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向晚双手接过看了一眼上头的内容,挑了一下眉毛,并不意外,“看来,四叔觉得自己已经有权力将兄长剔出族谱了呢。”
她手中捧着的,是一封已经几乎要写完了的文书,是由族老的口吻记录的,大致意思就是家主某某人在某某时候亲口将不肖子孙某因何原因逐出了家门,此书留存,族老们留两个名字当是见证和认可,此人从此以后就不再是咱们家的人了……
席向晚只是一目十行地扫过,就冷笑起来。
她只想着三房的手段和唐新月如何如何能耐,倒是差点忘记了四房有时候还能一鸣惊人地神来一笔了。
“这是父亲亲口说的,难道你还想不承认?”席存彰见席向晚已经看了个清楚,干脆破罐子破摔,“父亲如今撒手人寰,可他当日说过的话,当然还是算数的!”
席向晚的目光轻飘飘地往席存彰身上扫了一下,又看向另外两位显然是族老的老人,低低一笑,“许是各位不太清楚大庆律法,我却正好略读过几遍,便和各位说说,这篡改家谱谋害嫡系,是要砍头的罪。若是族外之人动的手,又并非有意为之,还可网开一面,可若是家中人有意作乱,罪加一等,不仅死罪免不了,还要贬为奴籍,从此不得翻身。各位,对族谱动手之前,想过这些了吗?”
席存彰哪里想过这么多,他不学无术,全凭着席这个姓氏才混了个小官做做,听席向晚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心虚害怕,“谁……说说我想篡改家谱了!你看家谱不是好好的还在那儿吗?”
席向晚上前几步,展开家谱的卷轴看了眼,确实是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修改。
不过那也是她及时注意到,早来了一步,否则在席明德院子里再耽搁一会儿,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如果族谱真的被篡改,这之后的事情就是一团糊涂账,大房想要讨回自己的东西又不知道要花多少年的时间。
想到这里,席向晚动作轻柔地将家谱卷起,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席存彰,转脸问壮汉道,“阁下有官职在身吗?”
“有。”壮汉笑出一口白牙,“在下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这等祸乱宗族的事情,下官还是能处理一二的。”
席存彰吓得脸色发白,“你说谎!”
“多谢大人了。”席向晚却没理会席存彰,只对壮汉淡淡道,“请将这几人先捆起来吧,我还要请家中诸位都来看看这在祖父去世关头还念着自己一己私利偷鸡摸狗的人呢。”
“席向晚,你敢!”席存彰怒喝道,“在祖宗面前你就敢残害长辈,不怕遭报应吗!”
“有些人不怕,我就更不怕了。”席向晚垂眼看着席存彰,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天打雷劈,我席向晚也不会是第一个被劈着的。”
壮汉手脚利落地就地撕了布条将地上五人五花大绑后,席向晚将家谱和那封除名书收起,便慢悠悠又去了席明德的院子,那里头的哭声并没有变得更小一些,仿佛人都不会哭累似的。
席向晚执着家谱走入院中时,却见到席老夫人铁青脸坐在椅子上,而唐新月则整个人伏跪在她面前,好像在认错哭诉似的。
两人对峙的场景让席向晚不由得揪心起来,她快步走入院中,直接开口道,“怎么了?”
席老夫人见到席向晚,面上神情才稍稍松开,“晚丫头来了。”
“祖母,父亲。”席向晚将视线移向唐新月,“这是怎么回事?”
“晚姐儿,我……我只是想去陪着老爷。”唐新月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呜呜哭道,“老爷他一个人走得太寂寞,我想即便他下葬了,我也能在地底下陪着他走黄泉路……”
席明德才刚死,唐新月就哭着要给他陪葬,这场景令在场的人都脚底泛起一股寒意。
“大庆律法早就禁止了陪葬,被发现是要判罚的。”席向晚淡淡道,“你是想为一己之私陷席府于不利吗?”
“晚姐儿……”唐新月怔怔地看了席向晚一会儿,捂脸痛哭,“我只是……我只是……老爷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席向晚盯着痛哭不已的唐新月,沉吟了一会儿,才转头对席老夫人道,“祖母,我方才来的路上见有人往祠堂去,便跟着去看了一趟。”
“什么人这时候去祠堂?”席老夫人皱眉,接过了席向晚递来的卷轴,缓缓展开一看,面色顿时更加难看,“这是谁做的!”
四夫人的腿都要软了,她一听祠堂两个字,就猜到被席向晚抓包了的人是自家相公,吓得就快要哭出来了。
“是四叔。”果然,席向晚轻声道,“祖父尸骨未寒,四叔就偷偷去祠堂想将父亲的名字从族谱上挖去,若不是我到得及时,事情都已经办妥,就是一品大员家中篡改族谱,要传到圣上面前的大案了。”
席老夫人恼怒地将除名书扔在了地上,倏地站起身来,“老四人呢?!”
四夫人这下是真的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她也跟着唐新月一起呜呜哭了起来,好不悲惨,“母亲,您便饶了相公吧,他也是受人蛊惑蒙了心智,一时糊涂才会犯下这样的大错,绝不是存心的啊!”
“祖母息怒。”席向晚上前扶着席老夫人道,“人已经绑了留在祠堂呢,我寻思我辈分小,不能对长辈不敬,但祠堂里的列祖列宗总能替我拿个主意吧?”
席老夫人用拐杖一捶地面,“去祠堂!”
席存林几步扶住了席老夫人,同她一道往祠堂走去,和席向晚擦身而过时,略微皱着眉严肃地看了她一眼。
席向晚冲父亲笑了笑,却没立刻跟上去,而是在众人都纷纷离开后,望着地上的唐新月道,“别哭了。”
唐新月瘦弱的肩膀微微一缩,蓄满泪水的杏眼向席向晚一望,自有一股看不出年龄的天真风韵,“晚姐儿,我这大半辈子都是在伺候老爷的,如今老爷走了,我一个人实在是……”
“一个人活着也很有意思的。”席向晚笑了笑,道,“若是你真想死,不必陪葬那么麻烦,寻个地方自尽就是了。”
唐新月只是哭,仿佛根本没听见席向晚的话似的。
“或者,分家之后,你可以和三叔一道搬出去住。”席向晚缓步走到唐新月面前,微微弯腰看着这位仿佛超脱了年龄的美人,“包氏恐怕很难回来了,正好……是不是?”
唐新月耸动的肩膀似乎稍稍地停顿了片刻,而后她才啜泣着应道,“多谢晚姐儿宽宏大量。”
席向晚眯眼打量着唐新月,又多问一句,“祖父他见到平日宠爱的你这么伤心,想必也会觉得欣慰吧?”
第93章
唐新月晶莹剔透如少女的眼眸里又露出了忧伤的神情, 她的睫毛颤了颤, “老爷日日身体康健, 怎么就会突然去了呢……”
“我倒也很好奇。”席向晚支起了上半身,神情淡定道,“大抵是时间到了, 阎罗王总会将人带走吧?”她意有所指, “无论那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唐新月只是伤心至极地擦着眼泪, 抽噎不止, 并没有接席向晚的话, 似乎已经被席明德死带走了绝大部分的理智和注意力。
席向晚也不再和她多说什么,更没有进屋去看席明德的尸体,转过头之后, 便慢慢地往院子外走去。
祠堂那头的事情, 还没有处理完呢。
席明德这意思,原本还算在暗中进行着的四房争夺,就不得不放到明面上来了。
就目前的形式来看, 爵位自然由大房继承,可谁知道其他人会不会也和席存彰一样暗地里偷偷动着手脚,还差点成功了呢?
壮汉在院门口等着, 见到席向晚的时候朝她微微点头,“姑娘,我这便去喊人来,稍后便将席存彰带走。”
“好。”席向晚颔了首,突然又问, “方才我父亲母亲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也见着你了?”
壮汉抓抓后脑勺,点了点头,“是撞上了,员外郎似乎认出了我。”
看来父亲是更不会相信她和宁端只是普通交集了,不过也好,现在正好。
席向晚轻叹口气,“还没请教尊姓。”
“我也姓王,大名王虎。”壮汉笑道,“不过和姑娘现在住的王家没有关系,就是凑了个巧。”
“多谢王大人。”席向晚行了一礼,顿了顿又道,“请王大人也向宁大人转达我的谢意。席府正是多事之秋,我怕要花上些许时间,才能和他见面商讨……的事了。”
“是。”王虎郑重领命,“可姑娘这时候和大人见面,合适么?”
席向晚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有什么不合适的?此前几次,不是也都见着了?”
王虎张了张嘴,有些讶异,“可嵩阳长公主不是已替大人上门说亲讲定了么?”
席向晚比他还惊讶,“什么时候的事情?”
“听说是昨日。”王虎想了想,哈哈干笑两声,“兴许是我这榆木脑袋记错了,大姑娘莫怪。”
席向晚却知道这种小事,宁端手下的人是不可能记不清的。
嵩阳长公主代宁端上门说亲,这显然找的不是席向晚的父亲母亲,而是直接找了席明德。
倒也有理,这么一门御赐的亲事下来,哪怕有樊家珠玉在前,席明德也难免动心。
他在朝为官,很清楚宁端的能耐。更何况,赐婚一下,席向晚原本就还没定亲的人,席明德哪有胆子回绝?
可这说亲的人都上门了,怎么就没人告知她一声呢……
席向晚抿了抿唇,才笑道,“不,是我不住在府中,自然有些消息不通畅。不过也只是说亲罢了,我和宁端光天化日见面说话,也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管他人说什么,我们问心无愧便好。”
王虎连连点头,“是是是。”是不是真问心无愧,他说了也不算这不是。“大姑娘接下来……在府中还安全么?”
“安全,你尽管去吧。”
席明德死了,他的爵位暂时没这么快承下去,如今府中最大的人是席老夫人,三房四房又挨个连着出事,没人能过得了席老夫人这一关。
目送王虎大步离开后,席向晚才去了祠堂,席府如今赶得回来的大大小小主子都已经在祠堂之中,等她跨进去时,里头已经传来了席存彰鬼哭狼嚎的求饶声。
席向晚抬眼一看,席老夫人那根实木拐杖正一下下结结实实地往席存彰的身上砸着呢,而被绑着的席存彰连躲都没处躲,哭得和杀猪似的,连脸上都被抽到了一记,高高肿起,看起来有两分可笑。
而四夫人只敢在旁边呜呜哭个不停,却因为畏惧拐杖的威势而根本不敢上前,只敢在旁哭喊着求席老夫人住手。
二房和三房的人都只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离得远远的没有掺杂到其中的意思,好像也生怕被那棍子给打到,一时间祠堂里乱糟糟的。
见到席向晚进来,席老夫人才轻喘着气将拐杖收了回来,重重往地上一捶,拄着站稳了,才对席存彰道,“虽说你篡改族谱未遂,可心有恶念,未免日后你还做这样的错事,今日我是势必要将你送官去的。”
席存彰大惊失色,蠕动着靠近席老夫人脚边大声求饶起来,“母亲,我是一时糊涂才会犯下这样的错,和三嫂可不同,她那才是罪大恶极,不知道手里拿捏着多少人命,还要大理寺卿亲自上门来捉人!”
席存学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看席存彰被打,一听他这就想要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来,顿时不满地皱眉道,“包氏毕竟是外头嫁进来的,不姓席,也并未危害到席府一脉,可四弟你这……手足相残,实在是令母亲心凉。”
他这话说得义正言辞,席存彰气得不轻,肿得猪头一般的脸上满是嫉恨,“你今日对我落井下石,难道以为你做的那些龌龊事都不会有人知道、被人戳穿吗?我现在就要说出来!你——”
席存彰的话还没说完,四夫人突然扑上前来尖叫着打断了他的话,“夫君,你着相了!三哥平日里待我们这么好,你如今已经对大哥做了那种事,难道还想再编排到三哥头上去吗!”
席存彰似乎并不服气,正在挣扎的时候,四夫人死死地按住他,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席存彰睁大眼睛,粗喘了几口气之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颓丧了下去,垂着脑袋不再说话。
席向晚眯着眼睛看完了这幕,将视线往席存学身上扫去。
席存学看起来十分平静,连那双眼睛里也没有过多的动容,可不知道怎么的,席向晚就是从那张毫无破绽的脸上找到了一丝紧张和后怕。
于是,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席存彰身上的时候,席向晚缓步走上前去,装作不经意地将经过的一张长桌上摆着的砚台带得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离门最近的席存学几乎是吓得原地蹦了起来,转头正要怒骂,见到是席向晚,又只得将冲到嘴边的字眼给咽了回去,勉强笑道,“晚姐儿,小心些,我还以为是祖宗显灵了。”
“三叔说得是,许是祖父就在这儿看着,舍不得走呢。”席向晚淡淡道。
她这句话一说完,席存学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好像刚刚被人照着嘴里塞进去一只苍蝇似的,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看来,席存彰确实是知道席存学掩藏着的某种秘密的。
席向晚的视线淡淡扫过抱在一起哭泣的席存彰和四夫人,并未追问,也没有说破。
能将没什么脑子的四房吓成这样,把即将要脱口而出的指控咽了回去的,会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呢?
这祠堂里刚刚才乱成一团,门房就战战兢兢地来通传道,“老、老夫人,都察院的佥都御史来了,说是……说是带四爷走的。”
听见都察院三个字,席老夫人顿时就看了席向晚一眼,见她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便立刻联想到了方才站在院外好似一尊小山的那大汉——那八成,也是都察院……不,宁端手底下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