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溪畔茶
时间:2019-06-05 09:12:29

  她不敢总跟他纠缠,只好无视了他,继续行起路来。不过于心底深处她不得不承认,知道他离她这么近,她安心多了。
  而又走了一阵子以后,她渐渐发现,朱成钧也不是一直都跟着她的,有时候她回头,他也会不见,她渐渐会意过来,衙役们人数众多,跟她至少得隔半个山头的距离才能掩饰住行踪,这中间就需要派出斥候,以免失去她的方位,朱成钧实际上是自己担当了这个斥候的身份。
  不知道朱成钧把那些虾兵蟹将般的衙役怎么个调治法,总之他身为主帅这么时不时脱队,后面居然也一直太太平平的,有时便惊起些鸟雀来,因这山里还有座道观,加上也会有猎户进山打猎,赵拐子也一直没起疑心,她倒担心展见星起疑,走一阵就拿话哄她:“你放心,跟着婶子走,错不了,这深山里人都没几个,婶子就是个骗子,把你往这骗也没好处不是。”
  展见星随口答应着,借机也问她一些翠微庵的事,据赵拐子的说法,这翠微庵本是本地一家大户设来安置犯错女眷的庵堂,后来大户败落了,庵堂因在深山,没人乐意管,还在庵里的女眷们只得自谋生路,她们进山时都带了各自的嫁妆,倒是不缺钱,但从前有家里定期送油盐米面等日常嚼用过来,如今没了,女眷们家世既败,又是犯错之身,不想下山见人,因此需要另找一个人代为在山上山下跑腿。
  这个人必须是个女人,因为庵里都是出了家的清修姑子,不便与男子打交道。
  整篇话有因有果有模有样——只除了和冒氏说的完全不一样。
  对赵拐子这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力,展见星算服了,怨不得冒氏上当受骗,赵拐子这完全是根据被拐人的需求量身定制了。
  这么一路听赵拐子编谎,一路往山里走,展见星不知翠微庵的位置,但她知道路途所需花费的时间,和赵拐子在山里露宿了一晚,到得第二日太阳升起时,她就开始着意留神了。
  一时装作着急问赵拐子还有多远,一时悄悄回头瞥着身后动静。
  她瞥到第二次的时候,朱成钧从林间冒了出来,冲着她打了个哈欠,又揉揉眼睛。
  展见星轻咳一声,转回脸来。看样子他一夜没睡,她也没有,这当口,谁能睡得着,她神经一直紧绷,恐怕半途出了意外白忙一场,倒也不困,但被这么一带,她不由也打了个哈欠。
  赵拐子听见,转头笑道:“夜里没睡好?其实没事,点上了火堆,那些畜生都不敢来的。”
  展见星扯扯嘴角,心道你这个披了人皮的畜生可比那些野兽可怕多了。嘴上又问一遍:“婶子,快到了没有?我快走不动了。”
  “快了快了,”赵拐子一迭声道,“看见那个山头没有?走过去就到了。”
  说起来容易,看着也近,等真的到跟前,足足花了两个时辰。
  太阳已经到头顶上了。
  展见星望着终于出现在眼前的一大片缓坡上的庵院,心头一口气松下来,不管怎样,这回好歹能把庵里受苦的姑子们救出去了,不算白来。
  庵外有姑子在劳作,赵拐子不知是不是吃了冒氏逃跑的教训,这回没把展见星留在外面,紧紧地拉着她走了进去,走过观音殿后,来到一间位置最里面相对大些的庵舍前,才道:“来娣,你在这等等,我进去告诉师太一声,就叫你进来。”
  展见星力持镇定地点了点头:“嗯。”
  赵拐子才敲门进去了。
  展见星暂不敢乱走,只是假装好奇地把目光四处游看着,她发现冒氏说得不错,这里从外面真的看不出什么不对,甚至有点像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不。
  “……呜,滚。”
  细碎的痛苦喘息声隐隐随着山风送来,因为太过细微,展见星一时分辨不出是从一排庵舍里哪一间传出来的,她正凝神去听,赵拐子出来了:“来娣,我和师太说过了,师太听了你的身世,也很可怜你,你到师太跟前再央求央求,态度恳切些,这事多半就妥了。”
  展见星想为大局暂且忍下答应,那痛苦声又响了起来,且更大了些:“我说……不知道……”
  她心下惊跳,就势停住脚:“婶子,什么声音?”
  赵拐子也听见了,脸色变了一变,有点不耐烦:“哪有什么声音?你听岔了,快跟我进来吧,师太等着你呢。”
  她话音一落,这回响起来的直接是个粗豪而大的男人嗓门:“相好一场,我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真想为难你,但前几天那娘们跑得蹊跷——”
  展见星手腕一紧,是赵拐子紧紧地抓住了她,号称连米油都不要男人采买的深庵里忽然出现了大模大样的男人声音,赵拐子一方面心里暗骂怎么这么寸,都过去几天了还在审那事,一方面也并不畏惧,肉都进了锅里,还怕她跑了不成?
  她没想到的是,她以为捏在手心里的“银子”没看她,也没说话,反而是奇怪地往身后处扫了一眼,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跟着去看,忽然飞起一脚,重重踹在了她肚子上!
  赵拐子猝不及防受了剧痛,松开手往后踉跄,她不但痛,还完全懵住了——就翻脸也没这么快的,难道都不需要质问她几句是不是骗人吗?
  她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要叫人,不防脖间忽然一窒,她一口气上不来,翻着白眼干脆利落地倒下了。
  展见星倒有点吓一跳:“——你把她杀了?”
  朱成钧甩手:“没,只是晕了,留给你审。”
  展见星点头,不及细说,先指一间庵舍道:“快,我们进去!”
  那男人嗓门大,给她指明了方向,朱成钧也不多问,把要抢进去的展见星挡在后面,两步迈过去,正好跟听见动静不太对开门出来查看的男人对了个正脸。
  “你——”
  朱成钧木着脸,抬脚啪啪两下踢在男人膝盖上,男人控制不住地向后滑了两步,然后咚一声,直挺挺地给他跪下了。
  朱成钧再上前一步,直接把他踩翻,要使力,又转头:“得他领路吧?不能打死。”
  展见星匆匆点头:“找根绳子先把他捆起来。”
  朱成钧眼睛在屋里转了一圈,转到土炕时及时停住,他觉得自己不好多看,也懒得小心翼翼地找了,俯了身,先抓住男人右边胳膊,一拧,又把他左胳膊也如法炮制地一拧,接连咔嚓两声,又脆又动听。
  男人把眼珠都瞪凸出来,才反应过来痛,要叫,朱成钧扫了他一眼,见他上身赤着,想撕块破布都撕不下来,下面他嫌脏不想碰,就索性抓住男人软绵绵垂下的手塞进了他自己嘴里。
  男人:“……”
  只能痛到在地上打滚。
  展见星无暇顾及那边,她走到土炕前,不忍地深吸了口气。
  炕上一个满身伤痕的女人正在往后缩,目光惶然又畏惧。
  展见星看见地上扔着缁衣,一边捡起来给她,一边别过脸道:“大嫂,你别怕,我们是官府的人,来救你们的。”
  女人倏然停住,连缁衣都没接,在炕上僵了好一会,才颤声道:“官、官府的人?来救我的?”
  展见星尽力把声音放柔:“嗯,你是不是丁大嫂?得你提醒逃出去的冒氏去衙门报了官,官府知道了,所以来救你们了。”
  “……”女人听见了冒氏的名字,终于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哭泣,疯狂点头,“是,我是!终于有人来了,终于有人来了,这个鬼地方,这些鬼——你们终于来了,终于有人来了——”
  她翻来覆去地,足足念叨了四五遍,才想起来颤抖着手穿衣服。
  展见星耐心地等着,不想丁大嫂回过神来后,动作倒很快,系好了缁衣,赤脚就从炕上下来,走到还在来回打滚的男人面前,伸脚就用力踹去,嘴上同时骂道:“你这个王八蛋,活畜生,敢动老娘——!”
  她骂得凶也罢了,关键踹的部位也很要命,她的力气当然敌不过朱成钧,但两下下去,把男人踹的连翻滚的力气都没了,抽抽着蜷成了一只虾米。
  展见星不得不去拦了一拦:“……大嫂,先不能把他打死,还要审他,得叫他把他那窝点交待出来。”
  丁大嫂抹了把脸,才冷静下来一点:“用不着问他,我知道。”
  整个过程里,朱成钧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又若有所思地瞄了展见星一眼。
  本来已经很凶了——
  难道还可以更凶?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妈这温降的。
 
 
第93章 
  有一点赵拐子没有说错, 翠微庵确实是一家大户遗留下来的家庵,只是既是犯错的女眷,哪里能把嫁妆带来, 大户败落后,没人再送米油上山, 还关在庵里的两三个女眷几乎要饿死, 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她们与私铸窝点那边的人勾搭上了。起初虽是迫不得已, 也有点你情我愿, 不完全算强迫。
  但这种和平不能持久,一则私铸窝点的男人十倍于翠微庵,二则是赵拐子的掺入,赵拐子常年走街串巷,很熟悉那些大户人家的内情, 她知道有翠微庵这个存在,在大户败落之后,便想乘机进山捡个漏, 漏没捡着,发现了这个求远远大于供的“商机”。
  从此罪恶开始衍生。
  也就是说,翠微庵与私铸窝点本来其实没什么联系, 那边严密的看管并没有延伸到这边来,这让朱成钧没费多大力气就控制住了庵里的局面。
  而后的一切就很顺利了, 在丁大嫂及其余几个误入贼窝的姑子的指点下,等来衙役们之后, 朱成钧领人包抄住了大约十里外的私铸窝点,将毫无防备的包括匠人守卫在内的近三十名人犯一网打尽,此外现场缴获铸炉钱模铜汁铜钱等赃具不可计数,因衙役们人手不足,押着人犯下山以后,又从巡检司调了人来,花了足足七八天时日,才将赃物全部起获,运入县衙。
  后续这一番大动作无论如何瞒不了人,县衙门口天天拥了好些闲人去看,展见星因此不得不将吏舍腾了一半出来,将还需录一下口供的姑子们安置进去,以免她们为人所扰,损毁心志。
  人赃并获的锁拿不是结束,只是个开始。
  一桩、不,三桩大案在崇仁县城爆开。
  私铸钱、宝泉局母钱失窃、罗山淫庵,一枚掺铁钱引出如此集钱法盗窃及风化三种不同类型于一身的连环案,不要说在一个小小县城了,就是放眼全府乃至全身也是极为罕见的,如同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将向来歌舞升平的江西官场砸了个对穿。
  在宁王及其一系子孙的坐镇下,江西几十年没出过什么乱子,上下一团和气,这一出,就出了件大事。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向各方传扬,一时间全省的注意力都瞩目了过来。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在于安知府之流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坏事在于展见星接下来的审案要非常谨慎用心,她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烧了崇仁郡王,硬扛拒建他的王府,第二把火烧得更烈更猛,不知席卷入多少蚊蝇鼠蟑,被她损及利益之人,焉能不急切愤怒,要还以颜色。
  展见星心里有数,她按下前两桩案子暂且不表,先审结了罗山淫庵案,姑子们大多是苦命人,既未直接参与铸私钱,还为找出窝点出了份力,展见星快刀斩乱麻地将各人口供录完,对照印证无误之后,便各奖铜钱十贯,放她们离去,整个过程都在二堂完成,基本没叫姑子们露于大庭广众之下,最大限度保全了她们的颜面。
  余下两桩重头案子就没这么容易了。
  各方的目光更紧张地汇聚过来,盯了一天,又盯了一天……始终没盯到什么新情况,崇仁县衙安静得不得了,展见星也不审,也不放人,也不盘账,诺大的案子,她就那么放着,倒是开始照常接收外面的状子了,处理了两三个鸡毛蒜皮的小案件,又微服去城西的郡王府工地看了看。
  城内各方势力的耳目越等越是莫名其妙,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轻举妄动,水太混了,都潜在底下还看不出来,一动,那就是往别人的眼里撞。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动。
  朱成钧就动了。
  他再也不掩饰他和展见星的良好关系,每天三顿起码有两顿跑去县衙后衙吃,甚至有人“无意”间看见他给徐氏种的豆苗浇水,俨然一副通家之好的架势。
  这就实在太嚣张也实在太打脸了。
  有后一种感觉的不用多说,自然是隔壁的临川郡王,他戏都排不下去了,直着眼道:“娘的,这到底是谁演戏给谁看?”
  他的幕僚王鲁这回也没话可劝了,只好道:“王爷,别着急,已经去信问小柳了,便是我们不熟崇仁郡王,弄错了,他不会啊,里面必定还有误会。”
  “什么误会?你没听我那好堂侄给人干了什么?浇水!给人家的豆苗浇水!”朱议灵说着,都气笑了,“不说他堂堂一个郡王了,我就问你,你这辈子给豆苗浇过水没有?”
  王鲁老实道:“没有。这些都是拙荆在操持。”
  “你看看,看看!”朱议灵的手指用力在桌上点着,“比你媳妇都勤快,我看赶得上人家的上门女婿了!”
  王鲁无话可答。好一会之后才道:“王爷不要太忧心了,未必便是冲着王爷而来,否则崇仁郡王怎会毫无遮掩?这里面应当还是有些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你可别一会误会一会内情的了,说得本王脑壳疼。”朱议灵揉了揉额角,“管他有什么,乘着这次有机会,赶紧把他弄走,听见没有?”
  王鲁迟疑一下,便应下来:“是。”又道,“崇仁县衙那边——”
  朱议灵想了想:“那边先别动,再看看。”
  王鲁道:“是。总之那边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就算事发,也牵连不上我们。”
  “当然没关系了,样样都与本王没关系,本王窝在这临川城里,就是个富贵闲人。行了,你出去吧,叫他们继续唱起来。就唱‘人心毒似蛇蝎性,人情狡似豺狼悻’那一段。”
  这一段同样出自于《大罗天》一本,也即宁王手笔,一个淡泊名利潜心修道的人怎会在戏里写出这样怨毒的句子来,又说的是谁,王鲁不敢深想,只是答应着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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