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双双分明是第一次见这个老人,可瞧他慈眉善目,隐约可见几分气韵风骨,心里却又好像有一丝异样,如同蜜蜂轻轻蛰了一下她的胸口,但也仅仅只是片刻,她回过神来,连忙唤他,“风爷爷好。”
时隔两百年,风阳辛等这一声“爷爷”,等了太久。
几乎是她柔软细弱的声音一出,他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好,好……”他苍老的声音有些发抖。
一顿丰盛的晚餐吃过,周双双得到了许多的祝福,也收到了很多的礼物。
仅仅只是涂玉一个人就送了她整整一大筐的礼物,说是要让她拆上小半个月。
顾景清送了她一只小小的玉蝉,雕刻得很精致,据说是一枚暖玉,冬天里带着会很舒服。
荀翊的礼物一早就给她了,里头装着他托人从妖境里带回来的朱红色的小果子,不同于之前的凝碧果,味道还要更加甘美。
顾奚亭送了周双双一份很有分量的礼物,他挑着眉,“打开看看。”
周双双看着那个小纸箱,乖乖地拆开了。
当她从里头拿出一整套高考模拟题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狗儿子你是不是有毛病?”涂玉抽了抽嘴角,没忍住说了一句。
她还以为他能送什么呢?果然白期待了。
狗儿子就是狗儿子:)
“不喜欢啊?”顾奚亭没理涂玉,只是盯着周双双,悠悠地问了一句。
“……喜欢。”周双双慢吞吞地答。
最后就连顾景清带来的那位客人都送了周双双一份礼物。
“生辰快乐。”风阳辛送上一只玉盒,看着周双双的时候,目光慈和柔软。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周双双将玉盒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您,风爷爷。”
盒子里头装着一只精致的小银铃,镂空缠枝的花纹,里头却空无一物,发不出任何响声,看起来是一只哑铃铛。
这本就是他曾为她准备好的物件。
却是到了两百年后,才真正交到了她的手里。
风阳辛满眼沧桑,一声嗟叹。
造化弄人。
夜里周双双洗漱完毕后,照例看了一遍错题集,然后才掀开被子往床上躺。
可是闭上眼睛,她满脑子都在循环“四月十七”。
她想起青丘的夜。
想起他曾说过的话。
“等到明年的四月十七……”
“给你摸我的尾巴好不好?”
少年温柔的嗓音轻轻回荡在她的脑海里。
周双双一瞬睁开眼睛,她一下子掀开被子,踩着拖鞋跑出卧室,去敲隔壁房间的门。
顾奚亭打开门时,就见小姑娘穿着宽松的睡衣站在他的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他。
“……怎么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不太好的感觉。
“你还记得在青丘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周双双看着他,眼睛里盛满星子的光。
“……”
不好的感觉越发强烈。
“你说今年的四月十七,你要给我摸尾巴的。”小姑娘自顾自地说道。
“……”
顾奚亭尾巴一紧。
半晌,他才皱着眉,才憋出一句,“你不是摸过了?”
“那次算吗?”她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
不算吗?
他是真的有点想敲开她的小脑袋瓜看看她一天天的都想什么呢?
怎么就惦记着他的尾巴不放了?
第57章 解决之法 ...
四月十七的这一晚, 周双双终究没有摸到她心心念念的狐狸尾巴。
少年沉着一张脸, 也不跟她多说话,直接把她抱回了她的房间, 扔到她自己的床上, 然后把被子往她身上一拉,扔下一句,“乖乖睡觉。”
“等一下呀。”周双双看见他要走,就连忙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去牵他的手指。
顾奚亭顿了一下, 回头看向被窝里只露出半张小脸的女孩儿。
看见她掀开被子的动作, 顾奚亭皱起眉头, 刚想开口,却被她一下子扑了个满怀。
她亲了他一下。
脸颊上的轻轻触碰。
他瞳孔微缩, 整个人有一瞬僵硬, 耳廓开始发烫。
她亲完就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背对着他。
“晚安……”她把发烫的脸埋进被子里, 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
顾奚亭眼眉间不由流露出几丝浅淡的笑意。
“晚安。”他的语气很温柔。
房门轻轻掩上, 顾奚亭靠在门外的墙边,垂下眼帘时,神色仍旧很柔和。
直到他抬眼看见走廊另一边的顾景清。
顾奚亭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稍稍正了正神色。
他站直身体,迈开步子走过去。
“父亲。”他唤了一声。
顾景清点了点头,“进来吧。”
他说完转身就往书房里走。
顾奚亭跟着他走进去的时候, 抬眼就看见坐在那张木制圆桌边的风阳辛。
他还没走。
顾奚亭沉默地走过去。
“这茶可还合你心意?”顾景清在桌边坐下来,问风阳辛。
“青丘的茶,向来甘香。”风阳辛放下玉质茶盏,笑着说道。
随后他看向站在旁边的顾奚亭,“坐下吧,有些事我想与你再谈一谈。”
顾奚亭轻轻颔首,“好。”
正好,他也有些事想要问这位阳辛神君。
夜已渐渐深了,三人书房对坐,桌前氤氲着浅淡的茶香。
“你们应该也能察觉到,她的身体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风阳辛低眼看着杯盏里淡青色的茶水,忽然说。
他口中的“她”,就是周双双。
顾奚亭和顾景清对视一眼,同时沉默。
“我之前给你的药丸,只能缓解,无法根治。”风阳辛又说。
之前风阳辛把药丸交给顾奚亭时,就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
顾奚亭生来便仙元残损,以至于他沉睡百年都不得苏醒。
后来护心花种盛开,致他苏醒。
所有的灵药于他而言,远不如人间的烟火气。
而前生风千露的护心镜在化作花种落入他心头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今生的周双双,活不过二十二岁。
无论是天外之境的灵药,亦或是人间的药,对她的作用都微乎其微。
“那如果……”
寂静的书房内,顾奚亭的声音忽然响起,“我把这朵护心花……还给她呢?”
他的这句话一说出来,顾景清和风阳辛的目光都停驻在了他的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几分惊诧。
尤其是风阳辛。
“你果真舍得?”他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顾奚亭,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你可知取出护心花,你会承受多大的痛苦?”
顾奚亭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这些都不重要。”
他顿了顿,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风阳辛重新审视了一番眼前的这个少年郎,心内不由感叹了一声。
他看得出来,这位青丘的少君对他的小孙女,是动了真心的。
“那护心花早就融进了你的血肉,若你想强行取出,就得连着你的心脏一块儿。”一边沉默许久的顾景清终于开了口,看着顾奚亭时,神色略有几分复杂,“这剖心之法,你也愿试?那可是会搭上你一条命的。”
风阳辛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那我也只能这么做了,父君。”顾奚亭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遮掩住眼瞳中的情绪。
他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没有她,没有两百多年前的那颗护心花种,他又怎么能有这清醒的十几年?
今夜过去,周双双就十八岁了。
距离二十二岁之期,仅仅只剩四年的时间。
可她明明才刚刚重拾对生活的信心,她才刚刚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他怎么可能忍心看着她死?
反正他胸口里的那朵护心花,本来就是她的。
“奚亭……”顾景清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青丘是长情之地,他的儿子,也终究还是一个长情的神。
一如他当年义无反顾与涂玉在一起时的那般模样。
“护心花已经融进了你的血肉,那便是你的了,你若是真的剖心取出护心花给了她,你认为她会如何?”
风阳辛摇摇头,轻声叹,“如果要你付出生命的代价,她当初又何必将护心镜给你。”
即便过了两百多年,即便她已经忘记了前世种种,但风阳辛仍然相信,他的小孙女仍是那个骨子里倔强的她。
“您还有别的办法?”顾奚亭看向他。
风阳辛点了点头,看向顾奚亭时,全然没有刚才的凝重神色,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隐约的戏谑,“刚刚不过是试一试你对我那小孙女到底有几分真心罢了,算你过关。”
少年人的心性不定,风阳辛担忧这位年轻的青丘少君此时的深情,并不能抵挡山海变迁,岁月流转。
身为神明,他可有千年万载永无止境的生命,然而情爱,却是极容易消磨于时间洪流的。
凡人寿命不过几十载,尚易心变,更不提神明若是心生变故,又当如何?
风阳辛曾因妻子霖娘的变化而耿耿于怀数百年都不得开解,时至今日,他每每想起来,仍然会有几分怅然。
曾经夫妻恩爱几十载,到最后,却是他以一把霜月勾,结束了她的生命。
情爱啊,在他这里,果然是最易生变的东西。
但反观顾景清和涂玉这两人,却又恰恰与风阳辛和霖娘相反。
天外之境无人不知,昔年青丘神君顾景清为了能与涂家之女涂玉在一起,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而岁月更迭,这两个人时至今日,仍然一如当初那般恩爱。
那么他与霖娘……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呢?
收敛了黯然的神色,风阳辛再看向顾奚亭时,笑了笑说,“其实她本身的症结在于魂灵与躯体的不适应。”
“因此,她最需要的,也是烟火气。”
顾景清听见他这么说,就皱了一下眉,“如果仅仅只是需要这个,那双双她的身体应该早就痊愈了才对。”
更何况,烟火气只对神明有作用。
“她原来只是魂灵,但到底也是被我用诸多仙灵之气养过的魂灵,烟火之气并非对她没有作用,只是她自己无法吸收罢了。”风阳辛解释着说道。
顾景清垂眸思索了一下,又觉得有些道理。
“她不能做到的事,你可以。”风阳辛看向顾奚亭。
顾奚亭看着他,“您的意思是?”
风阳辛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瞥了一眼顾奚亭左手手腕上隐约露出的紫雾花绳,他轻咳了一声,“虽然啊,千露……啊不,双双她现在才十八岁,年纪有点小……但是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不……你们把亲事就办了吧?”
“……?”顾景清有点没反应过来。
怎么就扯到办亲事了呢?
他反射性地摇头,“不不不,我们双双还小,这太早了……”
潜意识里,老顾已经把周双双当自己的小女儿了。
“……前辈您是什么意思?”顾奚亭也一头雾水。
风阳辛觉得自己暗示得够直白了,但是这父子俩明显都没有想到那儿去。
“你们成了亲,护心花就可以重新认同她的气息,你就可以将自己的灵气渡给她……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风阳辛说得隐晦。
“……是我想的那样吗?”顾景清隔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烟火之气便是凡人供给神明的香火功德之气,那样的气息难得且神秘,需是极致的亲密才能渡送。
所以要渡灵气,那不就得……圆,圆房?
风阳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气氛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点点尴尬。
直到风阳辛离开时,他站在一片淡金色的光晕里,身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而他看向顾奚亭的视线则盛着万分郑重,“我希望,你能永远陪着她。”
他说这话时,苍老的嗓音有些细微的颤抖。
她的前生,从没有一日是轻松的。
风阳辛到现在都还依稀记得,他的小孙女儿趴在将她与外界隔绝开的结界里的模样,她总说想要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她说过想看看雪是什么样子。
即便每日每夜都在忍受着魂体灼烧的痛楚,她却很少会哭,最疼的时候,也只是红着眼眶,无助地唤他“爷爷”。
那一年,他答应带她去青丘看雪。
然而去青丘的那一日,他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小孙女。
她不会再一声声地唤他“爷爷”,也不会再碎碎念似的要他带她去青丘看雪。
而风阳辛也不会知道。
他的小孙女曾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看到的青丘的雪,就是那一团银白毛绒的小狐狸。
那是一只沉沉睡着的小狐狸,存在于强大的结界里。
在漫天如火的红色花树林里,那是她眼中唯一一抹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