什么?你娘和你儿子都死了,你为什么不干脆也死在外面算了!”
随着这一句话,她满腔的怨毒像是终于找着了出口,爬起来疯狂地向李振打去:“你这个畜生,畜生!”
李振狼狈地遮挡着,他当然打得过冒氏,但不知怎么,不太还得出手去,只是喝道:“冒氏,你疯了?娘和升儿到底怎么了,我走的时候分明都好好的!”
“好好的?”冒氏又大笑,“你走那日,我告诉你升儿病了,吃坏了肚子,你说不是大病,叫我多喂他喝些水就好了,我拦都拦不住你,你带着家里仅剩的两吊钱头也不回地走了,说你这回一定能翻本!”
“可是升儿才五岁,他那么小,身子骨都没长成,喝水怎么能把病治好?升儿泄肚子一直止不住,娘急了,叫我看着孩子,她出门去找个工做,娘一辈子做过什么活?外面那些事,她哪里做得——”说到此处,冒氏的眼泪又开始流,“找了两日,终于揽到一个替人家洗衣裳的,你不在家,没人担水,只能去河边洗,脚一滑,就淹下去了,捞上来时,哪里还有气?”
“我那时还害怕,想你回来,我要怎么和你交代,又伤心,晕过去了半日,等我再醒过来,升儿的身子就也凉了。”
冒氏不打他了,跌坐回地上,痴痴地道:“冰凉的,我再叫他,他也不应我,不叫我娘了……”
直到此时,李振才终于接受了他不过离家几日,母亲与儿子就双双离世的噩耗,他的目光游移着,想看,又居然不敢往床上看——他害怕,他不敢想,因为他搜刮走家里的最后一点钱财,一下子害死了他的两个至亲。
冒氏哭了两天了,泪快流干了,这时候反而又很快冷静下来,她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扶着床框,站起来道:“李振,你回来了,也好,这个家我还给你了,你想办法把娘和升儿葬了吧。”
李振听她话音不详,忍不住道:“——还给我是什么意思?”
“我自嫁到你家来,富贵同享患难与共,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冒氏冷冷地道,“但你沉迷赌博,败尽家业,害死了我的升儿,你我今日起恩断义绝,我会找家尼庵落发,你还有一点良心的话,从此再也不要找我。”
她这番话早已想好,说完,转身便走。
李振追了两步,但见妻子背影决绝无比,再回头看床上那要刺裂他心扉的两具尸身,他的脚步终于还是怯懦地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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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一个县学训导,因为赌之一字,闹得家破人亡,这消息在几日内就传遍了崇仁,连展见星也听见了。
她无暇管这些,是徐氏在外面听闻,吃饭时唏嘘着说起来的:“男人不长进,拖累了一家老少,嫁到这样的男人,那做妻子的也是十分可怜了,还不如出家做姑子去。”
展见星咽下口饭,道:“娘,你看嫁人也没什么好的,过好过坏,都系在别人身上。”
徐氏便不吭声了,丈夫死时,她天塌了半边,再也没想到后来竟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来,她嘴上不松动,心里已隐隐有点觉得,这样的日子过着其实不坏。
展见星吃完饭又匆匆忙去了,她县里的这一摊子事差不多料理清楚了,自隔日起,便又下乡巡视起农事来。
朱成钧与她分了两路,他带着秋果开始往城郊的山上到处钻,崇仁境内,山岭着实不少,他一个富贵闲人,只要不跑出封地去,爱上山还是下河,谁也管不着他。
似乎寻常的行程之下,掩盖的是他们商量好的目的:要铸钱,必然得有一个秘密的场地,有一批可靠的匠人,场地是固定的,而人不免要吃喝拉撒,不论藏得多好,不可能从这世间完全隐去,既存在,就一定会有痕迹。
除非它不在崇仁,只要在,早晚能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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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天色阴沉,乌云压在天际,压得人心里也沉甸甸的,不舒服。
冒氏行在山间,她没走过山路,步伐很缓慢,同行的妇人催她:“妹子,你快些吧,这雨要落下来,人可没处躲去。”
冒氏答应着,抹了把汗,又问:“王姐姐,离翠微庵还有多远的路程?”
“快了,就快了。”妇人往前方一指,“翻过那个山头就是。妹子,你到那里就好了,庵里好几个都是和你一般受苦的姐妹,从此大家一处做活说话,再也不用受男人的气,就是辛苦些,开垦出来的几亩田地都要自己耕作。”
冒氏喘着气,道:“我不怕辛苦,只要一盏青灯陪着菩萨,从此落个清静。”
妇人的眼神落在她憔悴而仍然有两分姿色的面容上,满意地笑了笑:“妹子,你想得开,就最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要星星穿一回女装(^_^)☆
第88章
“爷, 这天不对,快下雨了,我们还是快下山吧?山脚下有人家, 我们可以去避一避。”
朱成钧仰起脸来,望了眼快压到他眉间的乌云, 摇摇头:“来不及了。”
他们都走到半山腰了, 这时候下去, 半路上就得淋成落汤鸡。
秋果看看那吓人的乌云, 缩了缩脖子:“爷, 那我们走快点,底下那些村民说山上有道观,好像还有庵,我们找到就好了。”
两句话说毕,两个人都加快了脚步, 但这座叫做罗山的山实在是太大了,它实际上横跨了丰城、崇仁、乐安三县,只有一部分属于崇仁而已。一刻钟过去, 放眼望去仍是无边无际的绿林,因为天象昭示出的风雨欲来,连先前啾啾叫的鸟儿都不在林间出没了, 只闻两边林叶簌簌摇动。
朱成钧脸上一湿。
一滴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糟了,已经下了!”秋果也被淋了一滴, 惊呼。
天际一道粗壮闪电一闪,轰隆隆雷声震耳欲聋地跟上, 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在山上感受风雨,与在平地有很大不同,一切都好像变得更近也更震撼,两个人匆匆找了棵大树躲到底下,还没来得及把半湿的衣裳整一整,就看到又一道闪电直劈而下,带着震雷劈进远处的林间。
虽然隔得远,也似乎能感觉到那种焦糊的气息。
朱成钧与秋果:“……”
两个人默默从树底下钻出来,顶着风雨往上奔走,雨点打得人眼都睁不开来,秋果苦中作乐,大声安慰自己道:“这雨这么大,一定下不久,爷,我们撑一阵就好了!”
但是这场风雨偏偏又大又持久。
泼天泼地地足足下了一个半时辰。
两人再走一阵,也不敢走了,恐怕迷失方向,勉强找了块大点的山石缩在旁边,周身从里到外,淋得透湿,幸亏是七月天,还不甚冷,只是被雨水浇得难受。
雨势终于渐歇。
秋果探头往外望了望:“爷,我们是继续往上找道观还是回去?”
朱成钧想了一下:“回去,明天再来,我们从山下的村民里雇个向导。”
秋果连忙点头:“对,是该雇个人领路,我们这么乱走,都不知走哪儿去了。”
好在罗山虽大,并不甚高,两个人从山石下钻出来,辨认了一下方位,还是找着了来时踩的小道,只是经了雨,小道变得十分泥泞难行,稍不注意就得滑个跟头。
小雨淅沥沥地仍在下,两人小心地走了没几步,从道旁林间忽传来些声响。
秋果紧张起来:“——有野兽?”
这么大的山,有个野猪野鸡什么的实在不稀奇,山下那个小村子,便是既种田又打猎,日子过得比一般农户还滋润些,只是毕竟偏僻,人丁不多。
朱成钧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
那动静有点杂乱,渐渐近了,两人都听出来了——竟似是人的脚步声响。
秋果松了口气:“大概是和我们一样倒霉遭了雨的猎户或者游人——”
他话音停住,睁大了眼,因为终于看见了声响的来源:竟是个妇人。
妇人还没发现他们,在林间跌撞走着,一直回头往后察看,她的形貌比朱成钧和秋果惨得多,不但淋得透湿,衣裳还十分脏污,全是泥土草叶,也不知摔了多少跤。
“哎,小心!”
秋果的出声提醒没起到效果,妇人因为总往后看,脚步又虚浮,绊到一根微微隆起的树根上,啪,结结实实又摔了一跤。
“你没事吧?走路怎么不看路的,都叫你小心了。”
秋果热心地跑过去扶她,妇人这才发现林外两个男子,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拒绝秋果的搀扶,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神色间全是惊恐。
“你别害怕啊,我们不是坏人,只是上山来玩的,赶上下雨,才淋得狼狈了点。”秋果解释。
朱成钧仍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他发髻都被雨打塌了,歪在头顶上,两缕发丝贴在脸颊上,发丝乌黑,脸面被衬得愈白,他被雨浇到现在,固然狼狈,但又透出一种水洗般的分外干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