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的烧烤摊,烟雾缭绕,热得人冒油,鼻端一股干辛的香气,手臂上三两个红肿鼓鼓的蚊子包。
夏天一点儿都不浪漫,但张子文忽然凑近,李妙看到他长长的眼睫,心里一声赞喟,人却跟石头似的僵。
他纯洁的眼睛动人无匹,瞳仁黑的透亮,他问她:“看星星你去不去?”
李妙没有丝毫迟疑地拒绝了他。
她急匆匆付了钱,老板要给她打包都不要就跑了,称得上仓皇逃窜。
她小区院子里转了一圈,听着知了声,外头汽车经过的喇叭声,抓一缕头发闻闻,又低头使劲儿嗅自己的衣袖和领口。
烧烤味已经散了,可那股木头味儿好像还若有若无,她又闻了闻,发现好像连空气里也飘着有这种味道。
李妙惶惶不安地回头朝来路看,张子文并不在身后。
她茫然地挠了挠手臂上的包,又想到了他前几天在饭桌上,冷冷看她的那一眼。
她一阵颤抖,像是有人在挠她的脚底板。
李妙见过的男人太少,张子文令她恐惧又好奇,她将他拿来和自己的父亲李开源相比,但找不到他俩身上任何一丝共通性。
其实这种问题,她可以去问周香林。
周香林总是将男人看作一种笨拙但好用的生活必须品,和卫生纸差不多。
“男人天生需要女人管着,不管,他就要飞,要惹祸,但管也要讲方法,管过头了,就是你姨妈的下场。”
她洋洋得意,李妙无动于衷。
周香林这么钻研又天赋的下场就是,李妙对男女关系完全没有一点儿心机,好像老天跟她开玩笑,她这样的好师父,继承人却任督闭塞,她空有一身绝学连传承都没得。
儿女的长势家长根本无从预测,也休想矫正。
周香林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但还是免不了想修剪修剪。
李妙被周香林带着去买衣服,她衬衫长裤能过四季,没有什么风格可言,也不偏爱。
周香林循循善诱:“夏天人家都穿裙子,又凉快又好看,你也买一件吧?”
李妙不回应,夏天时她尽力避免和别人肢体相接,比如汗津津的两条手臂贴近,冰凉赤热的腿在旁边擦擦挤挤,她没有任何洁癖,只是极其抗拒这样的肢体接触。
李妙夏天喜欢穿棉麻,透气还松快,上班时把头发绑成一个高马尾,再卷成一个团,把碎发都夹在一起,脖子上干干净净,在家就用个大夹子一夹,像个懒散又地道的包租婆,周香林都看不下去。
李妙曾经提议要不干脆把头发剪了,皆大欢喜。
周香林坚决不许,担心她留了短发再不肯留长,还有一个理由就是,男人都喜欢长头发的。
商场里李妙伸出一根手指头提着周香林给她挑的裙子。
“怎么样?好看吗?”周香林兴致高昂。
李妙在这些事上从来委婉,她没说好看也没说不好看,“一般。”她松开手,转身朝下一个货架走。
周香林在后面急急道:“你穿上试试呀。”
李妙头也不回:“不试,脱来脱去,麻烦。”
周香林拿着衣服追上来非要她试,“试了你就喜欢了。”
“那我要试了之后还不喜欢呢?”李妙问。
“那就不买!”
李妙为了堵住周香林的嘴,进了试衣间。
换好衣服后出来,周香林拉她到镜子前看,啧啧感叹:“你看,红色衬得你多白啊,还显得腰细。”
李妙浑身不在,老是控制不住地回头看裙摆,总觉得底下凉凉的。
周香林问她:“怎么样,喜不喜欢?”
李妙当然说不喜欢。
“我脱了啊。”她急着要去换回裤子。
等李妙穿好衣服出来,看见周香林正和人说话,那人带着笑,朝她看过来。
周香林回头,神色激动得像中了彩票,勉强镇定下来道:“妙妙,子文帮你把裙子买了。”
子文?李妙顿觉难堪,她仓促地瞥了张子文一眼,怕看清他脸上那种冷淡神色。
张子文却矜持又淡然,一看就是常常为别人买单。
李妙既急又燥,周香林手里已经提了个袋子,她立即询问价钱,周香林急切地朝她使眼色,这样□□裸的问钱,嫌得太小家子气了。
张子文道:“你穿得很好看。”
周香林听了简直要乐出声,她打量女儿,越看越顺眼。
李妙说不出话,她很少被同龄异性当面夸赞,张子文那么坦荡,她想笑一笑,又警告自己不要当真。
她呐呐道:“谢谢。”
这种地方这种情境下碰到张子文,简直是她人生中最尴尬的画面,她几乎连跟他对视都难。
张子文穿一件淡蓝色衬衫,清清爽爽,夏天的燥意一点都没影响到他,脸上有一种止也止不住的笑意。
李妙眼珠子左右乱转,慌乱得无法掩饰。
周香林心里暗暗着急,连忙问张子文有没有吃午饭,“要不阿姨请你吃饭吧,谢谢你给妙妙挑的这条裙子。”
李妙困惑地看她,这裙子怎么就变成张子文挑的了?
周香林没功夫搭理她,这边张子文已经欣然点头,要和她们一起吃饭。
周香林立即把李妙拉过来,张子文悉心为她们拉开门,站在李妙身边,又跟她错开半步,显得亲近又得体。
他说自己刚来,对这里不熟悉,让她们选地方用餐。
周香林自然往本镇最高级的地方带,张子文开车带她们前去,路上说,到时候酒店建好,请她们来玩。
“那怎么好意思啊。”周香林笑道,她和李妙坐在后座,张子文从内视镜里看她们,眼睛里有微微的笑意,李妙装作无意地看一眼,又扭头朝着窗外。
到了地方,周香林第一个下来,张子文绕到另一边,给李妙开门。
周香林几乎要昏厥了,看着李妙迟疑着从车里伸出腿,好似慢动作一般。
张子文:“小心。”
李妙紧张得要同手同脚,她从来不知道下个车能搞得这么有仪式感。
三人到了地方,张子文要了个包间,里面摆了个大圆桌,可惜只坐了他们三个,空了一大半。
张子文又请他们点菜,李妙想到昨晚,点得都很清淡。
周香林和张子文说话。
张子文本人其实并并不神秘。
他因为家庭原因一直颇受关注,上至正经媒体下至花边小报都已经将他的个人经历扒得清清楚楚。他今年二十七,大好青年,每一次有点儿风吹草动都是民众趣闻,及至众人最关心的自然是他的个人生活,女明星要是要版面了,跟他吃顿饭是稳赚不赔。
张子文的形象按理说应该是个流氓和色情狂,可金钱将他塑成了一尊幸运神祗,又为他增添了许多魅力,他本人虽不低调,但从来没有被抓住什么实质性惹众怒的丑闻,男人,好看的年轻男人,好看又富有的年轻男人,有丰富的男女关系,在当今只是是一桩惹人羡慕又可以理解的传闻。
李妙喝一口茶,躲在杯子的后面看张子文一眼,想到秀色可餐这个词,她此时忽然起了个荒唐的念头,若是有机会,要将他的照片,贴在这个词成语的旁边。
张子文眉眼秀气,单看上半张脸简直像个姑娘,嘴唇是健康的粉,上唇薄下唇厚,唇峰分明,却并不显得棱角,下巴上微微有个沟,清秀感至此彻底消退,男性的轮廓显露无疑,长得这么讨人喜欢又让人信赖,少年时就无往不利,他自信又自知,愿意对人笑就笑,从来不肯勉强和亏待自己。
李妙慢慢将杯子里的茶喝完,张子文终于将话题聊到她身上。
他眨眨眼,故意问李妙:“你知道哪儿能看星星吗?”
第4章 坏人
抬头就能看见星星。
李妙想这样回答,可怕说出口像在回应他的调笑。
她给了个正经答案,说了本地一座山名,那里建了个度假村,位置高风景尽收眼底。
张子文:“留仙山,名字还挺好听。”
李妙没有应声,这个名字其实有个典故,不知哪年这座山脚下一个小村庄的村民亲眼目睹山上冒了金光,飘来大朵祥云,大家立即扑通跪了一地,谁带头喊了一声神仙下凡了,然后此山在众口相传的故事里渐渐有了名字,到现在还有人挑着天光不亮的时候上山,浪漫地去寻找仙人。
周香林把这个故事讲给张子文听,张子文当即决定要去,他又问李妙去不去。
“正好给我带带路。”他邀请得这么随意,李妙还是郑重拒绝了,她态度冷淡,明显对他有偏见。
吃完饭张子文送她们回家,这回他没给李妙拉车门,看他们下车,说了一句下次见,就开车走了。
李妙到家就开始发脾气,怪周香林不该让张子文买裙子,更不该邀他一起吃饭。
周香林气定神闲地看她发火,慢悠悠道:“他是自己走进来的,看见我就说是你的朋友,说你穿这条裙子好看,然后就让人家拿了装起来,付了钱。”
李妙恼火:“他说是朋友你就信?再说我说了不喜欢那条裙子,你怎么不跟他说,搞得现在欠他一个人情。”
周香林笑道:“一条裙子而已,算得上什么人情。”她看李妙焦躁不安,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她冷不丁地问:“你和张子文熟吗?”
李妙高声道:“怎么可能熟!”
周香林没再开口,她太知道李妙的性格,不能逼,只能让她自己想明白。
再则,她看得清楚,张子文并不认真。
周香林倒不怕他玩儿,因为李妙根本不会跟他玩儿。
她感慨,要是自己年轻二十岁,遇见这样的男人,怎么也要牢牢抓住。
要是李妙再聪明一点,她也能教她怎么片叶不沾身,双方谁都不吃亏,再去张子文一层皮。
李妙理解不了周香林的想法,事实上她说得很多话,李妙都听不懂,一部分是不想懂,一部分是真的不明白。
此刻她想着张子文,想着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手,她不知不觉记住了他很多细枝末节。
李妙没上钩,张子文也没去留仙山,他本人根本任何一座山没兴趣。
他喜欢人工的美景,自然总是凄风苦雨的,充满变数。
小平头带他去了上回极力推荐的一条龙,有穿超短裙的姑娘半跪着给他按脚。
老土的享受,他昏昏欲睡。
小平头叫刘向平,父母开了本地最大的连锁超市,他听说张子文到了这里,毛遂自荐要尽地主之谊。
张子文倒没有表现得特别难接近,但也的确不容易讨好,他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但明显对这里的消遣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对他的殷勤也稀松平常。
刘向平不死心,他自觉这里也只有他能张子文做个朋友了,其他人都不配,也不懂张子文。
刘向平和张子文说起在国外留学时的趣事,主要关于他交得几个外过女朋友,他问张子文尝没尝过外国妞儿。
张子文说没有,刘向平说的汁水淋漓,他听了没什么反应,蹲在他腿边儿的姑娘露出个笑,抬头看了他一眼,水光粼粼,手指在他脚背上轻轻拂过。
他抽回了脚,厌恶地往后靠了靠。
刘向平立即挥手叫人都下去。
“子文,要不要喝点茶?”
“随便。”
刘向平又说起他家里有不少好茶,他的父亲夜是个爱茶之人,下次有机会希望张子文赏脸去他家品茶。
“上次那个李局长来我家,也连连夸我家的茶好。”
张子文:“哪个李局长?”
刘向平终于等到他接茬,忙说:“李开源啊!”
张子文哦一声,“他也去你家喝茶。”
“去了好几回,他最爱喝大红袍!”刘向平又说起李开源的趣闻,依然和女人有关。
“李局长你别看他这正儿八经地样子,私底下·····呵呵····,他这个老婆没有上一位那么厉害,根本管不住他。”
张子文想起李妙,她低着头,脸上总有点儿漠然。
他试图理解,又想何必要去理解。
张子文来此地一个星期后,黎薇终于消了气,打电话来慰问。
张子文和她从小就认识,但不熟,只知道有这个人,去年两家家长带着他们彼此见了个面,张子文顺从地追了黎薇一个月,两个人就正式确定关系。
黎薇比张子文还小一岁,但是人比张子文成熟得多,说话做事已经有点儿像张母的样子,还没结婚就开始管着张子文,张子文烦不胜烦,上回两人狠狠吵了一架,他气头上说要分手,黎薇就把这话告诉了张父,结果张子文就被发配到此,张父原话:“知道错在哪儿了再回来!”
那头黎薇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贯的冷言冷语。
“叔叔说你最近在忙,忙到连给我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她阴阳怪气的,张子文敷衍了几句就赶紧挂了电话,实在是怕了这个女人。
黎薇书读得多,说话尖酸刻薄,张子文听不下去就爱刺她,两人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吵起来,谁也看不起谁,就这样的两个人却要步入婚姻。
张子文懒得想以后,反正结婚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不如趁现在还自由,抓住点儿快乐时光。
隔天上班的时候,李妙穿上了张子文买的那条裙子啊,她比平常早起了半个小时,勉强给自己化了个根本看不出来的妆,趁着周香林还没发现就出了门。
她上班都骑自行车,路上一直担心裙摆会绞到车轮里,错觉这衣服像是借来的,或是偷来的,反正不是自己的,一点都不敢弄脏。
到了学校,女同事上来摸她的裙子,问在哪儿买的,多少钱,又夸她这样穿真好看。
高琪在座位上瞟过来,把书本竖起来在桌上一抖,哐哐的响。
有善于察言观色者立刻询问道:“小高你这个耳环哪买的?”
高琪冷冷淡淡的不太领情,“网上买的,便宜得很。”
说话的人讪笑一声,再没有人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