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太晚了,您节哀顺变,大爷已经——不行了。”
“怎么就不行了?!刘医正,你再看看,要多少银子都行,就这么把破剪子,怎么就能把人害死了?啊,你快抓紧治一治!”
“大奶奶,这剪子是不大,可是下手很准,正正戳进了心脏里,下官就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啊。”
“我不信,我不信——那个贱人呢?那个贱人死哪去了?!”
“大奶奶,里外都找过了,都没找到春英,可能已经逃走了。”
“逃走了就去抓!她敢刺杀亲王,我要她全家偿命,不,偿命都不够,我要把她凌迟,剁成一块一块喂狗,快去抓,去抓啊!抓不回来我连你一起喂狗!”
“是是。”
……
消息飞快传到了前院。
“真的假的?怎么可能?”
“真的!那把剪子就那么戳在心口上,我亲眼见着的,可吓死我了。”
“天哪,这够得上诛九族了吧?”
“诛不诛九族也不一定,大爷毕竟没承爵,不过她要是被抓住,自己这条命肯定别想要了。”
“春英那个丫头娇娇弱弱的,怎么敢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
“唉,你不知道,大爷也是过分了些,府里多少女人玩不够,又变出新花样来了,春英都嫁好几年了,大爷路上碰见,看见人家儿子生得多,还带着一对双胞儿子,白嫩可爱的,就动了念头——他自己不是一直没生出儿子来吗?就把春英抢进府里来,想着春英那么能生,说不定也能替他生个儿子。春英有廉耻,不愿意,逼急了,可不就乱套了。”
“原来是这样,啧,大爷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嘘!可别说,大奶奶快疯了,春英原来就是府里的人,道路都熟,不知是逃了还是躲哪儿了,这会儿还没抓到呢,大奶奶一腔火没处发,这话传到她耳朵里,得把你一起拿去喂狗!”
“我懂,我懂,大奶奶是该着急,大爷没留个后,这往后,她的日子还不知着落在哪呢……”
……
消息进一步往府外扩散。
“代王府大爷被杀害了!那么长一把刀,插在心口上!”
“不可能吧?那可是代王府,多少守卫呢,哪来的劫匪那么大胆?”
“肯定是不一般的劫匪了。”
“代王府进了非常厉害的劫匪!”
惊慌失措的话语从一个人的口中传到另一个人的口中,值此战期,几近异变,到传到围着代王府周边而居的旁支们时,已经变成了:“瓦剌派人刺杀了大爷!”
再然后,演变出了最终版本:“瓦剌人打进来了!”
“快逃啊!”
旁支们固然这辈子没有承袭王位的指望,但也沾得上龙子凤孙的名分,个个很懂得珍惜己身,纷纷收拾起细软来,准备奔逃。
这股逃命的风潮像瘟疫一样,迅速扩散开来,连住在王府内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近支王孙们也生了疑惑,下意识跟着乱起来——别人都跑了,他们不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破了城,他们还没活够呢,岂不白白送在瓦剌人屠刀下?
事发不到一个时辰,整个代王府,大乱。
事发第二个时辰,恐慌的情绪传染到了周围的居民。
第三个时辰,半座城乱起来。
大同总兵获知消息,赶来弹压,但民乱一起,事态已然很难收拾,他命人死死守住往关内的城门不许打开,焦头烂额声嘶力竭地亲自吼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勉强镇住了局势没有再进一步糜烂。
而这时,城外还在交战。
大同总兵气得快晕过去了。
这幸亏是大同城内军户居多,比一般城镇的百姓们还是见识多些,不然整座城都得完蛋。
饶是这样,城内的乱象也对战况起到了不可避免的干扰,瓦剌与先前已经快被打成散兵游勇的鞑靼不同,士气正虹,大同守军本来就守得极为辛苦,被这一闹,与瓦剌足僵持了三天三夜,填进去不知多少兵械,最终,才勉勉强强地守住了城门。
**
雪片一般的参劾奏本飞向京城。
皇帝在文华殿里打开一份,脸色就难看一分,又打开一份,脸色更难看一分,看到第三份,终于不是告代王府状的了——而是代王府的上书,要求皇帝做主,命当地官府协助捉拿春英归案。
皇帝颤抖着手,将奏本掷于案上,喘了口气,喉头滚动,猛然呛咳出一口血来!
“皇上!”
“快请太医!”
“皇上,太医说了您如今决不能耗神动怒——”
半个时辰以后。
内阁诸重臣担忧地聚在乾清宫外面。
灌下一碗汤药的皇帝不顾太医的劝阻,将臣子召集进来,怒声道:“看何处还有地方,立即选一个出来,把代王府这一窝废物统统迁走!”
为首的方学士犹豫片刻,跪下道:“皇上,眼下不是好时机,代王府人丁易迁,搅乱的人心难以恢复,若于此刻将他们迁走,恐怕百姓以为是避兵灾,人心更加浮动……”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来回忆一下预言家·九:我觉得,我大哥他也活不长……
第121章
皇帝在方学士的劝说中冷静了下来。
若是从前, 他不需要顾忌到如此地步,瓦剌闹得再凶,御驾亲征一回, 什么民心都稳下来了,但他现在的身体, 不容许他做这个选择。
皇帝心中憋闷, 道:“那要怎么处置?成锠虽不成器, 勉强还能管些事, 结果——就这么把自己荒唐死了!亏他们还好意思找朕做主!”
方学士沉吟着道:“外臣不能预王府事, 须得从代藩里重新挑一个镇得住的人,出头理事,弹压住众王孙。”
大同总兵手握重兵,还被闹得那么狼狈,正因领头的是代王府的龙子凤孙们, 他处置不了,局面才险些失控。
皇帝道:“哪里还找得出来?剩下的这些有一个中用的,当时就脑袋清醒地拦住了, 也不至于闹出这场乱子!”
皇帝这是一针见血,御榻前的大臣们也觉无言,想想代王这一家子, 最早时,是先代王世子纵欲早亡;随后, 先代王被一个馒头噎死;如今轮到第三代的朱成锠了,他就像要追随父祖风采似的——强抢民妇, 被不堪受辱的民妇一剪刀戳死。
祖孙三代,竟没一个死得体面,记宗谱的人都得挠头皮,不知怎么给他们遮这个羞。
找不出来也得试一试,方学士想了一下,从头问起道:“皇上,代王府大公子殁时无子,即是说,他这一支后嗣已绝?”
皇帝闷闷点头。
他其实想骂朱成锠两句,没儿子就没儿子罢了,失心疯了去祸害无辜民妇,话到嘴边心念一动,他这后宫缠成这个乱麻样,可不是差不多的缘故吗?
这一声就骂不出来,因此倒又冷静了些,琢磨起眼下的问题来。
朱成锠虽然到死在旁人嘴里仍是一声“大爷”,但他嫡长身份毕竟不同,这是无可取代的,虚悬的代王爵始终属于他,他活着,谁也越不过他去,他死了,继承权按制就归于他的儿子,明明白白,没什么可争议的。
但是,他还无子,那情况就复杂起来了,可以分裂演化出三个可能。
其一,皇帝恩准他从旁支里过继子嗣,嗣子以小宗入大宗,与亲子一般承袭王位;
其二,皇帝不允他过继,嫡长谱系断绝,代王府以绝嗣,除国。
以及其三,朱成锠照旧绝嗣,但不除国,继承权顺序移至与他血缘最近的兄弟,兄死弟及。
皇帝将三个可能都说了出来,询问众人意见。
臣子们有些相持不下,有认为该过继的,有认为该传弟的,倒是没什么人认同除国——不是臣子们乐意养着这么些宗藩,而是各人心里有数,再丢人再拿不出手的亲戚,那也是亲戚,皇帝或训或关都可以,真除了国,把亲戚的饭碗打碎,让人讨饭去,那是不太可能的。
因为朱成锠当年干的糊涂事,皇帝把代王的王爵从登基一直扣到现在,但终究,也只是扣着,不是剥夺。
争论一阵以后,方学士眼见互相说服不了,便提出建议:“皇上,镇国公为宗人令,最通宗藩承继,不如请镇国公来参谋此事。”
他这是公允之见,皇帝点头:“可。”
镇国公很快来了。
他先震惊道:“代王府的大公子怎么也——唉!”
他年纪很大了,拖拖拉拉地唏嘘了一阵,皇帝开恩给他赐了座,忍着没有催他。
镇国公自己感叹完了,得出的结论倒是很快,直接就道:“皇上,按宗法当传弟。”
一个姓陈的学士提出异议:“为何?大公子之弟崇仁郡王本为庶出,且已受封至外地,不当再参与代王府的承继才是。”
镇国公颤巍巍地摸了一把胡须,笑道:“道理是如此不错,但是陈阁老,老夫请教你,你为何称大公子为大公子,而不是代王爷呢?”
陈学士一怔,哑然失声。
方学士明白过来,立即道:“大公子既未封王,也未曾受封世子,爵位实际上仍在他父亲先世子那里,所以伦序当从先世子算起,大公子长兄既殁,就当由崇仁郡王进封!”
这听上去好像没多大差别,其实十分不同,打个比方,朱成锠如果有儿子,他的爵位首先就当传给长子,长子没了,便传于次子,而不是马上去给无后长子过继个血缘淡薄的旁支来,以旁支挤压亲子的生存空间。
这里面的关键点就在朱成锠到底有没有承爵,他如果受封,那爵位已经归属于他这一房,只在他这一房内流转,但他没有,爵位还在先世子身上,从先世子这一辈算起,朱成钧的继承权只在朱成锠本人之下,肯定高于他还没影子的嗣子。
诸学士日常参谋国事,对宗室里这些弯弯绕就有些闹不清楚,连皇帝先也没想到这一层,这时不由颔首:“镇国公老成持重,这理剖析得分明。”
其实皇帝原来就没什么兴趣给朱成锠挑选嗣子,只是他留着朱成钧在江西还有用处,不想轻动他,方犹豫了一下,命臣子讨论,如今讨论出这么个结果来,宗法为大,那是不必多说了。
人选定下来了,方学士问道:“皇上,如今是命崇仁郡王回赴大同,还是下旨进封?”
讨论出这个人选,也不一定就是要封的,只是欲压制住如今烂摊子般的代王府,必须在出身上足够,若这一层上差了,就算有些能力,也难叫同宗心服。
皇帝想了想:“拟旨召他回京,朕先见一见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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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州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朱成钧接到了旨意。
秋果一惊一乍:“大爷死了?”
“春英动的手?!”
“召爷回大同?”
他在屋子里团团转,抒发不尽满腔的情绪,跑出去雪地里又转一圈,仰头望着漫天细碎雪花,大声感叹道:“天上除了会下雪,还会下横财啊!”
这种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坐享其成的感觉秋果还没有享受过,跑回屋继续感叹:“爷,这也太好了!怎么会有这种好事啊!”
朱成钧垂着眼睛,还在看圣旨,没说话。
秋果以为他没明白,强调:“爷,我不是说代王位,我知道爷不稀罕那个,我是说,嗯——”他挤眼睛,“我们要进京了,还要回大同,大同离京城很近!”
朱成钧仍不理他。
秋果迟钝地想起来应该对朱成锠的死表示一下惋惜,就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道:“大爷还没到四十呢,就——唉,不过春英姐姐更可怜。”
他实在对朱成锠同情不起来,意思意思地说完就催朱成钧道:“爷,你说话呀。”
“说什么?”
“就——我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朱成钧终于抬了眼,反问他,“收拾东西还要我教你吗?”
秋果觑着他的表情,嘻嘻笑道:“爷,江西山水比大同好多了,我们当初费了好大功夫来的呢。”
朱成钧道:“哦。你喜欢,那你就留在这里。”
秋果原来想打趣他两句,但见他始终表情淡淡,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他摸不准朱成钧如今的心绪,干干地便也不好独个再往下说了,转而道:“大爷没了,皇上召爷回去,不召二郡王,他知道了,可得气死了。”
过好一会,朱成钧才“嗯”了一声。
他这一声纯是勉强搭理了一下秋果,并不是真觉得气到朱逊烁有什么得意,秋果听出来了,再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好吐吐舌头:“爷,我不啰嗦了,我去叫人收拾行装!”
他哒哒跑远了。
朱成钧把圣旨放到桌上,出门走到廊下,负手看着细雪纷飞。
雪不大,下到这会儿,庭院刚刚开始覆白,地面,廊外的大缸,花盆,树木,无声地一点一点变色。
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的心情变得平静。
他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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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朱成钧整装出发。
途径临川时,朱议灵哈哈大笑着出来替他送了行,他的喜悦之情实在掩饰不住,单从表象看,倒好像他有望进封亲王了似的。
再往上经东乡时,朱逊烁就截然相反,秋果说得不错,他快要气死了,从大同出事到旨意抵达抚州,中间不过一个月,来得太速度了,他完全没时间做手脚或是争取什么,唯一能出气的,就是当街把朱成钧拦住,劈头大训。
多少年的夙愿啊,到头来便宜到了他从没看到眼里的这个侄儿身上,他简直想到地底下把朱成锠都打一顿!
旁人是喜也好,怒也好,统统干扰不到朱成钧,他只是一片平静,待朱逊烁语无伦次地训累了,就命随从继续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