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沉筱之
时间:2019-06-13 09:34:21

这时,于闲止淡淡道:“母亲?”
他的语气平且稳,乍听上去十分冷静,可仔细分辨,却带着一丝凛然。
我知他已起疑,在心中暗暗提了一口气,回望向他,镇定地道:“我初来刘府时,成日无所事事,见阿南可人,索性收他做了义子,时而将他带在身边养。”
这是二哥的主意,他说阿南还小,虽对外称是刘府的小公子,对我的称呼只怕不好改口,不如就说我是他的义母,在外人面前称一声“母亲”,扮得更恭敬些就好。
我又笑了笑,将阿南引到于闲止跟前,道:“这是母亲的故友,你该喊他一声世叔。”
哪里知阿南听了“世叔”二字,竟有些开心,仰头问:“是与慕世叔一样的世叔吗?”
他还小,平日里最亲近的人除了我与绣姑,便是慕央,我这才意识到,在他眼里,“世叔”二字的含义是非同一般的。
或许是天生血脉相连,阿南将他的小鱼篓子拖到于闲止跟前,又说:“那阿南把捉来的鳜鱼送给世叔。”
于闲止的眸光浮浮沉沉。
他整个人比方才更静了,带着一丝不可预估的莫测,像暴雪将至的夜,像大浪将倾的海。
须臾,他淡淡笑了一下,在阿南跟前俯下身,问:“阿南,你几岁了?”
这问题他早已问过。
“四岁了。”
“哪一年生的?”
“戊戌年五月。”
于闲止顿了一下,继而问:“眼下在念什么书?”
“在念《千字文》。”
我心中不安极了,这些问题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可于闲止向来见微知著,我生怕他这么问下去,阿南多说多错。
我去牵阿南,温声道:“阿南,天晚了,我们该回了。”
可于闲止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道:“不晚,若是耽搁久了,待会儿我命人送你。”
他手心灼烫,语气凛冽,目光冷得吓人。
我从来不是他的对手,见他这幅样子,心中惶然又烦乱,不管不顾就要挣开他的手:“你要干什么?”
于闲止却越握越紧,冷声道:“我倒想问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远处候着的莫白似觉察到动静,进得亭来,先对我一揖:“昌平公主。”又看向于闲止,俯身劝道:“王上……”
于闲止默然良久,终于似镇定了些。他松开我,像是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负手道:“我不过想问清楚,阿南如今究竟多大了。”
我道:“他不是早已答你了吗?他四岁,戊戌年生的。”
“是吗?”于闲止道,“寻常孩童记年纪,通常只记几岁,甚少会记出生时的年份,家人也不常提,因为没意义,便是有天资过人的,也要扳着手指头数一数天干地支,断没有这样一口答出的。阿南说他四岁,如今在已快念完《千字文》,我却记得我始读《论语》是三岁,《千字文》是恰好在不到三岁念完的。”
我将阿南护来身边,垂眸道:“远南王天纵奇才,阿南怎可与你相比?”
“我觉得他比得起!”于闲止怫然道。
说着,他将语气放缓:“阿碧,我只想要一句实话。”
我抬起头,这才在于闲止眼中辨出三分无奈与恳切,还有隐隐压着的怒意。
原来他竟是怨我的,怨我狠心将阿南出世的消息瞒了他三年,怨我叫他生生错过阿南的出生与成长,怨我令他们父子对面不识。
可他凭什么怨我?
他早已与我私许终生,却要与那桓公主纠缠不清,今日他能出现在这里,能见到阿南,何尝不是拖了那桓公主出门踏青的福?我知道他行事必有内因,与桓公主未必就如我所想的那般,但阿南身上流着我一半的血,也是随人,他是我大随之敌王,我为何就该将阿南出生的消息告诉他?
早在五年前平西举兵之初,远南与随除了争天下便无路可退,难道仅凭一个阿南,我们一家三口便能避开这乱世,团圆和美吗?
我想起二哥说:“你仔细数数,他这辈子负过的人还少了?”
他还说:“他是对你有情,但他志在天下,任何事都下得了狠心,这么样一个人,你永远都不要把你与他的一辈子押在一个‘情’字上头,哪怕有了阿南。”
哪怕有了阿南。
于闲止看着我,一身月白尽染暮雨的霾,目光中凛冽不散,却又覆上几分无奈。
良久,他移目看向别处:“你我眼下都无法冷静,所思所行所想所为亦偏执难保周全,但我保证,我绝不会伤害你与他。”
他叹了一声,哑声道:“阿碧,阿南他究竟是不是……”
“不是。”我道,“你已问过数遍,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
“因为我知道我没有听到实话!”
于闲止眼中怒意复起,他看向阿南,正要开口,莫白匆匆进得亭子,拱手道:“王上,大随焕王爷与怀化将军带兵上山了!”
于闲止神情一顿,蓦地转头看我,目光凌厉如锋芒毕露的刀刃。
我心跳如雷。
这里毕竟是淮安,是大随重兵驻地,我带着阿南外出不归,二哥与慕央稍一打听便知道发生了何事。我与于闲止彼此纠缠多年,晚归一阵算不了什么,并不需要焕王爷与慕将军亲自带兵来接,而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只有远南王之子,阿南了。
二哥关心则乱,怕阿南被于闲止抢了去,为防万一,便带了兵来。可他这样欲盖弥彰,也坐实了于闲止的揣测。
于闲止语气冷得可怕:“朱焕带了多少人来?”
“大约一千左右。”莫白应道。
“调兵。”
“王上?”
“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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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一念三千 09
暮雨纷纷,二哥与慕央身着甲胄,沿着山道拾级而上。
方至此时,阿南才怯怯地唤我一声:“娘亲。”
他还小,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眼前的祸事大约因他而起,有些害怕。
我握紧他的手,轻声道:“没事。”
山下有兵戈火色,山道间侍卫列阵,二哥面带愠色,进了亭子,冷声问:“远南王这是何意?大随与远南正值联兵之际,你却趁本王不备,为难起我大随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来了?”
言语间打了个手势,一行侍卫顷刻间围住亭子,将闲杂人等挡在了亭外。
于闲止淡淡道:“焕王爷多虑了,本王不过是有些家事亟待解决,想要弄清其中内因罢了。”
二哥道:“依本王看,远南王才是多虑了,这亭中皆是本王的家人、大随的百姓,与远南于家本没什么干系,有何内因可言?”
“是吗?”于闲止环目一望,语气凉了下来,“那王爷命这许多人围住亭子做什么?是怕走漏什么风声不成?”
二哥看着于闲止,一时没有说话。
过得片刻,山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像行军声,又像哪里起了纷争。一名侍卫匆匆进得亭子,向二哥与慕央禀报:“焕王爷,慕将军,远南急调了两千兵马上山!”
二哥双眉一锁,顿时大怒:“于闲止!此处是我大随驻军之地,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动手!”
于闲止目色泠然:“本王无意与大随动手,但该是本王的人,谁都别想从本王身边夺走!”
随着他话音落,只听亭外传来“噌噌”几声拔刀之音,刀锋的雪刃映着火色在山间频频亮起,兵戈声蔓延开,两军已是交锋在即。
这时,慕央道:“而今辽东沈羽退守小河洲苟延残喘,一旦寻准时机即会反扑,沈羽用兵之神实为大随与远南共同所忌惮,若不及时灭之,后患无穷,远南王这几日才与大随定好联兵事宜,眼下竟要为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揣测,为着一桩私事,连大局都不顾了吗?”
他说着,补了一句:“还望远南王三思。”
我听了慕央的话,不由看向于闲止。
他立在暮色与火光的交汇处,整个人晦明不清,可他的目色却是灼然的,含杂着磅礴的怒意,凌厉的果决,与一丝几不可查的惘然。
是了,这些年他一步一步走来,从一任藩王世子,到如今站在这江山之巅,从来都是冷心狠性,主次分明的,几曾会如今日这般为了私情枉顾大局?
毕竟一个稚子罢了,哪里比得上天下江山重要?
又或许凡人皆有凡心,他乍见我与阿南,得知眼前稚子竟是自己骨肉,突生的舐犊之情与满心悲欢无处宣泄,这才令他如此这般失了分寸。
我想我可以理解他此时此刻凌人的怒气,以及因这盛怒妄动的兵戈,若没有桓公主出现,我甚至是愿意让阿南认他的。
抛开立场不提,阿南能有这样一位父亲,我一直觉得很好。
可我终究不能让他就这么带着阿南走,不是为了随,不是为了我自己,只是为了阿南。
我对于闲止道:“你可想得清楚,你眼下与我二哥打一场,究竟为着什么?”
他没有应我。
我又道:“你若打赢了,是要带阿南走,还是要将我与阿南一起带走?你该知道,大随与远南战事未平,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随你走的。”
“又或者,你可以来硬的,赔上几百上千条性命,把阿南抢了去,但你且看看——”我看入他的眼,一字一句道:“阿南他认你吗?他认得你吗?”
于闲止浑身一震,有些茫然地朝我与阿南看来。
我在阿南面前蹲下身,轻声道:“阿南,你阿爹是谁?”
阿南似乎不知当怎么答,有些无助地看着我,片刻,又仰头去觑二哥与慕央的脸色。
事到如今,再隐瞒下去已没有意义。
我道:“不必怕,照实说。”
阿南这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小声道:“娘亲说过的,阿南的爹爹是远南王。”
我又问:“那你是哪里人士?”
“阿南是随人。”
我站起身,将阿南牵到于闲止身前,温声道:“阿南,这就是远南王,是你阿爹,他想带你走,想让你回远南,他今后会如娘亲一般对你很好,你愿意跟着他去吗?”
阿南定定地看着于闲止,片刻,微微摇了一下头,往我身后躲去。
夜幕已至,雨势未歇,亭中火声猎猎。于闲止立在这晚山亭间,一身凌厉早已褪去,只余这夜雨无尽的霾,将他整个人染得落寞不堪。
我道:“你与阿南骨血至亲,他今日初见你,原本是很喜欢你的,可是——”我一顿,“你方才,吓到他了。”
于闲止的目光刹那失神。须臾,他垂眸朝阿南看去,唇角动了动,似想说什么,终究沉默下来。
我道:“诚如你所说,你我眼下都无法冷静,所思所行所想所为都偏执难以周全,但远南王明敏高智,见微知著,这些年天下纷争,战乱不休,远南与大随亦交锋不断,你我立场各异,阿南的出生,我为何要瞒着你,你稍一细想就该知道。”
“今日之事,于你我而言或不是小事,但于大局而言,却不值一提。大随与远南联兵在即,我不想因为这一桩意外,损毁了大随与远南之间的信任,想必远南王亦不想,既如此,这桩意外,远南王权当没发生过吧。”
我说到这里,看向二哥。
二哥点了一下头,道:“走吧。”
亭外,将亭子围住的大随侍卫一一撤开。莫白看了于闲止一眼,大约见他没言语,打了个手势也让山间的远南兵让出一条道来。
阿南抱起他的小鱼篓子,跟在二哥与慕央身后走了几步,忽又顿住。
他折回到于闲止身前,沉默一阵,将小鱼篓子放在了他跟前。
他方才说过的,桃花流水鳜鱼肥,要将自己捉来的鳜鱼全都送给他。
他人小,善良而真挚,或许还不仅仅因为此——他是真的很喜欢他。
阿南过来牵了我的手,随我一起步入雨间山道。
身后,忽地传来于闲止的声音。
“他叫……”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阿南他叫什么名字。”
我回过头,只见于闲止独自一人立在亭前风雨里,眸中神色被夜霾掩去,整个人萧索而孤寂。
我道:“尚未起名。”
等着他的父亲来为他起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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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一念三千 10
或许是承了于闲止的天分,阿南生来就格外聪颖伶俐。
一岁便会说成段的句子,到两岁,已能出口成章了。
刘府有个管家,会些说书的本事,战时世道太乱,等闲不能出府门,刘府的仆从丫鬟们闲来无事便聚在后院的天井里,听管家讲些沙场风云。
彼时阿南两岁,每每等到管家说书了,也搬着小杌子去听。
当时恰逢慕央与沈羽在北道峡口杀得不可开交,阿南每回听了书,便回来转述给我,说他的慕世叔如何如何神勇,大随兵将如何如何掠阵杀敌,又说那沈羽如何如何可恶,辽东反贼们如何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时而阿南仰头问我:“娘亲,他们都说辽东人个个长得奇形异态,尤其是那反贼头子沈羽,听说他眼如铜铃,额生双角,浑似一个活阎王。娘亲,世间真有如此奇貌之人吗?”
我不由失笑。
沈羽披甲征战的样子我没见过,只记得那年他常住宫中,一身锦衣佩玉徒写风流。
民间总是这样,把对敌之人说成寇,说成匪,说成乱臣贼子,连带着他们的样貌也要恶化十分,好似这样就能为随军增添一些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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