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琪的手缓慢又轻柔地摩挲着他,好像在抚慰什么,张子文脸色几乎没什么变化,他端着杯子,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不知道怎么搞的,手一抖,一杯茶悉数泼到了她脸上。
高琪叫起来,脸上挂着几片茶叶,脸上淅淅沥沥得往下淌褐色茶汤,脸上的妆尙且完好,睫毛一点都没塌,张子文忍不住笑起来,他边笑边道歉:“对不起,太烫了,没拿住。”
高琪错愕盯着他,脸上烫灼的痛一点一点抖起来,她失去了理智:“你是故意的?!我说得都是真的!李···”
张子文打断她的话:“高小姐,我建议你赶快去医院看看”,他认真地看着她的脸,“你的脸已经发红了,大概是烫到了。”高琪赶紧掏出手机检查,她伸手摸上自己的脸,立刻就感受到一股紧绷的痛,手下的皮肤像纸似得,用点力就能戳破,她又痛又难堪,心神大乱,她看了张子文一眼,再也没心思废话,急忙走了。
席上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吵闹起来。
刘向平让人又上了一壶茶,又嘱咐不要那么烫的,“那么烫,怎么喝进嘴!”
服务员心想:那你不会晾一会儿再喝啊,毛病。
李妙又是快到天亮时才眯了会儿,差点没起来,今天温度又降了一点,她和周母打个招呼就走了,外头光线和屋里一样阴沉,她缩着手推开铁门,一出去才看见看到围墙底下站着的人。
张子文系着个毛线围巾,套了个黑色长羽绒服,里面是件高领毛衣,脚上穿着一双靴子,手插在口袋里,一双眼睛冻得晶晶闪。
李妙觉得有点夸张,想问有这么冷吗,可看看他的样子,没问出口。
他被冻得显得有些可怜。
他们没说话,一起朝医院走去。
这条路上住得人都差不多认识,看见李妙都要招呼一句,“妙妙吃早餐没?”“妙妙是不是去看你妈啊?”小镇上,有点什么事都瞒不住,李妙带着笑一一答应了。
也有人问:“妙妙这是谁啊?”拿眼看着张子文。
李妙道:“朋友,朋友。”
人家就夸:“啊呀,好,好,妙妙也是大姑娘了。”
张子文也是笑。
不长一段路走得李妙精疲力竭。
到了医院,周香林问他们昨晚休息得好不好,张子文住得习不习惯。
李妙借口去打水,赶紧躲了出去,打完水,她也不敢回去,就又坐在上回那个地方耗时间,这回她不知道要坐多久。医院不分什么淡季旺季,一年到头都是人,等床位,等医生,等一点聊胜于无的希望,李妙很不喜欢医院这地方,但是这份不喜欢是纯主观的,她讳疾忌医,打算过,以后老了病了,绝对不进医院,一定要在自己家床上咽气。
旁边的位置坐下一个人,李妙扭头一看,是张子文,他脸色灰白的,嘴唇因为干燥的天气像起皱的纸,眼下有一圈青色,因为白更显眼,眉毛凌乱,微微陷进去的眼眶子底下,黑漆漆地眼珠子凝在她面上。
李妙被他看得心慌,刚想问他干什么,他忽然伸出手,拉住了她的右手。
他手势很轻,并没有怎么用力,像随意地一看,李妙忘了挣扎。
他低着头看着她的手,眼神落在那道疤上,眼睫轻轻颤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妙自己是尽量避免看到拿到疤的,她从来不会仔细去看那个地方,有几年她还用创可贴遮起来,后来醒悟到这样更显眼,她就放弃了,后来发现,其实没人关心这道疤,她慢慢也就视而不见了。
张子文手心是热得,手指尖却是凉的,她手背贴着他的手心,手腕上搁着他的指尖。
一半冷一半热,她被这感觉弄得错乱,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勉力装作平常。
他的手指还在那道疤上,触感并不明显,疤痕已不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它脱离她的皮肤,成了一个遥远的荒岛,很久以来她都无法感受到这荒岛上有任何活着的东西。
可现在她能感受到他的触摸,就像寒冬里的一阵风,从他的指尖渗进了她的血管了,那条曾经被她割开的血管,那股风流遍她的身体,她心惊胆战,连头发丝都发起痒来。
张子文却一无所知,他专注于那道疤,好像听到了它的诞生时的哭声。
第32章 后悔
一个人得下多大决心, 才能把自己的手腕给划开,张子文无从想象。他想问她当时有多痛, 可又不敢。
盯久了,那道疤好像颤动了一下,他眨眨眼,能看到血色的细线顺着她的手腕流出来。
这是他不了解的李妙,在遇到他之前, 她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高琪说得是真的吗?她也爱过别人吗?
在哪个时候,他意识到李妙和他是不一样的呢
也许是在那条漆黑的小路上, 她带着一点困惑承认爱他的时候,也许是在那条嵌满镜子的走廊上, 她拉着他回去, 背影孤勇, 也许是在那个房间里, 她肿着脸, 狼狈又委屈, 却仍然那么坚定。
她是不一样的,张子文后来发现,她的确是不一样,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世上的人对他来说, 从来都能很简单的分出来, 这样的做一堆, 那样的再做一堆,他们对他来讲没有什么特别, 他知道他们也是这么对自己的,他确定自己也在那些看不见的分类里,他的父母把他放在“废物”那堆里,他的妻子将他放在“傻瓜”那一堆,他视为朋友的人将他放在“可利用”那堆,他都知道。
可李妙将他放在哪里呢?
张子文不知道,他想知道,他希望答案如她曾经说过的那样,他希望自己还在那里。
周香林换了个病房,单人间,窗户外边儿有鸟叫。
“多少钱啊?”周香梅偷偷问。
周香林摇头,低声道:“没说,子文给办得。”
周香梅道:“现在清净了。”她有点儿酸,周香林命好,以前享老公的福,老公倒了,还能享女婿的福。
李妙进来时还没搞清楚状况:“怎么换地方了?”
周香梅说:“子文弄得,怕你妈休息不好。”
“妈!”李妙叫道。
周香林:“你小点声!”她瞪了一眼。
李妙有苦说不出,她没法儿跟周香林生气,在她妈看来张子文做得都是分内的事。
果然,周香林道:“子文给我换个病房怎么了,又不是我非要换的,再说了,你们这个关系,他做这些也是应该的,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李妙扭头出去了。
李妙跑到楼下等张子文,她只能和张子文谈,事情再这么发展下去会很难收场,趁现在,他应该已经得到了一点乐趣,结束这个场面。
张子文的身影终于出现,不等他走过来,李妙就迎了上去,把他截在半路上。
张子文被她拉到一边儿,还以为有什么事儿,连声问她怎么了。
李妙张口就是让他不要再来。
“你没必要做这些,换病房的钱是多少,我还给你。”
张子文没说话。
李妙说:“你不要再来了,你走不走我不管,但是请你别再来医院了,别出现在我眼前了,也许你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可是对我来说完全不是,我妈现在身体还不好,等她出院了我会把事情和她解释清楚,你···”
“我不走。”他打断她的话,比任孩子还任性,却不敢看她。
李妙忍不住笑起来,她忽然觉得无趣,姿态松懈,妥协而又疲惫。
她开口道:“张子文,我和你说实话吧,我还没完全忘了你,和你分开之后,我过得不好,我说原谅你,谢谢你,说什么假装大度祝福的话,都是假的,事实上,我就希望你倒霉,希望你后悔,希望你离开我之后再没有好日子过,你不用再来这么试探我,我承认了,你赢了,我输了,你高兴了吗?”
她再不想去探究确认他的真心,宁愿相信这又是一次无聊的游戏,也许她先前的反应让他觉得挫败,怀疑自己的胜利,那她就坦诚一点,他以不入流的手段,毫无新意的招数,欠奉的诚意,轻轻松松地赢得了她的心,在一开始就赢了。
现在,他可以享受胜利了,毫无留恋地走了。
张子文却还不肯走,他样子惨淡,好像他才是输家。
他输了什么?到了这步他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得到?
那些话说完李妙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她转身就走。
张子文在她身后开口:“我后悔了,你走之后,我就开始倒霉,越来越后悔,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不是在试探你,我也没赢,我输了,一开始就输了,你高兴了吗。”
李妙回过头,表情惊惧,好像他是来索命的厉鬼。
张子文走近一步,她就忍不住一抖。
“你高兴吗?”他轻声问她,眼神犹如一道锁链缠上她的身体,拽着她下沉。
李妙说不出话来。
张子文静静地等待着,她曾经努力的追求过他的真心,却没有得到一分,现在他给了她一个机会,她可以像他曾经一样不屑一顾,轻视对待,肆意践踏,只要她接下这颗心,怎么样都可以。
黎薇再次见到段存意时纯属偶然,她去咖啡厅想找朋友聊聊天,结果段存意就在店里坐着,他根本不喝咖啡,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再明显不过了。
黎薇怪自己疏忽了,又觉得烦,难道以后还要处处躲着他不成。
对付男人的纠缠要更小心,因为一个男人能做出这种不体面的事,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理智和羞耻,光靠讲理是行不通的。
段存意对她的冷淡不耐视而不见,如常和她打招呼,又邀她一起坐下:“老朋友,叙个旧总可以吧。”黎薇听出冲天怨气,根本不理他,随口说了理由搪塞就要走,段存意道:“你知道张子文去哪儿了吗。”黎薇笑起来:“去哪儿,出差了啊。”她已经察觉出段存意的话里有话,故意吊她胃口,但还是忍不住要应他,好像要为自己正名,张子文现在就代表了她一半的名声,他被人揣测,她也脸上无光。
段存意笑道:“出差?他这么说的?”
黎薇回身坐下:“存意,你向来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看啊,现在说他光明磊落了,段存意面上的嘲讽之意想遮都遮不住。
他故意道:“他既然说是出差了,那我再说什么,你也不会信。”
黎薇道:“我信不信是我的事。”她是个精明又警惕的女人,深恨秘密这个词。
段存意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黎薇道:“我记得你是不喝这个的。”
段存意不以为然:“最近喝上了,勉强喝一点也不是什么难事,任何事都是,人只要肯勉强自己,都能做得成。”他提醒她,却又不肯说明。
黎薇一笑,大概觉得他只是挑拨。
段存意笑起来:“张子文在Z市。”
黎薇谨慎地看着他,不接话。
“他在找一个人。”
黎薇终于开口:“找谁?”
段存意看着她:“他是你的丈夫,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黎薇不会去问,她绝不会做那种天天抱着手机给老公打电话,追问他在哪儿的女人,而且段存意的话她也有理由怀疑,他不想她过得好。
可她也不能自欺欺人,那些盲目相信丈夫的女人,不过是另一种可怜。
黎薇提着礼物去了张家,张母待她总是极亲热,在她面前说起张子文时从来都是数落,可再怎么的那都是她生的,张子文真做了什么,张母绝对是帮着遮掩的。
不过这回黎薇是想多了,张母一看见她就问:“子文怎么没来?”黎薇说他有事。
张母拉着她悄悄道:“你们吵架了?”黎薇没否认,只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张母劝她两句,不外乎是让她体谅,不要和张子文生气,又夸她贤惠,骂张子文不懂珍惜,最后终于说道正题:“你爸爸昨天还问我子文在干什么,好几天没去公司了,我说他在陪你,到时候你爸爸问起来你可不要说漏嘴了,你也劝劝子文,让他明天去公司。”
“他去找一个人”段存意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黎薇回过神,张母正殷殷地望着她,让她给张子文打掩护。
黎薇笑着点点头:“知道了,妈。”
第33章 恩赐
周香林出院后李妙又在家住了一天就提出要走, 周香林对此没意见,只说走之前让她带张子文回来吃顿饭, 她道:“人家出了这么多力,总要感谢一下。”李妙:“你刚好,别折腾了,医生叫你好好休息。”周香林:“做顿饭又不会怎么样,又不是纸糊的。”她盯着李妙, 让她给张子文打电话,李妙没办法, 打了,把话和张子文说了, 张子文答应了要来。
周香林立时准备起来, 一通忙活, 又把周香梅叫来帮忙, 周母听说是李妙的男朋友要来也高兴得不行, 说道:“什么时候看见妙妙结婚, 我就可以放心了。”周香梅开玩笑道:“那快得很,是不是妙妙?”周香林春风得意,李妙只能笑, 赶紧从厨房躲出来。
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厨房里头的说话声传出来, 她听得清清楚楚, 一面听一面想起张子文说得那些话。
他说他后悔了。
他说的是真的吗?他说谎也动人,要想骗她轻而易举。他后悔什么呢?李妙心口一阵激跳, 脑袋发晕,中暑一样,她忍不住反反复复地想起这句话,和他说话时的神情,他的眼神,他后悔什么呢?那个答案真的和她有关吗?张子文这样的人真的会为了谁回头吗?她总是怀疑,她因此也怀疑自己,也许她已经放下了张子文,只是有点不甘心,要是她真的还对他余情未了,怎么能忍得住不立即重返他的怀抱。
破镜重圆之前,先要好好回想这个镜子为什么会破,破得有多厉害,再确定值不值得圆回来。
李妙不想在陷入那种一念而起的冲动里,她在张子文身上吃过了教训,李妙后来想起,其实在见到张子文第一面起她就已经有了判断,可这并没有改变什么,后头发生的一切都是她自己一步一步走得,他就像专为她量身定做的诱饵,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动摇她,她因此对他生出了一种反射性的,加倍苛刻的挑剔。
敲门声响起,李妙过去打开门,张子文右手提着个礼盒,左手拿着一束花站在门口,他颇为局促,看到她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