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了解孟冉之后，这些细节都被选择性地遗忘了大半。
她从来没展露过一丝一毫富足人家的骄奢，反倒是在外边自己努力工作来维持生活的一切开支，也从不流连名贵的奢侈品，生活简单又知足。
远在京城的外公外婆同她一样，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过得朴素异常。除了满屋子书香气倒真看不出其他的来。
更何况她说过，自己的母亲和外公有些经济纠纷还未完全开解。
江让原本以为，能为五位数的纠葛痴缠至今，并打算私藏着这点小钱留给弟弟，这小姑娘家里可能过得有些不尽如人意。
退一万步讲，能住着滨江首府，开着迈巴赫的人家，再怎么重男轻女再怎么不顾尊长，也不至于真让亲女儿毕业以后的生活完全自给自足吧？还得加上一条自己赚钱给外公外婆买房子。
起码，从小到大的生活境遇让他不太能理解眼前的匪夷所思。
然而，在车子缓缓驶进小区的那一瞬间，之前被遗忘和掩藏的细节又在此刻得到了验证。
孟起动辄上千的牛仔裤，小学老师的谆谆教诲——少穿名牌少攀比，似乎在嗤笑他的粗心大意。
在脑海里混杂的场景与周行之的话愈发交织重合，从停车开始一直保持沉默半声不吭的男人对着眼前小区豪华的门邸表情复杂。
助理挠了挠头，小心地试探：“小江总，我们……”
“靠边停，车留下，你打车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没超过十二点！
第57章 救赎（二合一）
这次回家, 是孟建军特意让司机去把她接回来的。
孟冉到家的时候，大厅里静悄悄的。沙发上无声无息坐着个人，见她回来了也只是眼皮一抬, 有气无力道：“回来了啊。”
是杨芷。
自从生了孟起以后, 杨芷花费了远远超出从前花在第一个孩子身上好几倍的关心和照顾，几乎将全部的生活重心都放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一向捧在尖尖上的小孩也不负所望，从小脑袋瓜就比别人聪明, 反应也机敏。
别的不说, 成绩自然是一流的。
起码在孟冉每次回家从杨芷嘴里听来的消息来看，稳定在年级前三还是没问题的。
所以昨晚上听到孟建军说小起考砸的了时候, 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考砸的定义可大可小, 有些尖子生偶尔掉个一两名也能丧着脸喊自己考砸了，有些确是真的发挥得不尽如人意。
而很不巧，这次孟起属于后者。
小升初的全市统考, 分数都会在网上公布。江市的几个好学校，按照分数高低择优录取。
凭孟起这次的成绩，恐怕花了钱也只能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二三流初中。
平时开家长会在其他学生家长面前扬眉吐气惯了的杨芷，这次恨不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学校组织的毕业典礼都没去参加，生怕看见别的家长若有似无夹枪带炮的眼神。
她历来强势, 很少有这样低落的时候，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的姿态更显寂寥。
孟冉不太会表达自己，也只能放轻声音喊了一声：“妈，试都考完了, 您一直沉浸在里面也改变不了什么，出去走走吧？”
“你们说的我都知道。”杨芷敛眉叹了口气，“就是至今还不敢相信小起就考了那么点分。觉得像在做梦，不太真实。”
“妈，不过是小升初的考试。以后还有中考、高考，出人头地的机会多的是。您别这样。”
话音刚落，杨芷忽然神经质地站了起来，一脸紧张地说道：“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上了那样的二流高中，师资力量同班同学都不是最好的，中考就输在起跑线上了呀。再到高中，是恶性循环。最后全完蛋了啊！”
哪儿就那么严重。
孟冉自觉杨芷已经魔怔了，就听她继续自顾自分析道，“不如这样，我们花点钱。朋友家有个孩子，也是没考上好学校。人家上了国际班，和美国那边TOP100的学校有合作，一路直上到大学毕业，花个五六百万到时候文凭一出来，可是TOP100呢！”
越讲越离谱，孟起才多大的小孩。
一个人送出国去别说去适应突然转变的生活环境了，小朋友没几年就要叛逆期三观还未彻底成型，碰到外边乱七八糟的人万一被带跑偏了，上哪儿哭去。
杨芷现在考虑的问题太片面，但孟冉知道，小起是父母俩人的心头肉，容不得半点闪失，心中蓦然升起作为长女的责任感。
她隐约记得小时候家里条件也就普通，为了不给父母添负担，从不当着面说自己喜欢什么。即便从商场的橱窗边走过，看到无比喜爱的洋娃娃，也只是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小冉不喜欢，小冉只要看看。”
或许是这样渴求却又隐忍的目光驱使着夫妻俩坚定了南下创业的心。
即便后面发生了这么许多事情，即便孟家也住上了大别墅，开起了豪车，孟冉也一心相信杨芷说的——咱们家只是小康家庭，这些都是爸爸在外面撑场面维持生意的工具。往后还要攒钱供你和弟弟读书、还要结婚生子，这些都得花钱。
思绪慢慢回笼，孟冉抿了抿唇，犹豫地提出自己的意见，“五六百万可不是小数目，妈，咱们家拿得出来吗？”
见杨芷不说话，她又鼓足勇气多说了一句，“又或者说，等小起念完书回来，能填补得了这么大一个洞吗？”
孟冉私心里认为，杨芷那么骄傲理智的一个人，不会想不到这些。
一定要找出合理解释的话，她这个在家长嘴里什么都好的弟弟是有极强虚荣心的，现在上的又算贵族学校，多半是身边其他小朋友有要出国的意向，连带着他也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而杨芷，又是一个看似理智实际上只对儿子耳根子软的人。
“先不说这些了。”孟冉朝楼上张望了一眼，问道，“小起呢？我去看看他。”
从杨芷身边脱身，孟冉径直去了孟起的房间。
小孩考完了试，正闷在房间低头捣鼓手机，见她来了咧开嘴笑了起来，“姐姐，你回来啦？”
她垂着眼皮伸出指节戳了戳男孩的额头，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是小孩，明明是他自己的事儿，倒是连妈妈的万分之一伤心都没在他身上得到体现。
“嗯，回来跟你谈谈心。”
“啊？又要谈什么啊……”
孟冉收回手指，双手环抱胸前斜靠在书桌边问他，“你想出国留学吗？”
“想，也不想。”
“？”
小男孩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要是出去的话，妈妈就管不到我了。但，我有一点点会想你。”
以前她就觉得孟起情商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每次他一开口，还是会不经意被哄到。
孟冉食指敲打着胳膊内侧，思绪神游般乱飘，这大概也是爸爸妈妈都喜欢小起的原因吧。而自己，明明在江让面前能不变花样吹出万千彩虹屁，到了父母面前却崩不出半个字来。
她有些遗憾地回过神来，勉强扯出微笑，想了半天还是决定用最直白的方式和眼前的小孩谈一谈，“那还是在国内上初中吧，出去得花好多钱呢，爸爸妈妈赚钱很不容易。”
“很多钱得多少钱啊？”
“唔……大概几百万？”她不确定道。
“咱们家不是有好多钱吗？”孟起疑惑地眨了眨眼，掰起手指数着，“家里的保险柜里有好几千万的存单，银行的保险柜还有咱们家好多红色本本、保险基金，妈妈随便拿出一笔理财不就够我上学了吗？”
孟冉越听越震惊，赶紧打住小孩的话头，反问：“你怎么知道？”
“姐姐你不知道？妈妈告诉我的，家里的保险柜密码是73750628，还有银行的保险柜是……”
孟冉反手就捂住了孟起还欲喋喋不休的嘴，即便心里浪涛翻天也尽力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她指尖颤抖，深吸了口气，“这些事你哪能随便挂嘴上说！”
孟起委屈地戳了戳挡在他嘴边的手背，可怜巴巴：“你不是姐姐吗？反正你也知道的呀，别人我才不可能说……”
不，她不知道。
连家里保险柜在哪她都不知道，更别提密码是什么，里面的内容又是什么了。
那一串数字在脑海里缓缓划过，她阖上眼皮静默了半刻，7375，爸妈出生年份，0628孟起的生日。
所以在孟家，她似乎是不存在的第四个人。
不管做多少努力，远在京城的时候，或许再往前，爸妈说不急着把她接回身边的时候，她这个人，就已经从孟家三口之家之中除名了。
她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只是当事实摆在面前逼得人不得不承认的时候，总有些怯懦在心中作祟。
或许只是自己想太多呢，或许本不至于此呢？
孟冉收回手，在空中停滞了许久才缓缓按在孟起头上，小声喃喃：“既然这样，那你和妈妈自己做决定。姐姐也没权利管。”
小姑娘从楼上下来，情绪转而变得无比低落。
家里煮饭的阿姨刚好从厨房间出来，见到她忍不住嘴碎地唠叨了两句，无非是孟太太这几天心情不好茶饭不思，连着好几餐没吃了，刚好小棉袄回来了多劝着点。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以为母女连心，她回来就能劝回杨芷。
但说实话，她自己都觉得莫名。明明自己说一大箩筐也不抵孟起半句。
这一路下来，孟冉想了很多平时从来不会想的问题。
说她现实也好，爱慕虚荣钻钱眼里也好，每次薪水入账，她都会想，要是再多一点，她就有足够的钱给外公外婆买更好的房子，给自己买一个适合的小家。
世界上绝大多数烦恼的事，其实多赚点钱，都能解决。
孟起嘴里说的那些财物，她长这么大一次也没听说过，理解为这些都是为孟起的将来预备下的也不为过。
他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区区一个小升初考试的事情，怎么就至于让人忧心到这种地步？
当看到杨芷郁郁寡欢的样子时，心里忍不住升腾起一股郁结，然而指尖掐着掌心良久，她还是拼尽了耐心做了最后的抚慰，“妈，您真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跟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小事？你说这是小事？”杨芷从沙发上猛得蹿了起来，声音陡然尖利，“一步没走稳一辈子就是毁了。你既然要这么说，有件事我还得问问你。”
孟冉讷讷地张了张嘴，“什么？”
“之前小起他们班主任找你去学校的事情，你怎么没和我讲？”
“……”
“我倒是这次去学校看分数才知道，老师跟我讲，上回和他姐姐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了，小孩在学校有些攀比心，回去要让家长适度引导，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怎么从没和我讲过这事？”
“你倒是现在还能瞒着我去给小起开家长会了？要是你能回来说，家里至于半点不知情吗？至于浪费这么大半个学期没把孩子成功扭过来吗？”
“我要是早知道了，说不定——说不定这回就不会考成这样，你倒是说啊，你安的什么心？！”
一声声质问直逼面门，孟冉气血上涌，被逼得向后连退了好几步。
这么说起来，孟起没考好，都怪在她头上了？
要是有这等先见之明，她还上什么班辛辛苦苦赚什么钱，当神棍去得了！
孟冉从来不知道杨芷看似理性的这么一个人，不可理喻起来比任何人都疯。
这么些年，只要父母俩带着孟起回京城探望就试图用乖巧来讨好两人的小女孩终于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从来不反抗的她唇间发白，颤声反问：“我上学的时候，只有外公外婆管。即便是考上四中的时候，也不过是接到了您的电话，您说我这样才是您的女儿。”
回忆起过往，鼻腔涌上一阵酸涩，孟冉吸了口气压下胸腔的涩意继续说道：“同一个肚子里出来，我和孟起差别却那么大。同样是考个初中，您从来就吝啬对我的表扬，换了孟起，他的事情就大破了天。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都是应该，他做什么都是您的骄傲？”
“有时候换一句认可……”
“就真的这么难吗？”
尾音颤得厉害，但她却极力维持着每一字每一句的清晰。
杨芷第一次发觉，在家不爱吭声的大女儿，也有这么多藏在心底的心思。
两人隔空对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孟冉穿着拖鞋也比她高出了半个头，杨芷突然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已不像面对面这样站着那么近了，而是在无声无息间拉到了天各一方。
几乎在争吵初见端倪之时，孟建军就到了门口。
本来指望着女儿回来能安慰一下她母亲，却不曾想又发展成了现在的境遇。
他捏着眉心走进客厅，抬手拍了拍孟冉的肩膀，像是真对她有所亏欠似的低声抚慰，“好了，你妈心情不好也别跟她计较。她这么要强，这么多年了你还能不知道？都小声点，在门外都能听见了。别让邻居看了笑话。”
孟冉闭了闭眼，垂在两侧的手却愈发攥得死紧。
再次睁眼，她眼中雾蒙蒙的一片被强行压了下去，哑着声音扭头对孟建军说，“爸爸，我今天还是先回去吧。”
说完转身径直出了门。
从孟家大门迈出的那一刻，压抑了半天的眼泪就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淌。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几个字似乎与她再无瓜葛。恨不得早点离开这座戳人心窝子的别墅，脚下的步伐也疾了起来。
她眯起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晚霞，挤压在眼眶的泪水更是流得欢畅。
在她心情跌入谷底的时候，被落日染红的云霞却丝毫不减美感，反而一层又一层沉淀出渐变的美好色彩。
和风拂过面庞，被泪水浸湿的脸颊感受到了丝毫凉意。
这样美好的天气似乎也在嘲笑她：看吧，你伤心好了，反正没人会在意。
孟冉索性不走了，慢慢在绿化带边蹲了下来，把头埋进臂弯痛快哭了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