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妃冷哼一声:“长公主不必拐弯抹角地说这许多来拿捏本夫人。”她看了地上的尤姑一眼,眼角似乎跳了跳,又道,“后宫的人犯了事,处死便是,长公主却要将脏水往本夫人身上泼,这是甚么道理?”
我道:“王妃也晓得后宫中人犯了事应当处死?那么当初本公主处尤姑极刑,倒不知是谁救了她,且还大费周章地将她安置在芳辞宫。”
淮王妃眼眸微微收缩:“昌平,你这是要跟本夫人翻旧账?”
我没理她,折返身在正宫上方坐下,这才道:“要论起本公主与王妃的旧账,又何止这九牛一毛的微末?”停了一下,我又道:“本公主不过想为王妃分忧罢了。王妃年纪大了,连王府中人都不曾管束好,选妃立后一事,便不必再操持了,往后若无事,亦不必再来往后宫之中。”
“放肆!”淮王妃厉斥道,又拱手朝天作了个揖,“本夫人操持立后一事,是当今圣上给的旨意,岂能容你区区一个公主置喙?!”
我平静道:“淮王妃既有皇上旨意,要如何行事本公主的确干涉不得。但本公主执掌凤印,今日在此肃清后宫,王妃区区一个外人,又何故参和其中?”
淮王妃冷笑一声,再不看我,而是背过身去高声道:“来人!尤姑毒害后宫嫔妾,罪大恶极,即刻将她拖下去杖毙!”
“谁敢!”我厉声而起,看着宫中冲进来却又被我一声喝住的侍卫,再看向淮王妃,继而道:“王妃莫急,该杀的人,本公主自然会杀,但该问清的事实,本公主一样会问清,尤姑背后何人她还没交代清楚,本公主自要酌情留她一命。”
说罢这话,我左右看了一眼。
宫中的人会意,即刻矮身退下了。
芳辞宫中,只余了我与淮王妃两人,我安静地看着她,她却笑了:“不成想时隔几年,昌平公主出落的好心机,竟晓得利用宁思之死反将本夫人一军。”
我道:“你要扶持盛妍做皇后,我无话可说,但你竟为此要对宁思赶尽杀绝,故而今日的困局,都是你自找的。”
“我自找的?”淮王妃挑起眉头,她的唇畔依然有笑,声音却变得尖利起来:“你敢说今日宁思之死跟你昌平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明知盛妍是我要扶持的人,却惺惺作态好像你也看中她一般!你明知我救了尤姑将她安置在芳辞宫帮辅盛妍,却将计就计地反擒我的把柄!宁思不忠之罪该诛九族,你却故意轻罚引尤姑入瓮!”
“是,本夫人确实疏忽了。我以为你昌平即将出嫁远南已无心后宫之事,竟没有提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日本夫人棋差一招,落入你的手里,无话可说!”
我道:“你不必因为自己不堪,就将他人想得与你一样不堪。今日并非你棋差一招,而是你忘了一个道理,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的确晓得盛妍是淮王妃要扶持之人。否则她区区一个秀女,怎会有胆子拦本公主的轿辇;否则她区区一个侍读学士之女,除非有人告知,怎会晓得宁思心属我二哥,且还刻意灌醉叫她将这事说与了环翠听?
而宁思早知自己罪孽深重,昨夜她来见我,更为了央我放过她的家人,不要诛她九族。
她性情温婉,不争不抢,如此陪在大皇兄身边,才该是皇后的最好人选。
只可惜知人知面,却不知她心有所属。
我与她说,便是可以放过她的家人,她的不忠之罪,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但我可以给她一个机会。
我晓得淮王妃凡事做绝的性子,也晓得现如今的状况,宁思是唯一能与盛妍一争皇后之位的人,淮王妃不可能放过。但我还是从轻责罚了宁思,毕竟她被逐出宫后,再不是盛妍的对手,没想到最后还是……
“……多行不义必自毙?”淮王妃笑得凄厉,忽然尖声道:“本夫人便是有再多的不义之举,全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母后!”
我不由蹙起眉头:“你怨本公主也就罢了,与我母后何干?”
她却兀自喃喃道:“你说我多行不义,那么你呢?昌平公主你呢?你以为,你往后就有好报了吗?”她说着,竟又笑了,往前走近一步,看入我的眼,“你可知,你母后因何而死?你可知,离妃因何而死?你又可知,淮王因何而死?你自出生便是一个罪孽,你以为你在冷宫被禁锢三年便能赎罪?不会,你这一生不配,也不可能有善终!”
她再走近了一步,“你又知不知道,当年慕央本是宁肯一死都要娶你,可究竟是因为什么,令他一夕之间就改了主意呢?”她一顿,忽然轻笑出声来,“哦对了,本夫人听闻公主与我表侄好事将近了?”
“是了,闲止是个死心眼的,多年过去从未变过,昌平公主是不是以为有他守着你,是你这些年最大的福分呢?”
“可远南王的性情我太清楚,便是闲止与他父王相比都差了一筹,公主你以为等水落石出,你还能平安无恙地嫁去远南么?或者再容本夫人提醒你一句,我那表侄于闲止,冷漠寡情,原就不是什么做夫婿的好人选。只可惜,当初最好的那个,公主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那个,早已与你蹉跎一生了。”
淮王妃离开后,我一人在芳辞宫内坐了许久。
她最后与我说,她已是枯败之年,可我还有大好韶光,我与她这一仗两败俱伤,可论起得失,却是我更惨痛。
我却没有心力去计较那许多,这些年每每相争都是伤人伤己,但最重要的是结果不是么?
只要时至今日,我都能活得好好的,其他都无关紧要。
淮王妃言辞激厉的那番话,终于令我或可猜到了往事不可探知的一角真相,但我却不敢往深处想。
这种感觉,仿佛生怕苦心经营的美好幻境突然崩塌。
但我又想,幻境,终究只是幻境罢了。
我隔着窗隙看向宫外,外头天光变幻,莽莽日晖褪成红霞,直到夜雪落下。
忽然间,耳畔似有人在与我说话,我仔细去听,才听清是于闲止在说,是慕央在说,还有我大皇兄。他们都劝我,木已成舟,真的不必再去追究往事的因果。
可我又听见淮王妃说,公主倒是能放下,只怕那些往事饶不了公主。
我有些心慌,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不经意间却摸索到了腰间的药囊。
于闲止说,这是越叔给我做得药囊。
我却终于想起了这药囊上杜鹃花的绣工何以如此眼熟。
芳辞宫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兰嘉端着烛台走来我跟前,笑道:“原还以为公主一个人在这宫里头做什么,竟是在瞧这个药囊。”
她当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一眼便能瞧出他人的心思,从不说不该说的话。
我垂眸摩挲着杜鹃花样,安静道:“我原先觉得这绣工眼熟,仿佛在哪里瞧过,今日终于想起来,原是在我大皇兄那里。”
“皇上?”兰嘉一愣。
我点了点头:“我大皇兄有一个药囊,一直珍之重之,是我母后生前为他做的,那药囊的绣工,与这眼下这一个如出一辙。”
兰嘉道:“公主所言的母后,可是指先皇后?”
是了,先皇后。
我母后过世以后,连个谥号也没有,还不如离妃。
可他们都说,母后生前,父皇明明爱笃了她。
我道:“兰嘉,你可知我母后是因何过世么?”
兰嘉又愣了愣,道:“臣女听闻,先皇后是生公主时因难产才仙逝的。”
我道:“或许是吧。”再想了一想,我又道,“好些年前,我大皇兄还是太子的时候,我曾问过他何时娶个太子妃。可他却与我说,后宫的女人皆是苦命的,如果可能,他必定不让自己心中之人一生被禁于后宫。我当初不解他言中之意,如今想来,他定是因我母后故去,所以深有所感。”
我将药囊递给兰嘉:“送给你了。”
“公主?”
我道:“这样的药囊,我大哥有,二哥却没有,想来我母后做这一对药囊,并非为我们三兄妹,而是为大哥与他未来的太子妃,你拿着,比我拿着更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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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何夕兮 03
十月十八,黄道吉日,大皇兄于子归殿上坐,五十名秀女分次入殿,是为选妃。
其实今日之前,我本该从这五十人中挑出资质最佳的两人作为皇后之选,可宁思之死令我心生怠惰,左右我精挑细选出的未必能真的如意,不如就由了大皇兄去挑。
兴许他随心选来的,比我千挑万选出的更好。
依照祖上的规矩,秀女中若有被我大皇兄看中留了牌子的,三日后就会被册封,其余被赐花的便被分去六宫各处,从宫女做起。
自然也可有特例,时有秀女才姿俱佳,被皇上当场封妃,就好比当年的楚离。
子归殿外,待选秀女各色姿容,五人一组排头入殿,等候被大皇兄问话。
淮王妃与我一般坐于龙椅的一侧,却一直缄默不言。座椅下方立着太监总管刘成宝,以及负责选妃的礼部侍郎王启堂。
大皇兄依规矩选着,与每一个都说上一二言,话不多,问的都是诗书礼仪上的东西,英挺的眉时而深锁时而微蹙,却甚少有过展颜。
自然也不是没有秀女讨得他欢心,詹事府左中允之女襄茹,一袭浅碧小袄在姹紫嫣红的华服中格外醒目,一颦一笑如出水芙蓉。
大皇兄看了她一眼,问:“喜欢碧色?”
她浅浅一笑,眉目已含情,却答:“回皇上,不喜碧色。”
大皇兄眉头一蹙,仿佛明知她话藏玄机,却不欲与她周旋,已步至下一人身前,又听得她道:“皇上若因妾身的衣色便揣度妾身喜欢碧色,未免太不解女子心意。”
大皇兄脚步一顿,回过身淡淡道:“那么朕就给你一个机会,且将你的心意告知于朕。”
襄茹应了声“是”,道:“回皇上,妾身不喜碧色,是因绿叶衬朱花,妾身不甘做衬托他人的绿叶,要做,便做当中众星拱月的朱花。”她说着,抬目看向大皇兄,接着道,“可妾身今日着碧色衣装,是因一众姐妹皆穿粉着艳,是以妾身所着的碧色并非真的碧色,而是能让皇上一眼便瞧见的红朱。”
大皇兄冷笑一声,道:“第一眼瞧你,未必第二眼还会瞧你。”
但襄茹听了这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大皇兄道:“可有了第一眼,才可能有第二眼。”她一顿,忽又垂下头去,轻声道:“皇上莫怪妾身唐突,然妾身所言所为,不过是因斗胆揣度圣意,想要做皇上的心中的女子罢了。”
大皇兄漠然道:“心中的女子?你且说一说,朕心目中的女子,该是什么样的?”
襄茹道:“皇上天纵英明,但身处帝王之位,未免曲高和寡,是以心中所求,并非才德姿容兼备,怕不过是一名知心人罢了。”
听得“知心人”三字,大皇兄似乎愣了一愣,良久不言。
襄茹咬了咬下唇,认真道:“臣妾心知自己差之甚远,如若皇上肯赐臣妾一个机会,假以时日,臣妾定会做皇上的知心人。”
已经过去了十二名秀女,却无一人被留下来。
襄茹此言一出,子归殿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屏息凝神,似乎都在等大皇兄的答案。
我叹了一声,与立在一旁的兰嘉道:“身子有些凉,你去给本公主备个手炉罢。”
她静静应了声“是”,从侧门离开了子归殿。
兰嘉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外那一刻,大皇兄忽笑道:“好一个知心人!左中允竟将朕当年与他的闲话说与了你听。”
襄茹一惊,连忙跪伏在地上:“爹爹无心之口,望皇上恕罪。”
大皇兄道:“罢了,难为左中允谨小慎微的性子,竟生了你这么个大胆的女儿,留牌子等册封罢。”
或许因襄茹开了先河,之后的秀女或有姿色或有才德的都被留了牌子。
眼前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有一瞬间我竟觉得大皇兄的心中必定是颓唐的,他走马观花地为自己充盈着后宫,唇畔的笑容虽多了些,但那份喜色还未至眼底便已消散。
我想也许只有襄茹“知心人”三字无意说中了大皇兄的心思,可惜她并不是他的知心人。
而大皇兄的心思从来可探知而不可触及,他的克己与自持,让他一直都站在最冷漠的一端,不会妄为,亦不会随心所欲。
盛妍进子归殿时,天色已有些暗了,因宁思故去,她这一排只有四人。
大皇兄已有些许疲惫,问的话倒别有深意:“‘无衣’二字,何解?”
其中一名秀女答:“岂曰无衣?与其同袍。回皇上的话,此句出自《诗经秦风》,歌咏的是兄弟情深。”
大皇兄问:“念过书?”
那秀女谦逊道:“回皇上,念过,但念得不精。”
大皇兄略点了一下头,吩咐刘成宝留了她的牌子,又问余下三人:“你们呢?可有不同的见地?”
另两名秀女面面相觑,这时候,盛妍却道:“回皇上,妾身以为无衣所歌咏的兄弟情深不过是就前朝而言,如若放在本朝,无衣二字更是指君臣之礼。”
大皇兄笑了一声:“说下去。”
盛妍道:“昔有淮王率兵出征,为大随保住江山,后淮王归来,太上皇便命人将淮王幼时所居更名为无衣殿。太上皇与淮王虽为兄弟,但更是君臣,臣子为君王出征,但君王更念臣子恩德,便赐殿名无衣,是为即便身为人君亦会以兄弟之礼待之,这是仁君的典范。”
她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直到最末,我才听明白她竟是借我父皇的事迹,赞大皇兄亦是个仁君。
因那无衣殿后来为我二哥所居,而二哥也曾领兵出征,于雁关大败敌军,与数十年前淮王的经历一般无二。
可大皇兄听了盛妍所言,只摆了摆手,吩咐刘成宝赐花。
盛妍愣了一愣,似乎难以置信,问道:“皇上可否告诉妾身,妾身竟是哪里说错了么?”
大皇兄回过身来看她,出乎意料地做了句解释:“无衣殿名的来由,与君臣无干,而是感念袍泽之谊。”
的确如此。
当年父皇将淮王所居更名为无衣殿,是因听闻将士在外,大敌当前亦能同进同退,历尽千险仍可生死与共,虽为异姓,但更胜于血亲兄弟。
刘成宝将一枝白茶赐给了盛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