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沉筱之
时间:2019-06-13 09:34:21

我从没抱过这么小的娃娃,虽觉得他呆头呆脑的十分可爱,又怕一个大意弄伤了他。
于闲止似乎看出我的无措,温声道:“阿碧,来。”然后慢慢将胖墩子放入我怀里。
沈羽在一旁有板有眼地教道:“阿青,这是你世婶,叫世婶。”
矮胖墩子明明应当是不谙世事的,听了这话,却偏过头去看了于闲止一眼,然后天真地唤我:“世婶——”
我愣了愣,也转头去看于闲止。
他也正看着我和小胖墩子,唇角噙着一枚浅笑,身后是高阔长空,还有洗净了整个江淩的清淡夏光。
沈羽军营里还有事,留我们用了午膳,便将胖墩子塞给我和于闲止,道:“你们借完兵一了百了,却给了留了个烂摊子。”
于闲止点了一下头:“有劳了。”
沈羽哈哈一笑:“当真觉得劳烦我,便帮我顾看几日阿青。”
小胖墩子似乎听明白了沈羽的话,当下就抱了于闲止的腿,欢呼道:“世叔带阿青去游船,阿青想要游船!”
于闲止俯身将他抱坐在臂弯,笑道:“嗯,这便带你去。”
沈羽见于闲止忙于应付胖墩子,把我拉到一旁,悄声道:“有桩事我要告诉你,阿青的姨母,也就是平西王的三郡主李嫣儿,可是自幼就瞧上了你家大世子,立誓非他不嫁的。”
我一愣,回头看了眼于闲止,道:“不能吧,这事他从没跟我提过。”
沈羽肃然看着我:“你是第一天认识他?这样的事,他能与你提么?”又道,“那李嫣儿本就跟于闲止沾了点亲故,从小追在他后头表哥表哥地唤,我们本以为她是年幼荒唐,没当回事,可我嫂子这回不是去了趟平西么,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李嫣儿对于闲止的思慕有增无减,你可要当心。”
我呆了一呆,道:“可、可从前于闲止身边不是有凤姑么,那个三郡主怎么……”
沈羽不耐地将我打断:“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他那张脸,招得桃花还能少了?你若肯仔细去打听打听,还怕吓不死你。也亏得他平日话少,又是个生人勿进的脾气,这才没惹来一身骚。凤姑说穿了,也就是个年纪大一些的侍婢,跟他是真的没什么,但李嫣儿真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厉害角儿,听说她自十五及笄以后,每年都亲自给于闲止写一封求亲的信,而今已连续写了四年,而且我还听说,远南王晓得这回事以后……”
沈羽的话还没说完,我的裙角忽然被人一拽,小胖墩子闪忽着双眼看着我,一本正经地道:“世婶,世叔催我们走了!”
我愕然回头望向于闲止,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羽。
小胖墩子竟是个识相的,抬眼小心翼翼地觑了觑于闲止的脸色,连拉带拽地将我拖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第30章 听断弦 03
自来了江淩,虽乘了几回船,但每次涉水而过,都是来匆匆去匆匆的。这回沾了小胖墩子的福气,船是半大不小的画舫,两头甲板立着四角亭,船篷雕檐画壁。
胖墩子刚用过午膳不久,上了画舫,人便乏了,一边趴在于闲止的膝上栽瞌睡,一边烦着我跟他说故事。
我便在从前瞧过的戏文折子里头捻选了一段。
说有一个女子爱上了一个书生,怕家中不允,便躲在那书生家后院七年,为他生儿育女。然而此事被书生的父亲撞破,辱骂女子不洁,淫奔毁誉。女子含恨,只好离去。后来书生高中状元,才得知那女子乃是官宦千金。书生与其父悔恨不已,又再备聘礼,上门提亲,谁知那女子不肯,破镜终不能圆。
故事说到一半,小胖墩子撑着睡意,含含糊糊地问:“书生与老父既已悔过,那女子为何不愿再嫁呢?”
我道:“当初那书生潦倒,女子怕家中不允,甘愿躲藏起来,为他生儿育女。可书生发达了,却嫌弃起女子,后来再提亲,不过因为晓得女子乃大家千金。有的人,你可以与他共贫贱,他却只能与你共富贵。想必女子是想到了这一层,才对书生失望了吧。”
小胖墩子“哦”了一声,努力揉了揉眼,想了半日大约也没想明白,一头栽倒在于闲止膝头睡过去了。
于闲止笑道:“这么小一个人,你跟他讲这些。好在他睡着了,否则沈琼要说你教坏他家小子。”
我讪讪道:“我惯来瞧的就是这些,其实也不是全无用处,那些书里的女子到底比常人有勇气,读起来叫人佩服。”
于闲止点头道:“嗯,遇到这样的事,多数人都裹足不前,少许几个有勇气的,的确值得人佩服。”
他这么一说,我却觉得有些刺耳,不知怎地,脱口便道:“平西王的三郡主每年都往远南去信一封,据说是跟大世子求亲,她这么勇气可嘉,你怎么不应允了?”
于闲止听了这话,怔了一下,唤来一旁伺候的婢女接过熟睡的胖墩子,便不言语了。
他不言语,我的心头却更闷了,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我再坐不住,起身去甲板吹风。
甲板外风拂千里,碧波万顷,我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母妃与平西王是兄妹,嫣儿唤我一声表哥,她小时候曾在远南住过两年,我只当她是妹妹一样照顾,并不知她何以有了这样的心思。”
我回过身看他,忍了忍没忍住,道:“你们还是青梅竹马?”
于闲止愣了愣,失笑道:“你再这么样,我就要以为你是醋了。”
我心下一抖,一时竟想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是醋了,只好道:“我不过是觉得你什么都不与我说,三天两头,就要闹出一桩我不晓得的事。”
于闲止道:“不跟你说,是因为我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又笑道:“嫣儿是被宠大的,任性了一点,再闹个两年,自己也就觉得没趣了。”
我不知要怎么答,“嗯”着回了他一声。
于闲止看着我,慢慢地,却将嘴角的笑意敛尽了:“阿碧,还有一桩事,我确实瞒了你。”
他转身望向苍茫江水,缓缓道:“今晚我送你去将军府。”
我一愣:“为何?”
于闲止道:“你二哥已启程,会在淮安接你和你二嫂,聂家的三万精兵已交到沈羽手上,不日他也会回京复命。”
他说着,垂下眸子:“远南有要事,我不得不回去。”
我不由怔住。
也是了,去年冬天,他就应当赶回远南了,也是因为我,拖了再拖,又是一个半年。
我努力地笑道:“二、二哥也真是,我自己又不是不能回京了,再说还有二嫂陪着,却要特地来接。”
于闲止默了默,温声道:“公主出行不是小事,你二哥不知你二嫂与你同行,等到了淮安,凡事还要由你诸多应付。若他二人当真闹得不可开交,你便去淮安以西的东塘镇找慕央。”
我一愣:“慕央也在淮安?”
于闲止“嗯”道:“淮王的陵墓在淮安东塘,他每年七月都会去东塘住上一月,为淮王守陵。”
画舫泊岸已是黄昏了,胖墩子刚睡醒,被于闲止抱在怀里,伸着胖乎乎的手,在他的脖颈处扒拉根一条红线。
红线那头系着一块玉菩萨。
这是大随的传统,凡家有男丁,都要在满月时求一块玉菩萨,如此可佑一生平安。这样的玉菩萨,我大哥二哥都有。
胖墩子摆弄着于闲止的玉菩萨,一本正经地说:“世叔有一个,阿青也有一个,世叔这个比阿青的好看。”
于闲止笑了笑,将他放在地上:“走了,先送你世婶回家。”
胖墩子欢呼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来牵我的手。
二嫂的将军府似乎离渡头并不远,好像才走了几步,便走到了。
于闲止牵着小胖墩子站在府门外,与二嫂说:“沈羽那头我已帮你打点好,明日你只管带着阿碧回京。”
二嫂哈哈笑道:“你就放心把小阿绿交给本将军好了。”
于闲止点了下头,又看向我:“今晚早些睡,明天还要赶路。”
我默了半日,终忍不住问:“那你……”
他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温言道:“明早我来送你。”
一直等于闲止走远,二嫂调侃的声音才在身后悠悠响起:“省省吧,都要哭出来了。”
我本想要反驳她,可张了张口,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一夜我很早便歇下了,零零碎碎地做了些梦,梦到的尽是年来总总。
他来宫里跟我提亲,却要扮李闲诓我。我撞破凤姑是他的侍婢,于是在亲事就要定下来的时候跟他说算了吧。自鸦留山归来,凤姑告诉我当年的真相,我追去找慕央,他就站在不远不近处等着我。
他当真是个寡言的人,无论我是默可还是拒绝,从来不多说一句。
哪怕我在最没有办法的时候,求他带我走。
他便真地一言不发地带我走了。
数月时光就这么不经意地翻转而过,虽然有些快,可再回想起寒冬时节,在深宫的一场纠葛,已远得像前尘旧梦了,连回忆起来,都是恍恍惚惚的。
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大哥二哥纵是瞒着深宫内外,也要允我跟于闲止走这一遭。
大概他们从未盼着我对一段植根于心过去轻拿轻放,只希望我能,慢慢地,坚定地,往前走。
隔日清晨,长街水意泠泠。
宝盖马车停在将军府外,车头车尾各站了两排侍卫。
于闲止带着小胖墩子早已到了,胖墩子知道我要走,一手牵着于闲止,一手拽着我的裙角,泪汪汪地道:“世婶往后要常来看阿青,阿青会想世婶的!”
二嫂早已在马车上等我,于闲止揉了揉小胖墩子软绵绵的发,柔声道:“好了,世婶要走了,跟世婶道个别。”
我上了马车,车外号角长鸣。
我忽然记起初春离宫的时候,我也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上了于闲止的马车,然后不知不觉地被他拐来了江淩,可笑今日回宫,却有了公主的仪仗。
马车渐行渐远,小胖墩子最后扁着嘴,忍住不哭的样子不断浮现在眼前,可是于闲止的眉眼却已模糊了起来,我怎么想都想不清。
我蓦地掀开车帘,喊到:“等、等等——”
不顾二嫂戏谑的目光,我跳下马车,折返跑回去。
于闲止已牵着阿青往回走了,似乎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愕然地回过身来,愣愣地看着我。
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又要回来,此刻,我站在他眼前,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张了张口,只道:“我……”
胳膊忽然被人往前一拽,下一刻,我便跌入他的怀里。
于闲止拥着我,很久都没说话,街头巷尾的风声在身边呼啸来去,日影如月倾洒温柔。
好半晌,他才哑声道:“回宫后,要照顾好自己,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去年寒冬他也对我说过这句话,我那时放不下,执意要追究一个结果。
虽然我从未有一日后悔过去年冬日里,自己的决绝,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他只言片语里的用心良苦。
我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心中难过得说不出话。
于闲止笑了一下,然后放开我,将他脖子上佑他一世平安的玉菩萨解下来为我系上,然后笑道:“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我垂眸抚摸着胸前的玉菩萨,喉咙中酸楚难耐,哑着嗓子道:“记得来看我,我们……从头来过。”
他愣了一瞬便又笑了,答我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离开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回来滴
我是不是该加快一下更新速度呢=3=
 
 
第31章 听断弦 04
马车从江淩北门出城,沿官道而行。
二嫂久没离开过江淩,一路行来,兴致倒比我高些,时而我哀声叹气叫她听见,还会被奚落一两句:“你也太没出息了,马车都跳了,竟没能把人拐上来。”
其实她说得不对,我叹气,并不是因为没能把于闲止拐来同行,而是因为临走的前一天,于闲止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你二哥不知你二嫂与你同行,等到了淮安,凡事还要由你诸多应付。
我问二嫂:“等下到淮安,你有什么打算不?”
二嫂倚着车壁,头枕着手肘,懒洋洋地道:“淮安那头不是有使臣来接么,如何打算,是那使臣该操心的罢。”
她果然也不晓得那使臣便是我二哥。
二嫂想了想,忽又凑过来,兴致勃勃地问我:“你该不会想从淮安绕道去远南找于闲止罢?”
我无言地看着她。
我想,还是古话说得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官道走上四天,淮安便到了。
淮安城南走水路接远南,东走官道起江淩,向西沿京唐河道,一路通往平西腹地,乃大随水陆交通四通八达的一块宝地。
二十多年前,我父皇刚即位不久,大随兵乱,淮王挂帅亲征,于北道峡口大败乱臣贼子,保住了大随江山,却也因此折了半条腿。
我父皇一来觉得自己愧对兄弟,二来念及淮王衷心,大笔一挥,将淮安城赐给了淮王当封地,大有共享天下之意。
可惜之后二十余年,淮王一直无所出,唯淮王妃收养了两个姊妹,大姊楚离嫁给父皇,被封为离妃,小妹楚合虽是淮王府的二小姐,但因她是女子,不能世袭淮安城。
四年多前,淮王病重,他唯恐自己去世以后,淮安城因失主变成相争之地,引来藩王祸乱,便为小女楚合招婿,说要将淮安城送给未来的女婿当聘礼。
楚合一直喜欢慕央,后来,淮王为她招来的夫婿,便真的是慕央。
马车自淮安城正南门入城,午过时分,日头正盛,二嫂已倚在一旁打起盹来了。
我坐在车里琢磨,依照往年的惯例,二嫂二哥见了面,倘若闹出了什么事,势必要由我来收拾烂摊子。因而就算不为他们,为我自己着想,我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碰面,得先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可话又说回来,我二哥大气,我二嫂洒脱,但他二人一遇到彼此的事,就会变得一个比一个怂。
此刻我若去告诉二嫂我二哥就在外头站着,她不是嘤嘤嘤地求我赐她一死,就是嘤嘤嘤地夺马跳车而逃。
所以还得先从我二哥下手。
马车还没停稳,二哥的声音已在外头响起:“天太热了,碧丫头,快让我进你车里凉快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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