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不像坏人,他连人都不怎么像——更像是山间的精怪。
在这细雨间蒸腾起来的烟岚里,他没有一点喧嚣,透着与俗世不同的气息。
妇人因此反而被安抚了,终于敢打量一下他们,分辨出朱成钧和秋果年纪不大,贴在身上的衣裳质料凌乱但不凡,像是个闲游公子哥的模样,终于渐渐定下神来。
“爷——两位公子爷,求求你们救我下山!”妇人跪倒,咚咚磕起头来。
“别,大嫂,别客气,你是迷路还是遇见坏人了?我们也正要下山呢,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边走边说。”
在秋果的劝说下,妇人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仍瑟瑟发着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她看上去比朱成钧和秋果还急于离开这座山,虽然止不住打颤,脚下倒不含糊,一步不拉地紧跟着。
“大嫂,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山里来?”
妇人牙齿有点打战:“我是被人骗来的,我想出家——”
她终于遇到了援手,也急于把自己的恐惧倾吐出来,一边走,一边颠三倒四地把自己的经历说了。
这妇人正是冒氏,她被丈夫伤透了心,万念俱灰,余生便只愿去投身青灯古佛,与俗世断绝,谁知妇人们日常吵起嘴来常说“剪了头发做姑子去”,真轮到去的时候,居然很不容易。
庵本比庙少,即便找着了,人家也不会轻易收下,做官要告身,出家要度牒,关关卡着人,冒氏本是身无分文出来的,度牒要钱,她哪里办得起,连着碰壁了几天,已经快饿晕过去了,将绝望时,碰见了一个妇人,妇人听说了她的遭遇,很同情她,把她领回家去,做了顿饭给她,又告诉她,外面那些管得严的大庙才卡着非要度牒呢,那深山里的小庵,官府懒得费力气管,师太也慈悲,都肯收人,只要求到门上去,从此就好了。
“我听信了她的话,就跟她来了。”冒氏喘着气,“哪知道,哪知道——”
哪知道她已经坠入深渊,这妇人如同豺狼,竟还要把她骗入地狱才罢休。
她跟着妇人,辛辛苦苦走了一日半,翻过了几座山头,脚都走出了好大的水泡,终于赶到了妇人所说的翠微庵,翠微庵外面看着很正常,四面篱笆土墙圈起一个院子,一进门的殿里供奉着观音菩萨法身,后面依序盖着七八间庵舍,简陋是极简陋的,那所谓大殿,也不过是个意思,连菩萨的法身都缩了水,但因建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却好像就多出了几分远离世俗的清幽来。
院子周围一些平地都开垦了,一个姑子正在里面劳作,要抢在下雨前拔些白菜好做中午的菜食。
冒氏初来乍到,自告奋勇要去帮那姑子的忙,领她来的妇人见她融入很快,便答应了,说去告诉庵主领她来此的事,叫她不要乱走,一会就来找她。
“她是看准了我没戒心,逃都不知道逃,”冒氏的牙齿又在打战,但这回明显不是怕,而是气的,她切齿道,“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她怎么知道,那个姑子偏偏认得我!”
这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了,那个姑子在山下的丈夫也是个赌徒,比李振还败家,居然赌到想把她卖了作为赌资,姑子受不了,跑了,跑进了这个狼窝里。
“她丈夫是不是有个诨号叫丁老大?”朱成钧忽然出言问。
这是他第一次出声,冒氏惊讶着点头:“——对。”
这一说,秋果也想起来了:“去县衙门口闹过事的那个!”
一个县城里嗜赌如命赌到卖老婆而老婆不甘被卖,提前跑了的人家,毕竟没几个。
赌徒们互相认得,赌徒们的妻子同病相怜,不少也是认得的,丁老大之妻认出了冒氏,乘着当时没旁人在,叫冒氏快跑,越快越好,在山里被野兽吃了,也比真进了庵堂强!
——妹子,你和我不一样,我们这样的人,叫人糟蹋了也就糟蹋了,他们好歹不打着我要钱,满意了还给钱,比我家里的那个倒和气些。但你是读书人家的闺女,肯定受不了这个,你快走吧,与其叫人糟蹋了再死,不如留个干净身子。
冒氏知道自己踏入了陷阱,毛骨悚然,真的转头就跑,丁老大之妻装模作样地在后面追了几步,就哎呦一声,“拐”了脚,躺地上不动了。
但过一会后,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好像有别人发现了来追,冒氏不敢回头,也辨不出方向,满心里就剩下了一个跑!
终于降下的暴雨救了她的命。
她在雨中连滚带爬,片刻不敢停歇,追她的人显然没这份心劲,那催命般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离了。
秋果很同情地道:“嫂子,你真可怜。”
“丁嫂子比我可怜。”冒氏擦了把眼泪,“要不是她,我逃不了。她提醒了我,也不知道庵里那些人会不会看穿了,给她罪受。”
“你别怕,我们去报官,叫展伴读把这个狼窝捣毁,把丁大嫂也救出来!”秋果很振奋地一挥手臂。
冒氏有点茫然:“展伴读?”
“哦,就是崇仁的县令,我打小这么叫的,现在改不了口了。”秋果抓了下脑袋。
冒氏暂时无暇理清里面的问题,只听出来他们能直通县尊,连忙道:“这就太好了,我们快下山!”
但天色已渐黑下来,黑夜行山路,又才下过雨,他们不是常在山间行走的猎户,这太危险了,终究还是按捺着停下歇息,把干粮分冒氏用了一些,守到天色将明后,才又匆匆赶路。
连下山带回城,又用去了一日时间,总算赶在傍晚闭城前,回到了城里。
朱成钧已经觉出那座庵堂的不同寻常之处,没有直接领着冒氏去县衙,而是绕道去了自己租住的院子,然后让秋果悄悄去县衙送了个口信。
展见星很快就来了,朱成钧这次出去得久了些,三天都没回来,她本有些紧张,看见秋果来,才松了口气。
冒氏的公公就是县令,她能嫁给当时还是衙内的李振,自己出身也不错,并不像一般妇人怕见官,她坐在展见星下首,回忆着把经过又说了一遍,这回因为终于踏入了安全的境地,她能想起的更多了些,说得更详细。
但对于展见星问她能不能引路前往那座庵堂,她迟疑着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走了多长时日,究竟循的什么方位,山里头都是林子,实在分不清楚。”
能跑出来,还能遇上朱成钧,已经是撞了大运了。
展见星思索道:“这可有些麻烦。”
“是麻烦也是转机。”朱成钧道。
展见星会意——听丁老大之妻所言,那尼庵恐怕就是个暗娼窝,但未免太过隐秘了些,以冒氏的脚程要走一天半才能到,那几乎是深山了,什么人会大老远跑深山里去祸害人?
这座尼庵的用途与位置实在矛盾。
除非是——
“我想起来了,”冒氏绞尽脑汁,终于又想出来一点线索,忙道,“丁大嫂还说了一句,说他们肯给钱,也有的是钱,这个话我当时不懂,只没空问,山里人哪来多少钱。”
她不懂,朱成钧与展见星对视一眼,是都懂了。
第89章
冒氏连遭厄运, 又说了这么一大篇话后,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秋果领她到厢房去安顿。
室内陷入暂时的安静, 展见星凝神思索了好一会儿,出声道:“九爷, 我们把事情从头捋一遍吧, 厘清了我们知道的线索, 再想怎么做。”
朱成钧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你说。”
“一切的最开端, 应该是那枚母钱, 有了母钱,才能造出与制钱无异的私铸钱来。”
虽然品相不好的钱一样用得出去,但那是要打折的,民间私下的约定也难以有个准数,用起来无论如何不如制钱方便敞亮。
“母钱自宝泉局失窃以后, 日常保管在胡三手里,每当开炉铸钱时,才拿到罗山里去。胡三能充任这个关键角色, 应当与他从事的行当有关,他开的是赌坊,赌徒来来去去, 动不动破家败业,谁也说不清他们到底在赌坊里扔了多少钱, 赌坊无论怎么调拨钱财,一般都不会引人注目。但胡三虽然关键, 地位却很低,他所经手的那些钱财,很可能都并不属于他。”
朱成钧坐在椅子里,接话:“所以他另外替自己找了个生财之道,那就是倚私铸之便,弄出掺铁钱去行骗。他做出来的钱真是真,但李振一个衙内在市井中混迹几年都能窥见门路,和他骗到一起去,可见就手法来说,不算多高明。”
展见星赞同:“是不高明,所以他最终事败,败在了这上面,而不是私铸钱。”
她继续说,“随后因为我的疏忽,胡三被灭口——”
“你哪里疏忽了?”朱成钧打断她,“他做这样要命的事,哪天被人要了命去,最正常不过,活得长才怪了。”
“——行吧,不管怎么样,总之我们现在有了新的线索。” 展见星干咳一声,道,“铸钱必然要铜,不论对方是在山里开矿,还是溶制钱重铸,都是个重体力活,只有男人能做。”
下面的话,她厌恶地不想说出来——这些男人,就是山里的客源,翠微庵的苦命姑子们,就是祸害在他们手里。
那个妇人也许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商机”,也许本来就是这条利益链上的一员,总之她在助纣为虐这一点上毫无疑问。
展见星绕了过去,直接道:“九爷,我们人手不足,要动手,恐怕只有一次机会。”
如果她可以上报问题就简单多了,不论是从府衙调人还是从卫所借兵,打一个罗山都不难,但府衙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可疑,抚州地界上,究竟谁还靠得住,她不知道,就算知道,也难以指挥得动。
朱成钧点头:“只能智取,一击即中。”
县衙拿工食银的正编衙役跟只靠规费的白役全加在一起不过几百号人,实现不了对山地的围剿,不中,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遁入深山,逃之夭夭。
事情有点棘手,展见星又沉思起来:“撇开人手不论,首先,要找到那个诱骗冒氏的妇人。”
“找她不难,冒氏去她家里吃过饭,即便那不是她家,也是窝点之一,只是跑掉一个冒氏,不会那么轻易舍弃。”朱成钧道,“不但不会,最近几日,她还很有可能回来探听一下风声。”
这种心态出于人本身的天性,妇人一方面绝不会相信冒氏能成功逃回城来还报了官,一方面心底又难免有一点忐忑,所以反而要向险中行。
展见星会意得到,点头:“对,抓她不难。”
难的是,抓了以后怎么办。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靠拐骗无辜妇人为生的拐子,那骨头不会有多硬,稍微上一上刑就该招了,但这案子背后还牵了另外两桩要命的案子,从前情看,这是一个有明确分工有庞大后台的严密组织,并且,断腕极快。
对方能有人手灭口胡三,那在妇人熬不住刑开口之前,杀死她也不是件多难的事,毕竟崇仁这个县衙乍看光鲜,内里四处漏风进水,实在就是一艘破船。
日常维护一下地方治安,收一收规费,还凑合能使,想坐着它去抓捕大鱼,不到半途就得沉底。
即便严防死守,将第一个关卡度过去——也就是说,既保住了妇人的性命,又从她嘴里问出了尼庵的位置,下一步要怎么做,又是个问题。
人手不足,注定他们的出击要非常精准,没时间做什么搜捕,也就是说,要同时准确地获知私铸钱的窝点,不给对方任何准备时间,将它与尼庵一网打尽。
朱成钧摸摸下巴,丢出个人名:“丁大嫂。”
“对!”展见星眼睛亮了,“冒氏逃走及时,所知有限,丁大嫂在庵里应当有些日子了,从她和冒氏的简短谈话看,她和私铸窝点的人必然有所接触,甚至还达成了一种相对和平的相处,同在一座山里,常有来往,她知道那窝点大概位置的可能性很大——”
救出丁大嫂,就等于找到私铸点。
要救丁大嫂,先要找到翠微庵。
问题看似回到原点,实则已经简单化了,因为私铸窝点藏于深山,翠微庵却在外面有一条尾巴。
这条尾巴近期还很有可能会出现,动一动。
“不能硬抓。”展见星定了主意,“打草惊蛇就坏了。”
也就是朱成钧起初说的四个字——只能智取。
两人对视一眼:智取的法子是现成的,冒氏怎么进庵,别人就也能怎么进庵。那边损失了原定的冒氏,发现外面风平浪静以后,说不定正想另找一个填坑。
不但两人彼此心知,连安顿好冒氏回来的秋果听了两句都想到了,笑嘻嘻地道:“爷,展伴读,可惜我虽然少了点物件,长得却还糙得很,骗不过人去,还不如爷小几岁时候的光景,不然我就出回力了。”
朱成钧十三四岁时也不女气,但他皮肤雪白,把头发打散了是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如今就不行了,轮廓里的英气还在其次,展见星的身高已不算矮,他比展见星还高了一个头,谁家的姑娘这么戳人眼,往哪一站,人都要多看几眼,一多看,就保不准要露馅了。
秋果觉得自己说的话有趣得很,这个法子也很好玩,目光在朱成钧和展见星之间来回移动,朱成钧则若有所思,目光在他和展见星之间游动,最终——
两个人的目光都停在了展见星脸上。
展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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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晚上。
展见星偷偷摸摸地,揣了个包袱走来了朱成钧这里。
“我偷了我娘一套衣裳。”她皱着脸说道。
秋果张大了嘴巴:“展、展伴读,你真是鞠躬尽瘁啊!我昨天就是说着玩的。”
展见星心里也很拧巴,迟疑着不肯把包袱打开来,但又不得不道:“时间太紧,一时没法找可靠的人手。”
秋果要憋笑,又憋不住,一边噗嗤一边道:“展伴读,你要扮女人,那肯定比我们都像,就是——噗,就是你牺牲也太大了。这事可千万不能传出去,噗哈哈。”
她的牺牲何至于此——展见星内心实在挣扎,但想到如果这次抓不到那些人,由他们远去,以后还不知怎么祸害百姓,她又觉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