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经年,易道友风采如故,令人心折。”
朽寂魔尊说着暧昧的言语,语气却平和温文得好似朗诵圣贤书,面上更是容色淡淡,高标韵致得根本看不出半分“心折”之意。
易尘掰了掰自己的手腕,缓缓吐出一口气,魔尊阁下要是还以为她是以前那个任人宰割投诉无门的弱女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易尘,只要能开口说话——就是天下无敌的!
易尘一只手摁上了脖颈间挂着的聆心石,极具存在感的低柔嗓音悠悠响起,颇有几分婉转动人的音韵。
“过奖。”易尘眼神冰冷,声音与动作却如大家闺秀一般轻柔娴雅,看不出分毫的敌意,只见疏离,“阁下也一如初见,无甚改变。”
这句话听着好似夸奖,但仔细想想却尽是虚话——问道者除非寿元将近否则也难以一夜白头,这话说了跟没说一个样。
对于朽寂魔尊,易尘其实并不讨厌,毕竟对方虽然曾经有过囚禁天道的打算,但对她一直都挺好的,甚至为了保护她还让她在最后脱身了。
但是立场敌对就是如此令人无奈,她身为天道自然不可能去改变魔道大兴的局面,但是对方想要对少言出手,就不是她能忍的了。
易尘从来都不觉得一个人的出身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全部,正如莫执悟的诞生随是魔道之子,但易尘也不认为对方一定就是恶人。真正让易尘心生忌惮的是她看不透朽寂魔尊这个人。她往往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对方的弱点并加以攻击,但她却始终看不透朽寂魔尊这个人。
这个封号为朽寂的魔修,内心一如他的封号一般荒凉死寂,寒鸦惊唳,雀鸟无息。
在听过少言讲述的故事之后,她也曾经想过“父母”或许就是对方心中最柔软的弱点,但是在接触过之后她才发现,根本不是。
——这个男人,痛苦着、悲伤着、明知道是错误的,也果决而坚定地走了下去。
能摒弃自己所有情感的敌人,最为可怕。
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朽寂魔尊跟易尘又是和而不同的人。
“倒是不知晓易道友何时与道子喜结良缘了?”朽寂微微偏头,清隽如画的眉眼竟有一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不知晓兄长是否知晓此事?”
“不过是三人成虎,积毁销骨罢了。”易尘知道对方在试探,却也打着太极圆了回去,“看顾后辈而已,我跟你兄长成亲了,倒是真的。”
说到这里,易尘顿了顿,几乎是带着些许恶意调侃地开口道:“那么,你要称呼我为‘嫂子’吗?少言的弟弟?”
这简直是来自天道的恶意。
朽寂魔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面前坦然轻笑的女子,只觉得天道的性格与他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原本的天道应该是以为沉默内敛、柔弱无依的凡尘女子才对,怎么一能开口说话了,整个人就变了个样子?
——不,不对,“问道第八仙”易尘的确是个能言善辩的仙子。
跟在朽寂身边的灾厄魔尊弑九星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扭曲的表情了,他正想开口帮自家老大挽回一点面子,却突然听见老大坦然无比地道:
“嫂子。”
弑九星震惊地扭头,却见朽寂魔尊依旧是那副冰山雪莲般高不可攀的清贵姿态,却一脸“节操尽可抛”的坦然无畏,熟练无比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棍子开始攀关系了:“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了,那嫂子也不应厚此鄙薄,对否?”
别说弑九星了,就连易尘都被朽寂魔尊的厚脸皮给惊呆了。
能屈能伸的都是大丈夫,如此看来,朽寂魔尊真不愧为一界枭雄。
说当弟弟就当弟弟,一点都不带含糊的。
易尘深感棘手,她的想法果然没错,朽寂魔尊就是一个认定了目标就会贯彻到底的偏执狂。
若有朝一日杀掉少言就能得到,他一定眼都不眨一下地就举刀……
欸,等一下?
易尘的神情逐渐严肃了起来,她脑海飞速地运转着,联系起魔尊关于极九大会、魔道兴起、囚禁天道等等的举措,她脑海中有一个可怕的构思在逐渐成型。而这个猜测,很快在朽寂魔尊暧昧不清的言语下得到了验证。
“兄长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朽寂微微偏头,殷红如血的唇比那枝上嫣红还要更加潋滟妖冶,“可是为什么,您眷顾的始终是兄长呢?”
——与其说是质问“易尘”,不如说是质问“天道”。
“是因为早已给我们写下了既定的命轨,所以才严格遵守着自己写下的故事吗?”
“不管是成为天柱,还是拯救苍生,我都可以做到——为何您独独否决了我,选择了兄长了?”
“即便事到如今,我也依旧想询问您一句,为什么?”
面对着步步迫近的朽寂魔尊,易尘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冷声道:“没有为什么。”
“因为故事不是我写的,命轨不是我定的,选择也不是我做的——你所困惑的所有,都应该问你自己,而不是问我。”
易尘抬脚就将皮球踢了回去,天道也不是真的清闲,没有办法书写每个人的命运,天道能写的只有关乎一个世界生存运转的规律。
易尘说完,本以为魔尊会挑起其他的话题,却没想到对方脸上浮起一丝清淡的微笑,谈起了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
“您知道吗?我曾经在深渊中得到了一本书。”
他微微抬眸,眼底藏着许多复杂而又混乱的情绪,那些情绪在他的眼底虬扎成深不见底的黑,是比死亡更深的绝望,比腐朽更沉重的荒凉。
“我给那本书取名为——地书。”
朽寂魔尊轻轻地笑了笑,易尘却觉得这笑声化作了再沉重不过的岩石,重重地坠在了心头。
——道主少言于上清山得道,化天柱,缚苍山,持天书。
天书记载着大道三千途,而拥有天书的少言,也因此而被封号“道主”。
——万道之主。
“您也已经猜到了吧,不,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您更知晓天地二书存在的意义了。”
朽寂魔尊收敛了笑,神情沉静一如死水清潭中的黑玛瑙:“记载三千道统的天书,与记载尘世一切因果缘分的……地书。”
“所以,我一直觉得心有困惑,也一直一直,都无法释怀。”
“如果沅芷仙子和霄云上仙命中注定只能有一个孩子,那多出来的我,算是什么东西呢?”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93章 不明白
易尘怎么都没有想到, 自己有朝一日会和朽寂魔尊一起探讨生命的意义。
朽寂魔尊看上去跟年少时的少言一样, 都是教养良好的世家公子做派, 但是他们两人依旧有一些本质上的不同之处, 比如谈吐。
少言胸有城府却寡言少语, 但是朽寂魔尊显然与自己习惯沉默的兄长不同, 他是个思路诡谲不逊色于苦蕴魔尊的诡辩者。
易尘不知晓对方怀抱着怎样的恶意而来,但是身为天道的直觉却在警醒着她——不能让朽寂魔尊看见现在的少言。
不等易尘找到借口引开朽寂,魔尊就已经文雅十足地一抬手,请她移步一谈。
易尘自然从善如流,这倒不是迫于威势之下无奈的妥协, 而是一种战略转移的技巧。等他们离开这里,少言没有身份暴露的危险, 她才能静下心来寻找对方可供攻讦的内心缝隙。对此, 易尘觉得对方或许跟自己抱着相同的想法。
易尘跟在朽寂魔尊的身后离开,所以没有注意挖出一段阴骨的少言刚好从瘴气四溢的矿洞里款步走出。
而被天道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魔尊也没有注意到一名身穿蓝白道袍的少年站在矿洞口,目光沉凝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道子阁下?”跟在道思源身后的修士们捧着封印着阴骨的黑檀木盒,有些困惑地唤了一声突然停住不动的少年。
“失礼了。”少年被这一声呼唤喊回了神智,如梦初醒般地微微颔首, 道,“阴骨凶煞非常, 我等还是尽快回返吧。”
少年语调平和, 站在他身后的人并未察觉到任何的异常, 但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 一丝轻惑与忧思却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少年的眼角眉梢。
只是这么一个停顿的刹那, 那一身墨衣的公子与戴着面具的青衣女子就这样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但却未能带走少年心中无言的焦灼。
那个男子……太像了。那一身气质,与他太像了——或者说,与那个在父亲霄云上仙身边长大的莫家长子,太过于相像了。
方才乍一眼看过去,道思源只看见男子从容抬手的俨然姿态,逆着天光,他看不清男子的面容,却几乎以为看见了长大后的自己。
比起他现在这般眉眼尚带稚嫩的少年模样,那名墨袍男子站在她的身边,才更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少年垂了垂眸,轻颤的眼睫暴露了他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淡然从容的内心,但是很快,他那投进石子的心湖就重新平静了下来。
道思源并非担忧他与易尘之间的差距,亦非对现在的自己感到自卑——他相信自己终有一日能强大到拥她入怀,护她大道无忧。
他唯一的忧愁仅仅在于那墨袍男子与自己过分相似的气质与姿态,这难免让他忧虑,困惑她是否错认的道侣?他们之间其实并无那等缘分的牵系?
道思源的忧虑并非是没有缘由的,此世中结缘的道侣因为曾向大道宣誓,彼此道途相系,冥冥之中自然会有几分心有灵犀的牵引。
但是,虽然易尘找到了他,道思源却未曾感受到那一丝玄妙的灵犀之感。
如果他真的是易尘的道侣,那即便投胎转世也改变不了他们灵魂之中的牵系,可为何他除了自己难以自抑的渴慕以外,再感受不到其他?
——他们,真的是道侣吗?
道思源不愿让自己胡思乱想,却又不知晓此事应当从何问起,他希望得到一个黑白是非分明的答案,却又畏惧着那或许天不遂人愿的结果。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少年沉默地放下了不自觉摁住心口的手,只觉得细细麻麻的痛楚宛如蚁噬般蔓延了整颗心脏,那种木然的疼并不会影响他的前进,更不会让他丢失了应有的仪态,却会让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少年衣袂当风,脊梁挺拔。
他一步步地往前走,步履轻缓,单薄清癯的身影几乎就要在天光下融化。
好不容易回收了阴骨的悟平大师刚刚松了口气,一抬头却看见道子的背影,不由得微微一怔。
——似乎有一瞬,他仿佛看见了那年在苍山云顶之上、惊鸿一瞥的道主。
悟平大师垂眸敛眉,双手合十,口中无声地念了一句佛号,却是想……这对师徒,可真相像啊。
简直就像是,生命的传承一样。
易尘端庄跪坐在茶案边,看着对面的墨袍男子姿态娴熟优雅地温盏烹茶,只觉得面前之人委实不像魔道的尊主。
魔界不同于天界,魔道修士也与信奉清规戒律、心怀礼仪伦常的正道修士不同,想要在魔界活下去,心就要足够狠,对自己狠,对别人狠。
活在那样一个时刻充斥着暴戾气息的世界里,朽寂魔尊还能保有这清润如水般文雅的姿态,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朽寂魔尊为易尘倾注茶水,易尘以指代谢于桌案上轻叩,持杯却不入口。
“兄长精于茶道,在下也略通一二,只是到底比不过兄长。”朽寂语气淡淡,眉眼矜骄似山岭覆雪,唇却红得近乎滴血,“见笑了。”
易尘不接话,只是将茶杯抵在唇边轻抿一口,她扫了朽寂魔尊一眼,只觉得这人乌发红唇,身上的颜色鲜明到近乎酷烈。若非他所持有的姿态一直端庄温文,只怕那过于沉重的颜色会化作令人灼心的妖冶。
“闲话休提。”易尘放下茶杯,拢袖,道,“你究竟何事要问询于我?”
魔尊也是个趣人,客人委婉他就比客人更迂回婉转,客人直白他就比客人更加坦然自若,开口道:“自然是在下的大道之惑。”
朽寂魔尊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得听不出他的喜怒:“数百年前,我寿元将近,修为处于瓶颈,为寻求突破之道,我只身一人闯入了死狱。”
朽寂魔尊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寿元将近对于他而言,早已是这万年来习以为常的劫数了。
他修道之多艰,是他人难以想象的千难万险。
“或许是因为在下命不该绝,又或是因为缘分如此,我得到了一本记载尘世因果缘分之书,为其中蕴含的神道所感,故而取名为‘地书’。”
朽寂魔尊并非擅长讲故事的人,但他颇有几分才学,如此娓娓道来也算是条理分明,不至于让人一头雾水。
“出于一些私心,我翻看了家父家母的因果之缘,却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物。”
“——霄云上仙与沅芷仙子,命中注定只有一子之缘。”
朽寂魔尊抿了一口茶水,轻慢而又优雅地勾了勾唇角。
“霄云上仙与沅芷仙子皆是仙界大能,他们的孩子自然仙骨不凡,尚未降世便大道可期,我这等毫无仙资的凡子自然是多出来的那个孩子。”
“于是不可避免的,我开始想,如果一切果真如地书上书写的那般,那‘我’究竟算是什么东西呢?”
易尘微微沉思,没有打断朽寂魔尊的故事,只是听着他一点点道出了当年那些不为世人所知晓的往事。
“世人皆知,在下坠入魔道是因为勾结魔道修士觊觎家中法宝,殺母夺宝,罪无可赦,方才堕入无可救赎的外道之途。”
“嫂子,也是这么想的吧。”
朽寂魔尊不咸不淡地反问了一句,易尘却果决无比地摇了摇头。
朽寂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易尘却无比认真地解释道:“我并未掺与过当年之时,亦从未亲眼目睹过事情的因果,妄说是非,甚是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