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了。
王鲁在旁详尽地说明着:“——听见有人胆敢栽赃我们王爷,破坏我们王爷与郡王爷的亲戚情分,郡王爷大为恼怒,命在下立即查探,在下不敢怠慢,连日用心之下,终于以一家铁匠铺为突破口,抓到了此妇人的踪迹。郡王爷,您说巧不巧,这妇人这段日子正藏于小梅村中,难怪她能设下此局,加害郡王爷。”
小梅村,就是汤山村的邻村,曾收留了汤山村村民的那个村子,如今山洪退去,汤山村的村民都已回去重建家园了。
两地相隔如此之近,就是王鲁所谓“难怪”之语了。
从他叙述中的坦然自若,展见星相信,不论铁匠铺,还是小梅村,一定都做好了准备,她如去查,一定可以查出相关的一连串线索来——但这线索是真的,还是别人想让她查出来的,就不一定了。
朱成钧在旁边点了下头:“行了,我知道了。你把这东西带走吧。”
王鲁顺着他目光看去,发现指的是胡三娘子的尸体,不由一愣:“郡王爷,这是凶手,郡王爷或许心有疑惑,在下初初查到时,也不敢相信,但想及此妇人心胸之毒辣,连杀害亲夫的事都做得出来,她被王爷无意之中毁败了家业,又至今受着海捕,走投无路之下,胆敢做出对郡王爷行刺报复之事,倒也不足为奇了——”
“倘若这就是临川王叔的交待,我已经收到了,你还想怎么着?”朱成钧反问他,“要我跟你立个字据,确认无误不成?”
王鲁忙道:“不,不,在下不敢。”
展见星皱眉插了句话:“送到县衙去吧,这是胡三案的人犯。”
如今寻到了,哪怕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那个案子也终于可以结了。
王鲁松了口气,有人接手,总比原封不动地抬回去好。
至于朱成钧这里信了几分,那就不能强求了,这个“交待”给的究竟有多少水分,他心里难道没数吗。
他不好久留,仵作领着衙役将胡三娘子的尸身领走,他也讪讪地一同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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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见星跟着朱成钧回到了寝殿。
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展见星沉思着,朱议灵此举是冒了风险的,从他派来的王鲁看,连王鲁自己都知道推出一个胡三娘子说服力不足,但他仍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他们这里就此认账的可能性很小,那么,朱议灵就要面对朝廷方面的正式审问,他宁愿承担这个风险,也要倒向被空降来辖制他的朱逊烁一方,又为什么?
好几个说不通的疑问在心头翻滚着,她差点在门槛处绊倒,朱成钧及时回身,托了她胳膊一把,收回之时,顿了一下:“你袖子里是什么?”
“什么?”
展见星信手一摸,摸到了信,才反应过来:“——是许兄寄给我的信,我还没来得及看。”
她现在也没空看,进去找了张椅子坐下,道:“九爷,我们来说说案子吧。”
朱成钧在她对面坐下:“好的,你说。”
展见星:“……”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时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朱成钧耐心地等了她一会儿,才出声道:“怎么了?”
语调十分稳重。
展见星回神,迟疑道:“没什么。”
说实话,她这阵子忙着汤山村及别的县务,快半个月没过来了,朱成钧在府里装着养伤,也没去县衙,两个人就一直没有见面。
她有一点奇怪过朱成钧为何没有变着花样来令她烦恼——他这么大人,树也爬得,墙也翻得,装伤这一条实在不该拦住他。
想过一回,便也罢了,见不到他时,她内心十分平静,再没有那种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感觉了,若能一直如此,渐至淡去,那也不错。
“九爷,”她收敛了心神,将注意力专注到案子上,同时将自己的疑问悉数说了出来。
“他现在觉得我七哥,或者是二叔,比我重要了。”朱成钧张口点出了要害之处。
这是展见星也已想到的,她点头道:“这变故当是出在最近,否则当初临川郡王都不会出手挑起你与七爷的仇怨。”
但是最近,没有听说朱逊烁做过什么。
朱逊烁因为一进抚州就鞭打知县的粗暴行径,当时就出了名了,他要又干出什么胡为之举,多多少少会传到崇仁这里一些。
这点朱成钧暂时也无法回答,道:“明天我派人去东乡打听一下,看看是否有线索。”
“我也叫人去问一问。”展见星说着,又陷入沉思,“打听的时候,最好有个方向——二郡王那样一个人,究竟能用什么打动临川郡王呢?”
要是反过来就好想得多,临川郡王是江西地头蛇,能提供给朱逊烁的方便太多了,但朱逊烁的话,他并无必要收买朱议灵——又或者,不是收买,是要挟,他拿住了朱议灵的把柄,要挟住朱议灵自己把这个锅背了大半?
展见星想得脑袋都有点疼了,想不出来,忍不住抬手揉了下额角,感觉袖子有点沉重,这下想起来,她还揣了许异的信。
横竖没结果,她便把信拿出来,拆了准备看一下换换思绪。
信上一小半是寒暄,话一话别后近况,然后底下长篇累牍,都在激动地感叹宫中新添了二皇子,他那份情感不但真挚,而且热烈,虽然他很显然没机会见到才降生的二皇子,但凭想象往二皇子身上堆砌了七八个好词,又赞美皇帝,因为皇帝新得了儿子也很高兴,把在京的官员按品级都发了奖励,许异得了一吊钱,他把那串钱拆开了,分了两个装到信封里,随信寄来给展见星与朱成钧,说是让他们也沾沾喜气。
展见星原还没注意,把信封倒一倒,真从里面倒出两枚成色崭新的铜钱来,她对着愣了片刻,沉重心情都消去了些,实在忍不住好笑——这叫什么事儿?
添丁固然是喜事,但许异一个还在观政的见习官员,欢喜成这样真是没头没脑的。
“他这是什么毛病?怎么每回皇上生儿子,他都这么激动?”
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展见星一惊,才发现朱成钧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就着她的手里一起在看信。
“……”
他这一说,展见星想起来了,确实是,头一回听见皇上得子的时候,他们还在代王府里,那时候许异也很开心。
而这回,许异更高兴了,看他这劲头,身边人都不足以分享他的喜悦,竟是千里迢迢写了信还捎了钱来才足意。
她把正翻到的这页纸又看了一遍,仍不明所以,只是忍不住又想笑,摇头道:“许兄这份天真烂漫,也属难得,算了,不管他怎么想的,捎东西又捎口信过来,总是一片好意,九爷,这个给你。”
她把其中一枚铜钱从身旁的茶几上捡起来给他。
从表情看,朱成钧先不大想接,但随后仍是接了过去,也没再说什么话。
展见星心头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她疑惑着要把厚厚的信笺揣回信封里去,忽然发现正看着的这张没有结语,后面应该还有一张,便又顿住,把末后一张翻出来看。
这一张上写得还很满。
似乎是路途遥远,难得寄一回信,许异恨不得把京里的新鲜话儿都分享出来,也似乎是因为这件事确实和昔日的同窗们有点关联,他详详细细地写着,近日,二郡王朱逊烁往京里进贡了一个道士,皇帝要给在江西替他牵制宁藩的朱逊烁颜面,收下了。
——最后一句是展见星自己想的,许异并不知其中内情,没说到这样,他只是表示了一点担忧,朱逊烁到了江西,看上去又挺能从皇帝那里找存在感,许异知道展见星昔日与他有隙,恐怕对上了再吃亏,所以捡自己听闻到的消息提醒了她一下。
展见星捏着信纸,凝住眼神,心想——
“原来如此。”
她没有说出口,这一句是朱成钧立在背后,替她说了出来。
展见星转过头去,两人目光相对,都知道了彼此未竟之语。
“用不着派人去打听了。”朱成钧又道,语气十分肯定。
展见星默然点头。
朱逊烁送上京的那个道士,就是答案——如若不错,那也就是朱议灵送给他的。
世间万事的错综交织,令展见星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她之前想过那么多可能,没想到是如此。
“许异终于干了回好事。”朱成钧夸他。
这消息来得太及时,算一算时间,此时去信提醒,这道士原出自临川王府,应当很来得及。
展见星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去写信给先生。”
这句提醒许异还够不上分量,他也没什么机会面君,由楚祭酒说出来就最好。
朱成钧忽然把她一推,推坐回去:“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展见星道:“什么?”
她这句问话很平静,因为她一点也不意外,她当然不是等着朱成钧来这一下,但是他这一推,确实把她那些奇怪的感觉都推没了。
之前他一句一句正常地陪着她说话分析,才不正常。
“我连许异都夸了,你对我一点表示也没有?”
这个话展见星就听不懂了,她与朱成钧偶尔心心有灵犀,但大多数时候,实是抓不住他的思绪,只能奇道:“你夸许兄,要我对你表示什么?”
“噗。”
是秋果在门外发出了笑声,他转过头来,大声道:“展伴读,我们爷是想问你,他还像不像八岁了?”
展见星:“……”
她匪夷所思,表情都空白了一瞬。
但是朱成钧的表情告诉她,他很认真,跟着问她:“你说,我今天这样,是不是成熟稳重多了?你更喜欢这样的?”
展见星无话可说。
朱成钧失望道:“也不喜欢?展见星,你真是够难伺候的。”
展见星终于开口,嗓子有点哽住:“九爷,你——”
她说不下去。
朱成钧面色马上和缓了:“算了算了,我也没怪你。”
展见星没听他的,坚持说了下去:“九爷,你什么也不用改变。”
“你原来,就是最好。”
第109章
京城, 皇宫。
朝阳初升,着蓝色道袍的道人衣袂飘飘,在一个身材瘦高的内侍引领下, 行走在一条夹道中。朱红夹道狭而长,走着走着, 前方出现两名宫人, 宫人立在道旁, 手里拿着瓶纸等物事, 似往墙上贴些什么。
这条夹道位于前廷与后宫交连处, 一般来说,已超出了普通宫女会走动的范围,瘦高内侍将走近时,放慢了脚步,恭谨叫道:“张姑姑。”
这内侍年约二十七八岁, 面目英俊,与那些自小就净身进宫的内侍比,格外多出些男儿气概, 宫女中年纪更大衣饰也更齐整些的张姑姑转过脸来,严肃的面色缓了缓,向他点了下头, 但没说话。
另一个小宫女正在把墙上贴好的一张纸抚平,内侍就便看了一眼, 惊讶道:“这是——张姑姑,太子殿下的夜哭症还没有好吗?”
太子自然就是皇长子朱英榕, 皇帝得子晚,极为疼宠,去岁时就将储君名分正式定下来了。
张姑姑叹了口气:“可不是吗。”
“我——奴婢听说,太医院好几位大人昨日都来会诊过,都未能奏效吗?”
张姑姑摇了摇头:“若治好了,就不用一大早就来贴这劳什子了。”顿一下,语气中带了点告诫地道,“木诚,你进宫也有一两个月了,怎么这口头上的规矩还没学齐全?你到主子跟前,也这么一会‘我’一会‘奴婢’的吗?”
内侍木诚脸颊抽动了一下,似羞愧般垂下头去,道:“姑姑教训的是,是奴婢大意了,奴婢一定多下工夫,将这毛病彻底改了。”
张姑姑点点头:“你肯受教就好了。”
小宫女天真烂漫些,扭脸来接着她先前的话笑道:“姑姑,说不定这劳什子管用呢,奴婢家乡的孩子夜里惊哭,凭请了什么大夫都治不成,有村里老人指点,做父母的出去贴了几张,就慢慢好了。要说道理,谁也说不上来,可就是管用。我们替太子殿下贴了这个,殿下福大,说不定今晚上就好了。”
张姑姑微微笑了笑:“要像你说的,倒好了,娘娘也不用跟着担心,把眼睛都熬红了——”
她说到此时,扫了一眼跟在木诚后面的陌生道人,后面的话语便消去了。
木诚灵醒,出声介绍道:“张姑姑,这是荣康郡王荐来京里的灵尘子道长,皇上昨儿才召见过,听说道长德行高深,口谕吩咐道长先到内书堂去,教导小内侍们读书。日后姑姑在宫里行走时,也许偶尔能得照面。”
道人灵尘子眼观鼻,鼻观心,行了一个拱手礼,念道:“善哉,善哉。”
天下郡王数十,张姑姑人在深宫,一时想不起这个荣康郡王是哪位,但既是郡王所荐,皇帝还留下了,就是已得了圣意,张姑姑客气地稍稍屈了下膝回礼。
“姑姑,我检查过了,这里贴好了。”小宫女说道。
“那就走吧。”
张姑姑领着小宫女往前方走去,看来还要继续去忙活。
“道长,我们也走吧。”木诚招呼道。
灵尘子的目光从墙上纸张收回,那上面写的是几句俗话: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这样的大白话,出现在这层层宫禁的朱墙之上,显得有几分滑稽。而也因这滑稽,显出了天下至尊也有束手无策之事,竟不得不病急乱投医地信起民间土方子来了。
“太子殿下的病症很重吗?”灵尘子语调和缓,似信口询问道。
太子的贵体关乎国本,按理不该轻易与外人知闻,但皇帝本人不信释道,虽收下了灵尘子,却对他没什么兴趣,思想一番,便另给他找了份差事,叫他到这两年新建起来的内书房去教小内侍们读书,把他当个教书先生使唤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