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道法千千万,唯有你,最极端。”易尘忍不住刺了对方一句,话语顿了顿,又道,“到我了,我问你,道子究竟是什么?”
这几天,易尘一直被困在阵法里,虽说心有焦灼,但也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许多以往根本不会思考的东西。
为何上清问道门的道子地位如此特殊?为何道子会得到整个正道的倾力相助?又为何即便是邪魔外道之人,也不敢冒犯道子半分?
若说,是上清问道门的势力强横,如庞然大物一般令人望而生畏……那也不至于连魔道也尊崇如此。
一定、一定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而那个深藏的可能,仅仅只是想起,就令人肝胆俱裂。
易尘想起了初遇之时,眉眼清皎如月的少年凝视着她,目光澄澈如同一泓碧泉,平静而又坚定地道:
“我是道子,上清问道门的道子。”
那时候的易尘不明白为何道思源要自恃身份,反复提及此事,但如今细细回想,竟有难言的心慌与苦涩在身躯里弥漫。
“道子。”朽寂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嫂子居然不知道?”
他清越明朗的嗓音落在易尘的耳中宛如恶魔的低语,仿佛自肺腑而来的一股寒气,将易尘冻僵在原地。
“未来的道主——不正是那位于天地有大功、于今古有大行之人吗?”
“斩业舍我,太上忘情——虽然手段不一,但二者本质终究相当,不是吗?”
“我对正魔两道并无偏颇之意,但我不得不承认,在‘舍己为人’这般愚蠢的行事之上,魔道的确不如正道那般凛然大义。”
“用救世之功去填,用无上道行去填,甚至最后宁可让各派大能用命去填,为的就是让此界的气运得以绵延。除了道子以外,想必七道仙门中的长老都已然做好牺牲之后轮回转世、一切重来的准备,毕竟正如道主所言——天崩,千峰万仞定四海,即便朔风砭骨,亦不当拒。”
“谁也说不清此次劫数需要填下多少人命,但万功万德集于道子一身,让他于红尘翻滚沾染一身土尘,以修为、功德、道基尽付流水为代价,开辟出一线生机——”朽寂眼神转冷,他目光落在易尘身上,不知是冷是嘲,轻喃。
“嫂子,兄长可当真痴情,不是吗?”
“明明你才是此界天道,可他却宁可捂住你的眼睛,用自己一身道骨去赌那或许无望的将来。”
——虽然是兄弟,他却永远也做不到兄长这般义无反顾。
如果弑杀挚爱能登临道途之巅,哪怕神魂因悲痛而撕裂,他也会下手。
毫不犹豫。
他这样的人本也没有资格得到他人的温柔与爱意,他也不需要这些,因为斩断反而平添无尽的苦痛与凄厉。
所幸,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要那松动的锁头还未打开,就——一切都还来得及。
“嫂子就在这里待着吧,我会命人好生款待于你。”朽寂翩然落地,他抬手抚上女子戴在脸上的面具,深深地凝视她的眼睛。
虽然从未见过她面具下的真颜,但想必那定然如这双眼睛一般带着寒木春华的美丽。
“此事已与你无关。”他违心地道,“嫂子安心便是了。”
——不把她牵扯进来,大抵已经是他最后的让步与妥协了吧。
朽寂收手,正要拂袖离去,可下一秒,易尘已是闪电般地抬手,死死地拽住了朽寂的衣襟。
两人身高的差距让朽寂重心失衡,一个踉跄之间险些将面前的女子扑倒在地,但女子浑身僵硬,身姿如竹,笔挺一如指向天际的神兵。
“安心你大爷。”
女子紧攥衣袂的手因为剧烈翻涌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着,子夜般漆黑的眼眸中似有火焰燃烧,明亮得令人不敢凝视那双迫人的眼睛。
“放我出去,小弟弟。”易尘尝试露出大家闺秀该有的端庄持重的微笑,但是愤怒让她的脸色阴沉逼仄,似有狠戾。
“谁特么稀罕那混蛋的保护和牺牲?将我排除在外,你们都很得意?”
“让他人替我去迎接本该属于我的命运——”易尘用力咬牙,几乎要将牙根咬出血来。
父亲、母亲、姑姑、崔云树、少言……许许多多人的面孔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带来的却不再是温暖,而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悲意。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接受啊!”
“我宁可自己去死,去完成我应有的使命,也不想躲在我爱的那些人背后,看着他们离我而去——!”
“混蛋!王八蛋!都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谁稀罕他们这样做了!谁求他们这么做了!”
尚未完全痊愈的心灵本就四分五裂、遍布疮痍,在得知真相的这一瞬间,爆发出近乎绝望凄厉的悲鸣。
修道也好,写书也好,想要交朋友也罢——那些,全部都只是泥足深陷的易尘自救的方法。
她的心,早就在三年前的那场车祸里,碎得不成样子了啊。
她死死地凝视着朽寂的眼睛,泪如泉涌,竭嘶底里地喊道:“我一直想成为能保护他人的人啊!”
“想成为父亲和少言那样,能保护他人的人啊!”
“而不是一直给他人带来不幸、让我爱的人丧命、让无辜之人为我背负命运的渣滓啊——!”
十几个闪烁着金光的缚字律令毫不留情地打在了朽寂的身上,如密织的罗网,带着不死不休的决意。
“不放我出去,你就跟我死在这里吧!”
第114章 白未明
易尘十指交错抵在下颚, 神情有些茫然地看着闪烁着亮光的屏幕。
房间里没有开灯, 四周一片漆黑, 蓝光屏的光照打在她的脸上,映照出一种病态惨白的透明。
易尘或许在思考,也或许只是在单纯的发呆,实际上自从回来以后,她的心就一种处于一种疲累而又空洞的状态, 回不过神来。
另一个世界中发生的一切,对于易尘而言,就像南柯一梦一样。
飞云的提示声在寂静的房间中滴滴答答地响起,易尘安静地凝视着屏幕,过了许久,才挪动在夜晚中冻得微僵的手指,轻轻扣字。
【好友】一衣带水:在?
挂着“谦亨”两字的好友框闪烁了好一会儿, 忽而发过来一个傻乎乎的笑脸, 却没有任何文字。
【好友】一衣带水:你回来了, 代理群主的身份也还给你吧, 我觉得我做不来这个。
那边安静了好一会儿,半晌, 却是发过来了一串省略号。
【好友】谦亨:怎么了?吵架吵输啦?被人欺负啦?
【好友】一衣带水:没有,就是有点累。
易尘倦倦地垂眸, 过大的情绪起伏会令人感到疲惫, 不管是欢喜还是伤悲。
【好友】一衣带水:当初为什么选我呢?我不觉得自己适合这个。
【好友】谦亨:没有啊, 我觉得你挺适合的啊。
易尘有些走神, 想到朽寂魔尊给自己的那一句“道骨魔心”的评价,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言语,只能恹恹地拿过杯子,灌了一口雪碧。
【好友】一衣带水:我已经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变成抑郁怪物啦,肥仔快乐水都救不了我,惹不起惹不起。
谦亨没有立刻回复,易尘便站起身蹦跶了两下,试图让自己开心一点,但是这没有什么效果,让她不不打开抽屉,翻找出已经在这两年间逐渐凭借意志力戒掉的药物。她看着那一颗颗雪白的药片,只觉得胃部痉挛,反手把抽屉合上,却是找出了两根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香烟。
她将香烟点燃夹在手上,没抽,就算再怎么颓靡疯狂,她也不喜欢尼古丁的味道,只是觉得烟雾缭绕能让自己心里安宁一点。
易尘双眼没有焦距地出神,却忽而被飞云的提示音打断了脑海中的一片空白,她偏头朝着显示屏望去,便看见谦亨开始自说自话。
【好友】谦亨:这不奇怪,你现在的状态有点类似心动期,心魔滋生、三灾九难都是无法避免的。
【好友】谦亨:虽然说没办法给你更多的安慰,这必须要你自己熬过去,但是人家可以在背后给你打气气的嘛。
易尘觉得视野有些模糊,情绪失衡下也有些控制不住,她拿起手机,打开飞云,随手一个语音便发了过去。
那边的人似乎犹豫了一瞬,但还是很快接通了语音。
“喂?”意外清朗好听的男声从手机里响起,带着一股无法描述的小心翼翼,“小一?你还好吗?”
易尘将手机丢在枕边,她实在没有扣字的力气,人躺在床上,想要打起精神,却只发出了一声夹杂着鼻音的轻嗯:“好。”
谦亨话语一滞,随即苦笑着道:“这听起来可不太好。吃过晚饭了吗?”
易尘突然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之后就粒米未进,早就过了最初的饥饿感,只剩下空虚和乏力:“嗯。”
“一听就没吃。”谦亨叹了口气,还想问什么,却听见手机里传来了一阵杂音,“你在做什么?”
“在进行全身按摩自我治愈。”易尘一本正经地卷着被子,从床头滚到床尾,把自己卷成一条春卷,“俗称,烙咸鱼。”
谦亨无语了一瞬,忍不住扶额道:“虽然说逆境求生不畏千难万险,但是像你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
“情绪上头容易累,过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易尘烙自己烙得开心,“我哭完心情就会好很多,然后路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谦亨也是万万没想到这姑娘心态这么虎,喃喃无言了好一会儿,才尴尬地道:“你还打算继续帮扶那个世界?”
“帮啊为什么不帮?不能因为我太废,就干坐在一边什么也不做吧?”易尘烙自己越烙越开心,惨白的面色也肉眼可见地变得红润了起来,“我要去救时千小公主,还要抱抱我失忆的小娇妻,之后找个时间去看看阴朔女王,再带上我的紫华宝宝,捞起我的元机小老师,兜着长女腹黑素小问,背着我的清淮小姐姐,我的人生就圆满了。”
谦亨:“……那你也是很棒棒哦。”
易尘裹着被子,自己的体温逐渐温暖了被窝,仿佛自己在拥抱着自己。
易尘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怜,但是又不知道可怜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有些空,空洞洞的感觉让她难受,冷得连自己的体温都无法温暖自己。
易尘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谦亨都发现了不对劲,他险些被易尘若无其事的嬉闹给糊弄了过去。
“谦亨,你到底是什么人?”易尘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仿佛风雨欲来的前序,“为什么要选中我呢?明明我什么都不会。”
“你曾经说过,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不会是错的。但是实际上,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像个懦夫一样,得到就会开始害怕失去,像个孩子一样贪心。”
易尘浑浑噩噩地裹在被子里,几乎就要这么睡过去。
谦亨沉默半晌,叹息着道:“虽然你大道未成,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
易尘半梦半醒,有些含糊地道:“你说,我听着。”
“但是小一,知晓这些,你之后就没有回头路了。我只是想让你多些选择,像个凡人一样平凡快乐,也并非一件坏事……”
“可是我好冷。”易尘死死地抓着被子,几乎要被那自肺腑蔓延而来的霜寒冻碎了血肉,“……好冷。”
谦亨微微一顿,道:“我明白了,我会将事情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尚未得道之前,我俗家名姓白,字未明。”
——白未明。
在谦亨的娓娓道来之中,那源自亘古太虚、鸿蒙之初的宇宙浩瀚之景像画卷一般在易尘眼前缓缓铺开。
那是世人穷极想象也难以还原的壮丽雄奇。
“一个混沌归墟便是一个‘纪元’,这个纪元的人们会称呼上个纪元为‘上古’,并不是同一片天地,重复的却是相同的命运的轨迹。”
“当然,若是成就大道的天人,自然能超脱三界五行,即便世界重返归墟,他们也依旧会带着一份‘感觉’重新降临到这世上。”
“用现代的术语来解释,就是‘既视感’,明明没有经历过,却仿佛似曾相识的幻觉记忆。”
“大道得成的八位仙人,大抵就是这样的存在。”
“八仙?”易尘呢喃自语。
“不错,代表八卦的八位仙人,守四方五行之意,其中一位就是我的妹妹——修得混元无极道的第八仙,白日晞。”
谦亨用轻缓而又温柔的语调,给易尘讲述了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一生的幸与不幸。
修得混元无极道的白日晞一生凄苦,其心性亦因为自身经历的种种过往而变得亦正亦邪,非魔非道。
在白未明的记忆中,白日晞多情而又无情,她的七情六欲较之常人而言更加丰沛,可这个将自身私欲视作磨难的女子,却从未将自己的感情放进眼里。她认为七情会让自己受伤,会让自己痛苦,所以有意或者是无意的,她选择断舍离。
可是令身为兄长的白未明感到痛苦的是——身为最后归位的仙人,白日晞得道之日,世界也迎来了归墟。
身为大道留名的问道第八仙,不管世界的命轨如何倾轧碾转,白日晞都会一直一直重复自己的命运。
因为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问道七仙对这位最后也最年幼的同伴多有照拂。
而在上个纪元的归墟年间,意识到天地大劫或许会让世界重归混沌的问道七仙们为了延续世界的命脉,做了一件瞒天过海的事情。
“在几次混沌归墟之间,白日晞有时是魔,有时是仙,有时二者皆不是,而是牵引归墟的煌煌中天。”