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溪畔茶
时间:2019-06-05 09:12:29

  木诚进宫不久,暂时没什么固定的差事,只能到处跑跑腿,他有一份上进的心思,也愿多结一份善缘,这种宫中人都知道的消息,他便不吝说出来,前后看了看,见无人,把脚步放慢了些,低声回答道:“重倒是不重,太子殿下白日是好好的,只是到了夜里就不成,常常无故惊哭,快半个月了,有时竟能哭上大半夜,奴婢在下房里当差,都能听见些动静。”
  “太医院的太医们已请遍了,还是不见起色,听说只有候到天亮时,殿下才能合眼睡上两三个时辰。这么日夜颠倒,一个小孩子家怎么受得住,所以,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急得不得了。”
  “太子殿下似乎已四岁了?”
  木诚道:“是。”
  “贫道听闻,一般孩童夜哭,至多哭到两三岁,就该渐渐好了。太子殿下如今才犯,实在有些不寻常——从前有过这个症候吗?”
  木诚道:“那时候奴婢还没进宫,不过,应当是没有,从没听坤宁宫的姑姑们提起。”
  灵尘子沉吟片刻:“那这不像病,倒像是被什么冲撞着了。”
  木诚一愣,旋即眼神一亮:“道长,您能解吗?”
  “贫道不敢打这个保票,总需见一见太子殿下才好说话。”灵尘子含蓄地道,“不过,若有机缘,贫道自然会尽全力为太子殿下解难。”
  木诚原就缓慢的脚步顿住了,犹豫片刻后,他道:“道长,奴婢愿意为道长去张姑姑面前关说——张姑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姑姑,有她开口,皇后娘娘一定愿意尝试。但请道长给奴婢交个底,究竟有几分把握?”
  灵尘子却很稳重,坚持道:“太子千金之体,贫道如何敢轻易出狂言?只能说一句尽力而已。”
  他这般说,木诚倒更心动了,便治不好,有这份谨慎,至少也不会治坏了,连说不出个道理的神棍式土方子都试了,郡王荐上来的道长,难道不比这个有灵通吗?
  木诚这把年纪进宫,实在尴尬得很,饶是他有千倍上进的心思,找不到个机会打开局面,这一下越想越心动,一咬牙道:“道长稍等。”
  便转了身,向张姑姑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
  **
  前廷,文华殿里。
  今日没有大朝,皇帝正在此处理政务,惊讶地放下朱笔,往下望去:“……真有此事?”
  楚祭酒躬身道:“回禀皇上,是。皇上知道,臣的两个学生眼下都在抚州,九郎从府里派了人,日夜兼程送来的信,不会弄错。”
  皇帝怔愣片刻,抽了下嘴角:“朕这个堂兄真的是——糊涂透顶!早知还该叫他在甘肃吃沙子去!”
  他训朱逊烁,楚祭酒不便发言,沉默着,皇帝自己越想越生气起来,又道,“朕叫他去江西震着宁藩,就算没有明说,他心里也当有数,结果朕对他开恩,他倒好,跟宁藩过成一伙去了!”
  代王这一支怎么说呢,胡闹是快闹得顶了天的,但造反的心思真没怎么起过,从前朱成锠想跟汉王投个机,那也是被迟迟落不到头上的王位给逼急了,不曾打皇位的主意,最后事到临头又缩回去了。所以代王府固然恶迹斑斑,于皇帝这里并非完全不可用,但皇帝没想到他愿意给机会,朱逊烁却胳膊肘往外拐,掉头给了宁藩当枪去了。
  提到这个,楚祭酒颇觉一言难尽,应声道;“皇上,荣康郡王恐怕不是有意如此,他献贡道士,应当是出于自己的心思,没有受宁藩的指使。”
  皇帝方消了点气:“哦?怎么说?”
  楚祭酒便将最近朱成钧与朱议灵之间的恩怨叙说了一遍,听到一半皇帝想起来了,揉了揉额头道:“对了,九郎遇刺的事儿,朕才处置过。事太多,朕一时忘了。”
  这案子确实批过不久,按正常时候,皇帝不该要楚祭酒提着才想起来,楚祭酒道:“皇上政事繁忙,一时想不及,也是难免。”
  就天下大势来说,朱成钧遇个刺,确实不算什么大事,况且他又不曾真的出事。
  皇帝叹气道:“政事倒罢了,有众卿帮着,按部就班地来就是了。大郎这个毛病,实在叫朕没法子。”
  太医流水价进宫,朱英榕得了夜哭症的事,楚祭酒这个级别的官员隐隐也知道些,闻言担忧问道:“太子殿下的症候,还没有好吗?”
  皇帝摇摇头:“朕早上来时,他才睡了,这小子,他睡得呼呼的,快把他老子娘磨死了。”
  皇帝连这般粗的俗话都出来了,可见是真急了。但楚祭酒不是大夫,对此没有良方,只能安慰几句而已。
  皇帝也没空多说,继续说起朱逊烁的事来,但他脑子被儿子闹得有些乱,听一听忍不住又揉揉额角,然后索性伸手道:“楚卿,你信带来没有?你那学生究竟如何说法,朕自己看罢。”
  楚祭酒虑事周全,真带来了,信里说的都是正事,没有什么不能奏到御前的,他便将信从袖里取出,交由内侍转呈与皇帝手中。
  这信最终不是展见星写的,而是出自朱成钧的手笔,他不好那些古雅的文法,通篇写的大白话,皇帝虽不与儿子住在一处,但夜里常常会去看视,睡眠不足,这时正好不爱看那些费劲的字眼,他很顺畅地把一封信看完了,觉得心里都舒服了些。
  “朕总算还有两个懂事省心的亲戚。”他忍不住夸道。
  楚祭酒对自己的学生们都很自豪,便笑着躬身道:“九郎受过先帝的教导,若说与别的宗藩对比,那是有些不一般之处。”
  他这时候提起先帝,是想给朱成钧加些身价。
  但皇帝道:“也挺自信的。”
  楚祭酒:“……”
  他愣住,这话从何而来?
  皇帝含笑招手,叫他上前来,点着最后的落款道:“你看——最好的学生,朱成钧敬上。”
  “你学生给你写信都这么落款的吗?”
  楚祭酒:“……”
  他困难地道:“从前,真没有。”
  这次,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他之前都贯注在信的正文上,对这个最左侧的落款还没有留神。
 
 
第110章 
  皇帝只在去年时见过一回朱成钧, 本已不太记得他,这一来,又把他的人跟信对上了——但又不太对, 顶着那么张木脸的年轻人,私底下给自己先生写信是这个口气?
  他想想不由好笑, 笑过了才转脸去问内侍:“灵尘子是不是今日到内书房当差?”
  内侍应道:“回皇上, 是。这个时辰, 他应当已经进宫来了。”
  皇帝一边把信还给楚翰林, 一边道:“还叫他出去罢, 就说——说朕这阵子一直不能安眠,找个道观,叫他替朕祈福去。”
  这一祈,就再也别想到皇帝跟前来了,相当于冷处理了。
  内侍心里有数, 应道:“奴婢这就去内书房传旨。”
  他躬身退出去了,皇帝这里又留楚祭酒说了几句公事,主要是说宁藩的动向及朱成钧遇刺的事。
  “朕有些大意了。”皇帝道, “想着宁王叔祖靖难时的功劳,又是皇爷爷在时亲自封去江西的,管得苛了, 叫别人看着寒心,才格外优容些, 不想,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楚祭酒安慰道:“皇上不必过于担心, 自皇上登基以来,正心诚意,励精图治,如今天下太平,百姓们都安居乐业,些许癣疥之疾,离腹心远矣,不足为虑。”
  皇帝听得舒心了些,点点头,道:“你说的是。只是这次有些委屈了九郎,宁藩多半以为他是朕有意派去的,才多番留难他,连刺杀这样的手段都使上了!”
  他说完,眉心皱起想了一想,吩咐殿里的另一个内侍:“派去江西查案的钦差是哪一个?去内阁叫人拟旨,命他好好查,不得有误。”
  去江西的钦差已经领旨出发了,但这时候皇帝又追加一封旨意,意义又不一样,本来要下五分工夫的,这下必得绷起精神拿出十分本事来了。
  这一个内侍答应着出去,之前的内侍回来了,正与他擦肩而过,回来的内侍行色匆匆,一路小跑进来,喘着气禀道:“皇上,不好了,奴婢去内书房传旨,谁知并没见到灵尘子,问了一圈人,才知他路上见到皇后娘娘跟前的宫人在道旁贴那土方儿,知道了太子殿下近来有夜哭症候的事,他自荐懂得些医理,皇后娘娘听信了,召他去坤宁宫看诊了!”
  “什么?”皇帝霍然站起身来。
  他连日辛苦煎熬,这么猛一起身,竟不由晃了一晃。
  内侍急忙上前相扶:“皇上别着急,殿下身子如今不安泰,奴婢听说了,不敢就前去相扰,才来回禀一声。”
  楚祭酒也从旁劝道:“坤宁宫宫人众多,皇后娘娘也不会让灵尘子独自面见太子殿下,臣料想不会出事的。”
  皇帝扶着头定了定神,指那内侍:“你马上去——”又顿住,改口,“罢了,朕亲自去!”
  他甩袖如风,直往殿外走,内侍连忙吩咐殿外众人摆驾跟上,至于楚祭酒,他身为外臣,去不了后宫,只能有点忧虑地暂且告退往宫外的方向去了。
  **
  坤宁宫。
  这个时候,朱英榕正沉沉睡着,他虽然睡得深,却并不安稳,额上渗出薄薄一层汗。
  汪皇后站在床边,原已要离开,见此,又俯了身,细细地使帕子替他把汗擦去了。
  小小的孩童并没有觉得舒服,睡梦中反而别了一下头,嘴角也往下撇了撇。
  好像十分委屈似的。
  可是这么集天下至尊的父母之爱于一身,自己也早晚长成拥有天下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委屈呢。
  汪皇后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把帕子收回来,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还不到三十五岁,从进宫就一直活在帝王的荣宠之中,几乎没吃过苦头,保养得也极好,恍若二十出头的佳人——但是,她毕竟不是真的这么年轻了,被朱英榕闹了这半个月,面色显出了一点蜡黄,她没有心思用脂粉,这蜡黄便毫无遮盖地显露在了人前。
  张姑姑见到了,十分心疼,低声道:“娘娘,灵尘子已经来了,请娘娘到屏风后暂坐,让他进来替太子殿下诊治一番罢,若能治好,娘娘也放心了。”
  汪皇后叹了口气,道:“本宫自然盼着他中用,可是这么多太医院有名号的太医都看过了,竟没一个说得准缘故,一个道士——”她摇摇头,到底还是存了指望,道,“罢了,叫他进来罢。”
  灵尘子在小宫女的引领下进来了。
  隔着纱绣屏风,汪皇后看不分明,只觉得他身姿挺拔,衣摆飘然,看去有那么些得道高人的做派。
  皇帝不信道教,汪皇后夫唱妇随,也不怎么信,她肯让灵尘子试一试,一多半是出于病急乱投医的心理,朱英榕是她的命根子,尤其这个关口,无论如何不能出事,因为长宁宫那里,才添了了个二皇子——
  汪皇后用力闭了一下眼,心如针扎一般,以至于她连屏风外的灵尘子说了句什么都没听清。
  还是张姑姑走进来,轻声请示道:“娘娘,灵尘子道长给娘娘请安。”
  汪皇后回过神来:“——嗯,本宫知道了,让道长快给大郎看一看罢,若能治好,本宫有重谢。”
  “不敢,贫道自当竭尽所能。”灵尘子躬身后退,由张姑姑引向床边。
  屋里诸人都尽量放轻了言行,但不知为何,朱英榕仍似乎是觉察出了,又冒出一层汗的脑袋在枕上不安地动了动,又忽然一伸腿,把盖在他小身子上的薄被都蹬开了。
  张姑姑忙上前去,替他重新盖好,虽还在七月天里,但近来朱英榕身子太弱,宫人们都不敢放任他,再着了凉,更是雪上加霜了。
  灵尘子站在一边,默默往朱英榕面上打量,控制着眼神的闪动——人生的机缘,实在妙不可言,不过一个多月以前,他还在江西替一个闲散郡王炼着所谓的丹药,而今,他就立在这天下至尊至贵之地,即将参与进未来的大势风云了。
  他面上一丝也未显露,只低声道:“贫道需替太子殿下请一请脉。”
  这更近于医家作为,张姑姑觉得比弄把什么桃木剑来舞又或是使符卦的像样,就放心地把朱英榕的一只小手又拿出来,从旁取过脉枕,在底下垫着。
  朱英榕近来人都瘦了些,小儿手腕细弱,灵尘子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搭到腕脉处,凝神细查。
  张姑姑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汪皇后坐在屏风后,不觉也把身子直了起来,往床铺的方向张望。
  好一刻之后,灵尘子终于把手收了回来,但暂没下定论,道:“贫道还需看一看太子殿下的舌苔。”
  这就比较为难了,恐怕吵醒朱英榕,张姑姑不敢擅专,去请示了一下汪皇后,汪皇后为灵尘子外表的镇定超然所感,觉得他似乎有几分本事,便道:“让他看,只是动作轻一些。”
  “是。”
  汪姑姑退了回去,小心地捏住朱英榕的下巴,但一时却难以看得清整个舌苔,张姑姑又要使力,又要尽量放轻动作,忙得汗都出来了,灵尘子抬了一下手:“好了,贫道知道了。”
  张姑姑一喜:“你看得出殿下病在何处?”
  灵尘子点头道:“虽无十分把握,因这因由有些奇特之处——但贫道总有七八分把握。”
  有七八分就很不少了!汪皇后忍不住站起来,隔着屏风道:“你只管说来。”
  “依贫道所诊,太子殿下脉相促急,虚热内生,舌尖红绛,邪侵营血——”
  汪皇后又急切,又听得头疼,打断道:“你说得明白些,到底病在了哪里?能治不能治?”
  灵尘子道:“能,也不能。”
  这哑谜打得张姑姑也忍不住道:“道长,你说个明白话,这叫人怎么听得懂。”
  “太子殿下病在心上,此乃心病。”灵尘子解释道,“所以贫道如此说,找出殿下心头郁结的这个缘故,殿下不药可愈,若找不出来,就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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