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溪畔茶
时间:2019-06-05 09:12:29

  朱成钧随口道:“怎么不便?你要是打听,该比别人都方便。”
  展见星一怔,反应过来他是说钱淑兰——难为他居然没忘记,还想得这么快。她摇头道:“不,我不能问,我也不想问。”
  她与钱淑兰的关系可能会在将来发挥作用,但眼下无疑是桎梏,她要是探头探脑地去瞎打听,落到皇帝眼里可不知该怎么想了。再者,她当时帮助钱淑兰只是想给母亲留一条路,并不图自己的幸进,所以本心确实也不想卷到后宫里去。
  朱成钧勾了下唇角:“只有你才这么想了……”
  换成别人,有这条捷径,不知该怎么削尖脑袋琢磨着去利用。
  展见星莫名,道:“钱妃娘娘是后宫嫔妃,我本就不该——”
  “钱妃?”朱成钧侧头,“不是嫔吗?”
  展见星意识到他才上京,许多消息是滞后的,便解释道:“钱妃娘娘九月时晋封了。”
  朱成钧并不真的在乎钱妃,不过顺口一提,听见了,无所谓地点了下头。
  展见星在中枢任职,当然知道他被召回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巧,会先在宫道上撞见一回。以皇帝召他的用意,他以后恐怕免不了要和京城方面打些交道。她心内挣扎片刻,还是低声提醒他道:“郡王爷,京中情势似有不妥,尤其涉太子事,倘若有旁人来和你闲话,你最好不要理会。”
  她知道以朱成钧的为人,并不会主动关心这些事,只是怕他不经意中了别人的谋算,故此忍不住透了口风。
  朱成钧微有意外地回望了她:“太子怎么了?”
  他不是意外太子,那个小孩子怎么样,他全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没想到,她还能把这种事提醒给他。
  展见星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宫中有传言,太子不是皇后娘娘亲生,而是钱妃所出,皇后——阴夺人子。”
  虽然皇帝封锁消息及时,但那个宫人在宫道上嚷出太子身世时,在场人数不少,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隐瞒住,更别提皇帝随后不知为何,还试图将太子交由钱妃抚养,这反常更加助长了流言的滋生。
  朱成钧蓦然停住脚步,关于钱淑兰的过往在他脑中一一闪过,他肯定地开了口:“什么传言,这就是事实,展见星,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展见星哑然,知道瞒不过他,只有默认。
  “原来如此——”朱成钧失笑。
  他笑的是自己,她在他眼皮底下,居然能把这么要紧的事瞒住他这么多年,他这一生所有的蠢,全都犯在了她身上。
  他应该自嘲,可是这种情绪迟迟泛不上来,她从前为什么不告诉他,与现在为什么告诉他,理由其实一样:不想他作为身份敏感的宗室,卷入到有关国储的事件里去,这对他没有好处。
  有一瞬间,他有点生气,她为什么不索性对他坏到底,可是很快更多的热意就从心底不可控地翻涌了上来——他知道她没别的意思,私情与公义在她那里分得清清楚楚,就像她用那么干脆的方式了断他的念想以后,还能客客气气地叫他“郡王爷”一样。
  但,他还是忍不住。
  即使这种欢喜令他自己都觉得无聊,也还是欢喜。
  他继续走起路来,但眼神没有看路,而是定在她清秀的侧脸上:“展见星,我也提醒你,皇上身体比你想的要差。”
  展见星吃了一惊:“怎么会?皇上只是在静养,内阁的先生们都是这么说的。”
  “不差,就不用召我回来了。”
  “那是因为代王府引发了民乱,而王府里无人可以约束。”
  朱成钧道:“对,但也不对。我问你,瓦剌与宁藩,孰重?”
  展见星怔住。她不是答不出来,相反,她一口就可以答出。
  正因为如此,她才发现了他说的“不对”之处——瓦剌固然离京城更近,但究其根本威胁,或者更准确地说,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分析这两方的威胁所得出来的结论,必然是宁藩更重。
  皇帝这一支就是以宗藩入继大统,怎么可能不对宗藩报以最高的警惕,昔成祖上位后首要着手之事就是把兄弟们迁的迁,护卫砍的砍,致使太/祖时所建立的诸藩拱卫中央的武备体系到了成祖朝时,几乎全线丧失。
  当然,成祖也不是没有补救之策,他对此所做的就是迁都,以天子守国门。也就是说,大同实际上是在皇帝自己的戍卫之下,代王府这么多年没干一点好事,也没真正动摇过大同防线。
  相比之下,宁藩才是远隔千里,京城力量难以立即企及,机缘巧合下,朱成钧在那里立稳了跟脚,皇帝正该用好他这颗棋子才是,怎会放弃已经布好的局,说一声调,就马上把他调回来?
  展见星心里悚然,她此前从未想到这一点,而朝堂里也没有任何人提出来过,并未所有人都不够聪明,而是一般的官员们,实在很难从这个奇峭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
  只有朱成钧。他对许多事都无动于衷,却又对人心算计有天生的洞察,从这一点便可推算出皇帝病势不妙,皇帝因而心生慎微,因而打破既定布局——
  展见星心内忍不住已有认同,但仍谨慎道:“郡王爷,兹事体大,不宜轻下论断。”
  朱成钧漫不经心地道:“没有轻下。我确认过了,刚才问了他一个问题,他回答我了。”
  展见星惊道:“你直接问皇上了?”
  外朝都以为皇帝已近痊愈,可见皇帝并不想把自己真正的病势暴露出来,引发人心不安,他就这么问——皇帝又怎么会回答他?
  朱成钧道:“不是。”
  展见星才松了口气,就听他跟着把那个问题说了出来。
  “——!”
  这还不如问皇帝的病呢!还好套个关心圣躬的壳子!
  展见星瞠目,心跳都惊乱了一拍,迅速左右看了一圈,见附近无人,才极低又急促地道:“九爷,我知道你一直记得先帝待你的好处,但是这种诛心之言,你怎么能当面相问,你是宗室,皇上多有优容,但——”
  “但天威难测嘛,我知道。”朱成钧道。
  他说着这种话,却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见到面前有一块冰,还特意踩上去,把那冰踩碎了,好似顽童嬉戏,透着不错的心情。
  展见星倒也懂得他那种多年心事终于消解了的感觉,但她在这一刻真是笑不出来。
  她混乱地问:“——皇上就回答你了?”
  “是啊。”
  朱成钧把脚从冰上移开,侧过头,他的眼神也如碎冰般剔透,嘴角一动,扬起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笑意:“你慌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就不想找个人说一说呢?”
  他望着展见星,进一步点了一句:“这件事里的疑问,我都记得,皇上自己怎么会忘记?天下也不会只有我一人在猜测,你以为,皇上不明白这一点吗?”
  展见星失语。
  皇帝一定明白,流言这种东西,也许会随着散播流言的人消失而淡去,但不会完全消失,总会有些乐于阴谋论的人孜孜不倦地猜测。而要命的是,皇帝真的在此事上没说实话,他没法说服自己清者自清。
  所以他揣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当真的有人不怕死地问到他面前时,他当然愤怒,但同时,也或许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说出口的契机。
  “郡王爷,你还是太行险了。”展见星回过神来,低声道,“皇上震怒降罪的可能,比回答你的可能大多了。”
  皇帝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问题就等于在问他是否在先帝的死上动了手脚,他别说回答朱成钧了,直接叫人把他拖出去打一顿都是轻的。
  “但他还是回答了我。”朱成钧回望她,“因为他对己身不安,他不只是在回答我,也是在给他自己一个交待。你懂吗?”
  展见星怔愣片刻后,心底透寒。她懂。
  皇帝的心志比一般人要坚强得多,这是她之前认为朱成钧行险的原因,无论朱成钧有多少理由,那不过都是朱成钧的理由,皇帝选择说出来,只会是因为他自己想说,而像皇帝这样的人,到了什么时候才需要给自己交待——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她很想说朱成钧想多了,可是她清楚,他不是无的放矢。他猜测皇帝病势而有意问出那个要命的问题,又借那个问题反过来确定了皇帝的病势,两者是互为因果,首尾相合。
  两人这个时候已走到了金水桥前,桥身与前方文武百官上朝时站立的阔大广场一并被白雪覆盖,十来个内侍正在广场上扫着雪,再前方,就是天子举行大朝时听政所用的奉天门。
  丹墀上的雪已经扫尽了,露出冷硬的地面,重檐飞脊上的积雪则还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庄肃又辉煌。
  他们身边,也有三两个官员行过。
  朱成钧丧兄服素,没穿戴冠冕,官员们认不出他的身份,路过时有点好奇地把他打量两眼,朱成钧也扫了一眼他们,转而问展见星:“我记得,你第一次进宫,好像就很羡慕这里的人。现在这样,就是你想要的吗?”
  那是将近十年之前的事了。他不提起,展见星自己都已忘记。她有点感慨,点头:“是。”
  官员们走过去了。
  朱成钧举目望向前方的奉天门,微微眯眼,道:“我也可以给你。你要吗?”
  这一句话里面所蕴藏的含义就真的是——
  展见星顷刻回神,心惊肉跳:“郡王爷,这是什么地方,你慎言!”
  他简直是,一句比一句吓人。
  朱成钧不说话了。
  展见星自己定了定神,倒又觉得无可奈何起来:“你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做那样的事,何必胡言惹祸呢。”
  朱成钧转头。
  他确实不是。
  她倒好像比他还确定一样。
  他望着她,眼底涌上了微微的笑意,却道:“你就知道我不是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快发了感觉不对,缺东西,撤了重想,我可以卡死,九自己找糖吃的人设不能崩。
  补九之心路历程小剧场:
  没见面之前:冷静,非常冷静。
  见到面之后:马上被爱情(自己的)冲昏头脑。
 
 
第124章 
  元德八年的最后一个月尚算平稳地度了过去, 元德九年始,朝堂上下都忙碌起来。
  皇帝已决意派兵攻打瓦剌。
  兵、车马、民夫、粮草,这四者将大部分衙门都牵涉进去, 展见星所在的户科有稽核钱粮收支盐运库钞等职责,一科八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不但白日, 连晚上都要安排人轮流值守。
  三月, 皇帝以泰宁侯为主将, 领十万京营大军, 赴大同出征。
  这期间的代王府一直很安静——特指对外,对内实在是鸡飞狗跳不足以形容,因为朱成钧归府以后,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为长兄发丧, 一件是下令王府内所有男丁闭门居丧读书。
  第一件没什么可说的,朱成锠的丧事本身有陶氏在操持,但她人垮了大半, 办得零零落落的,朱成钧接手以后,整肃了一下, 总算把朱成锠还算风光地送去和父祖一块躺到了地下。
  第二件就让他的叔兄弟侄都要跳起来了,先世子传下来的长房这一支人丁已经单薄到了只剩下朱成钧一个, 但先代王本身很能生,足足留下十一个儿子, 除去先世子及就藩江西的朱逊烁,大同现在还有九个,其中有已受敕封的,也有没受的,都是朱成锠朱成钧兄弟俩的叔辈,各自又娶妻生子,繁衍出不知多少子嗣。
  侄儿们在家守一守罢了,哪有把做叔叔的也扣着守丧门都不许出了的?九个叔叔一个比一个不服。
  朱成钧不管,他把纪善所及已空了好几年的长史司收拾出来以后,就下令男丁们都入内读书,成丁在长史司,未成丁在纪善所,各派了教授,叔叔们年纪大了学不进去,有不愿来者,也可以,那就在家自学——学不学他实际不能勉强,但是,能不能出门他是管得了的。
  照着教授讲学的时辰,派了护卫看守住府门,住在王府外面的,他也一视同仁,一样去把人家大门接管了,不听课可以,作息就是这么个作息,谁都别想例外。
  有的已经受封郡王的叔叔自己也有护卫,两边对上,朱成钧从江西带来的人手经过分拨以后不太够用,他就征用代王府的,代王府仪卫司的孟典仗做过他的武师傅,出头响应了他,在孟典仗的串联下,整个仪卫司都向他倒了戈。
  把跳得最凶的排行第三的僖顺郡王的护卫揍服以后,余下大部分连个封号还没捞着的叔叔们被迫暂时老实了下来。
  收拾了大的,跟着就是小的。
  小的必须得入纪善所。
  代王府这些王孙,大的不像话,小的有样学样,也没几个学出来好的,朱成钧自己就是文盲出身,很知道侄儿们的水平,对他们也很宽容,给了三个选择:要么,每天听教授的话背下当天所学的书;如果笨到背不出或者懒得背,也可以,那就抄,抄完十遍就准许下学回家;不愿意背,也不愿意抄,那还有最后的折中之法——挨十下手板,每天来挨完就走,这个是最快最简单的。
  开头颇有几个不信邪的王孙选了第三条,王府里那些教授有哪个敢真对王孙下手的,还不是走个过场就罢了,哪知道,教授确实不敢打,统计好了愿意挨手板换早走的王孙人数以后,就去把朱成钧请了来。
  朱成钧亲自动手,第一下下去挨打的王孙就后悔了,反口说愿意抄写,朱成钧答应了,但是从明天开始算,今天的十下就要打完。男儿丈夫,说出了口怎么能不算话。
  王孙们被按着挨完十下,手板肿起来半寸高,鬼哭狼嚎之声,响彻纪善所内外。
  哭完以后,晓得此路不通,大多选择了回去抄书。其实里面不少人尤其是年纪长一些的王孙是有点诗书底子的,背是懒得背,抄十遍不算多为难——但为了求快,抄出来和鬼画符差不多。
  朱成钧把这部分又挑出来,心平气和地和他们说,既然写个字都要打折扣,那饭食想来也不用吃那么饱,有个五分就够了。
  如此这般,两三个月下来,把侄儿们整治得吃顿饱饭都得卖力气,仅剩一点心眼,也用在和他内斗——斗赢了才能出门,外面自然是太太平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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