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如焚——蔡某人
时间:2019-06-08 08:30:03

  陈清焰观望片刻,看她那个侧影,没由来地判定她年纪一定很轻,但来这种地方,被人摸一把,就闹成这样,脑子抽了?
  “你有纸巾吗?”简嘉忽然抬脸,她哭出了鼻涕,一顿,那张脸完全暴露在陈清焰的视野里,更难看了,真配不上这一把好头发。
  陈清焰看着她的头发,说声“等等”,走回车里,蹭蹭抽了厚厚一沓,再回来,人已经没了。
  他笑一声,倒也没多想,眼见狐朋狗友们在门口东张西望,把纸巾朝垃圾桶顺手一丢,迎了上去。
  再一回首,听警车呜啦啦鸣笛,知道是报警了,那酒瓶,抬起的腿,没来得及摇曳生姿呢,陈清焰已经联想到她的女鬼脸忽然乐了:小姑娘又狠又怂,有点意思。
  里头,事情摆平,周琼的脸上早布了层寒霜等着简嘉,等她露面,没有劈头盖脸的指责,就一句:
  “你可以滚了。”
 
 
第2章 
  简嘉没有滚。
  她还没挣够交房租的钱,也没还上周琼的钱。
  一切都还没影呢。
  可妈妈还在小房子里躺着,年迈的外婆从县城赶来照顾她,没钱,简嘉不敢踏进那个老旧小区的毛坯房,她跟妈妈,只剩下手机连接着彼此的声音。
  一回去,到处都是愁苦,连一晃就掉渣的铁门都让人看着丧气,没人愿意跟简家来往了,这世上,容易的只有锦上添花,没落井下石,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软磨硬泡,几乎是喷出鼻涕泡地求,周琼面无表情,全程如此,一边卸着假睫毛,最后,瞥她,冷冷开口:
  “你能不能别哭了?大小姐,心理建设不够是不是?又想多挣又要脸,对不起,这不是你想要的地儿。”
  简嘉嗓子眼发堵,红着眼:“对不起,琼琼,你能不能跟经理说说,再给我次机会?”
  她从来都是愿意知错就改的那类好孩子。
  周琼漠然地别开眼:“你自己去说,”她从镜子里睨过来,“以前无论你做什么都有你爸妈罩着吧?哼,”鼻腔里是轻蔑,“可惜,不是全世界都是你爸,我已经被你连累了。而你爸,”
  剩下的话,未免太刻薄,周琼又哼一声,没继续。
  简嘉心里狠狠一抽,嘴巴动了动,一脸的灰败。
  她静静立了片刻,脸上,还挂着滑稽的大花妆,衣服倒不俗艳,相反,小吊带,热裤,在她身上呈现的是青春洋溢,开的热烈。把人拖下水的,是大浓妆,连周琼也不肯画的大浓妆,太毁皮肤,也掉价,本来正经来跳舞的,也像搞色、情服务的了。
  简嘉上台前如装修工人,刮三层腻子。
  念在她第一次多少有心理障碍,周琼没多嘴,但因为被人摸一把给店里破财明显坏了规矩,她担不起,也不愿担,以前的确是这样。
  镜子里简嘉转身了。
  “你下次再这样,就死去吧。”周琼喊住她。
  最后的咬字,轻飘,但藏着自己也说不清的泄恨。
  简嘉愣了一下,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张张嘴,拼出个感激到似哭似笑的表情,周琼不耐烦地起身推她一把:
  “你去道个歉,别再哭了成吗,哭哭哭,就他妈知道哭,烦不烦。”
  她撞了简嘉下,像出气,简嘉习惯性抿抿头发,对着走路带风的背影哽咽又说了声“谢谢你”。
  真是被骂习惯了。
  不习惯也得习惯。
  接到妈妈电话时,简嘉还在公交上,对着玻璃窗:
  “程程,下班了吗?”
  简嘉仰起头,听妈妈温柔的声音,努力欢快起来:“哎,刚下呢,正往寝室赶。”
  “程程,妈妈真是对不起你……”那头声音变了,外头华灯从车窗上像水一样潋滟流过。
  简嘉不忍听,头仰得更高,笑:“妈妈,怎么又说这个,”她攥着胡桃里挣来的小费,一个看着气质蛮好的阿姨特意塞过来的,夸她恬静,让她想起远在美国的女儿,“我周末就回家看你。”
  她告诉妈妈,自己在无印良品里打短工。
  妈妈是探监回来遭遇的车祸,粉碎性骨折,至少要躺三个月,外公外婆是双职工,妈妈是独女,没有兄弟姐妹,简父这边两个叔伯曾因建商场批地的问题闹得很不愉快,出事后,只埋怨被牵连要接受调查,一家子的关系更僵,加之爷爷刚去世,除了退休的外婆能来帮衬,竟无第二人。
  孤独倾城。
  简嘉略显茫然的脸映在了车窗上,她是菱形嘴,不笑,也带点弧度,明明满腹悲伤,看着稀薄。
  夏天仿佛是突然到的,还是那个日头,可一下毒辣至极,白昼如焚。道路两旁的绿化也就在热浪里头郁郁蒸蒸,氤氲不散,直到月亮升起来,挂在那儿,是个肉红色,在璀璨霓虹的映照下看着突然令人作呕。
  简嘉总觉得它像身体的某一处,蛮淫、邪。
  她还是难受,但羞耻心被缝进了嘴巴里,一声不吭。
  从“龌龊之徒”一起出来时,稍许停顿,周琼转头看她:
  “怎么了?”
  简嘉已经换上了牛仔裙,帆布鞋,马尾扎得松爽。
  但腰胯那不松爽,大概有半个月了。
  “我腰不舒服。”其实她的描述不准确,但胯两边,到底怎么个称呼,她叫不出来,此刻,手摸上去,告诉周琼:
  “这儿吧,连带着整条腿都不舒服。”
  “是不是累着了?”周琼心不在焉地踩着高跟鞋,继续走。
  两人坐上公交车,周琼建议:“要不,你百度一下?”
  人真是忙傻了,简嘉大悟,低头划拉半天,浑身冰凉,再抬首,是一副大病加晚期的表情。
  扯了扯牛仔裙,她难过开口:
  “我怀疑我得了骨癌。”
  周琼愣住,好半天,脑子转了几大圈,立马回骂:
  “你有病吧?最多也就是个腰间盘突出而已,我爸就是,犯起来嗷嗷直叫,你肯定是。”
  说完,半真半假追加一句,“你一直哪儿哪儿都突出,腰间盘突出不稀奇。”
  这一刻,周琼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的简嘉,不小心把泡泡糖咽下去,哭得断气,谁都拦不住,硬要跑回家问她妈:“我会不会死?”
  两个女孩子在车里灯光下,互看一眼,忽然相对无言。
  一种不大妙隐隐绰绰无法言明的预感,十分默契的,笼罩在两人心头。
  在她们的医学常识里,腰腿疼痛,那是属于中老年人的疾病,年轻人得,一般来说,就是大病了。
  简嘉害怕,从小到大,最多感冒,也是被妈妈极力呵护着,她还得噘嘴撒娇说吊针好痛……公交过隧道了,灯影下,明暗交错,投在两只眼里,像活活砸出两个大黑窟窿。
  她的指甲无知无觉地掐进了掌心。
  去103挂号那天,简嘉犹豫了好久,医保卡被捏出汗,一会儿想着如果是大病她就从103跳下去,一会儿想着无论得了什么病总应该坚强面对,两股对抗,把个小姑娘的脑袋想的炸裂,她撇撇嘴,下车时腿有点软。
  很奇怪,越是这种时候,她越不喜欢跟前有人,小感冒一定要人爱,但这种,是永远没有感同身受说法的,简嘉把最坏的打算搁在心里头,视死如归。
  103是南城三大公立三甲之一,全国资源配置龙头,骨科是招牌科室之一,江湖传言,如果在103还看不好,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家好吃好喝,坐等撒手人寰。
  晴空万里,103大门前铺陈着大片杜鹃花,血一样红,怎么看,都像电视剧里头将死之人猛然喷出的那一口鲜血,斑斑点点,给这一片染透了。
  医院果然是死亡的气质。
  风是热的,吹的人躁,眼前,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简嘉把遮阳伞收起,放在单肩大布包里,一低头,冲着印有龙猫的图案努力微微一笑,等跨进大厅时,立马心慌,一阵紧似一阵。
  人太多了。
  她没头苍蝇似的,问了导台,搞清楚挂号流程,面对普通门诊和专家门诊时又犯了难,纠结起钱的事,专家门诊贵,但万一挂了普通看不出毛病,再改挂,不是浪费了这次的钱?
  话说回来,又万一普通门诊就能看出毛病呢?
  她窘迫地在凉爽的大厅里蹙了一鼻尖的汗。
  导台见这姑娘个儿不矮,清纯又漂亮,关键是白,人群里忒扎眼,但问完话后,却一脸傻气孩子似地就杵在那不动了,忍不住喊她:
  “骨科上六楼!”
  还记得她咨询的问题呢。
  简嘉不大好意思冲人家一笑,干巴巴点个头,狠下心,去自动取号机那排队挂了个专家号,一瞧上头滚动的字幕,再对比出的号单,前头二十几个人。
  她坐姿永远如玫瑰花枝般柔韧而又挺拔,这是学芭蕾留下的习惯,仪态好,混在左右一群中老年男男女女塌肩耸背里头,格外醒目。
  又有点后悔了。
  我能有什么病呀?我这么年轻……她心里发酸地想,鞋带松了,弯腰的刹那,不争气的皮筋突然绷了,头发一下洒落,翻半天包,没多余的,倒有一双洗干净的鞋带不知怎么顺手收包里的。
  于是,简嘉拿鞋带绑了个低马尾。
  趁着空,她掏出厚厚一本教育学,这是妈妈的意思,不要再跟财会打交道,爸爸出事,妈妈成惊弓之鸟,口风从期待她进四大,忽的就变作女孩子家,最好能考个教师资格证,做老师,又稳定又体面。
  可简嘉读的压根不是师范专业,要当老师,似乎有点难度,但既然是妈妈希望的,她没有拒绝。
  她的专业绩点,在院里,本是拔尖的。
  如果没出事,她应该在忙于和同学们试着群面为四大准备。
  简嘉伤感地抬起脸,很快,又低头,把书上的字从眼底一个个送进脑子里,她记性好的出奇,学生时代里,最让人讨厌的四个字“背诵全文”,一遍过,手到擒来。
  等小助手探出脑袋,喊“29号”时,简嘉起身,撞上小助手目不转睛的打量,差不多年纪的大男孩,简嘉对同龄人永远没有距离感,她笑笑,很友好,略腼腆,还略勉强。
  门迅速关上。
  迅速屏去外头每一次叫号都要一大群人跟着探头探脑又略显麻木的目光。
  陈清焰侧过脸,身子微倾,目光投了过来。
  他长了一双黑瞳清冷的眼,内双,薄薄的纹路走到终点,完全压住了平日里眼角欲燃不燃的莫名情绪,想要微笑,就会藏起不动声色时的锐利晦暗,这个时候,眼尾浮笑,没有任何倦意,面对他最后一个病号:
  “坐,哪儿不舒服?”
 
 
第3章 
  简嘉没认出人。
  听出声音来了。
  今天出诊的医生叫做陈清焰。
  奇异重合。
  等她看清楚对方长相,心跳加快,她把医生职业化的微笑当作了一种意义很盛大的关怀--
  她也没理解错,陈清焰对病患一向很关怀。
  但她又不太能确定,这个人,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呢?那种地方,哦,简嘉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努力把“龌龊之徒”定义为就是个消遣场所的。
  她记得,抬眼时,看到的也是一张大约很清俊年轻的脸,但夜色在,那么一眼而已,轮廓寥寥。
  陈清焰看着她发呆,一张干干净净的白脸上,两丸黑水晶一般的瞳仁分明是凝冻在自己脸上的,好在,被年轻年长的女病患或扭扭捏捏或明目张胆打量皮相,陈清焰司空见惯,于是,微笑重复:
  “你哪儿不舒服?”
  简嘉一下涨红脸,慢吞吞坐下:“我这儿一片都隐隐约约的不舒服,不算疼,但不舒服。”
  听多了这种模棱两可永远描述不准自己感受的措辞,陈清焰没什么反应,目光落在她的细腰上:
  “是腰还是胯骨、髋关节?”
  他看见她的手从腰线那顺下去了,停在髋关节那。
  简嘉愣了愣,明显没听懂什么是“kuan关节”,陈清焰直接起身:
  “躺下。”
  她的脸更红,好在那张用作体检铺着冰冷蓝色床单的单人床就紧挨墙,不难发现,她把包放下,弯腰去脱平底凉鞋,等尴尬卧倒,立刻把两条长腿紧紧地并拢了在一起。
  陈清焰垂眸,人居高临下:
  “别紧张,只是简单做个体征检查。”
  简嘉觉得这个人实在是高,有阴影投下。
  在103骨科那群年轻高大医生里面,187的陈清焰依然是最扎眼的,体型瘦削,不妨碍他耐力十足,每当忙时,骨科一群高大英俊的男人们直奔手术室的场面,和食堂饭点前那群内分泌科长的贼靓女人们的娇声笑语,永远都是103最有话题度的存在。
  她穿的是刚过膝细条纹棉布裙子,陈清焰绅士,淡问:
  “穿安全裤了吗?”
  这个角度,床上的女孩子明显羞窘了,整个人,无辜看着自己,显得异常纯洁,纯洁,这个词好像已经很久没出现在脑海里过了。
  “那个,要脱吗?”简嘉忽然傻里傻气憋红着脸问。
  陈清焰眉头皱了下,笑笑:“不需要。”
  一手极其自然地握住她纤白脚踝,一手停在膝头,还没动作,简嘉猛地攥紧了底下床单,看着攒起的几道褶皱,陈清焰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他和她对视了几秒。
  直到把人缓缓抻拉了几个角度,口随手动:
  “疼吗?”
  简嘉机械地摇头,觉得眼前人跟太阳神似的在指挥着自己的命运。
  好像旋转到外八的那个点时,有点酸,简嘉闷哼一下,陈清焰停下:
  “这样疼?”
  简嘉犹犹豫豫,措辞依然模糊:“没到疼的程度,但有感觉。”
  换腿,还是这套动作,陈清焰松手时,她脚踝上留了淡淡淤痕,是太白的缘故,陈清焰体检时动作向来轻柔,瞥一眼,余光扫到她安全裤的花边,示意她起身:
  “还在读书?有久坐的习惯吗?”
  简嘉点头又摇头:“在读书,但我不久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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